44 欺君

葉汝真懵了。

她一直以為風承熙上次在撷芳閣發作, 是因為姜鳳聲在暗中操弄。

現在看來好像不全是,這裏頭似乎還有她的功勞?

“陛、陛下……”

她才開了個頭,眼角餘光就見葉汝成和姜鳳書從假山後面走了出來。

走出來便罷了,兩個人眼圈都是紅的, 衣衫也微有淩亂, 顯然抱在一起痛哭過。

風承熙縱使在驚怒之中, 依然察覺到了她的視線變化,順着便想回頭。

“陛下!”

葉汝真猛撲上去, 抱住風承熙的大腿,“臣對不起您!這都是臣的錯, 您聽臣好好給您解釋!”

那邊葉汝成和姜鳳書遙遙看見了這邊的情形, 只見風承熙站着,葉汝真跪着,似在回話。

臣子在君上面前跪着回話乃是常事, 葉汝成并沒有看出什麽不對, 姜鳳書卻是臉色一變。

以葉汝真而今之受寵,能讓她在私下還跪着回話的事情少之又少。

她拉住了葉汝成的衣袖。

葉汝真瞧見姜鳳書帶着葉汝成離開, 這才松了一口氣,然後就聽風承熙的聲音冷落在頭頂:“葉卿,解釋啊。”

葉汝真悄悄擡頭。

根據她以往的習慣, 風承熙發作之時, 就像一個缺抱的小孩,只要抱一抱他,他多半能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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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次沒有。

風承熙的眼角發紅,神情卻極端平靜。

他俯視着她,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葉汝真忍不住松開了他,心中發慌:“臣……臣其實也不想騙您的……陛下您一定還記得吧?臣一早就說過要辭官來着……”

她越說越緊張, 幹脆道:“要不這樣,臣也不敢求您賜婚了,臣對不起您,您把臣逐出宮去,削官為民,永不錄用,臣絕無怨言。”

風承熙盯着她慢慢地笑了。

這笑容比方才的冷笑還讓葉汝真牙顫。

“把你逐出宮去,那豈不是遂了你的意?”

風承熙慢慢地道,“你出了宮,照舊是滿樓紅袖招的葉郎君,還可以去青雲閣和姜鳳書私會,真是想想便是快活啊,對不對,葉卿?”

葉汝真根本不敢搭腔,只一味磕頭。

她完全不知道風承熙惱的到底是她喜歡姜鳳書,還是她隐瞞了自己喜歡姜鳳書。

“怎麽不說話了?”

只見風承熙在她面前半蹲下來,然後伸出一只手捏住了葉汝真的下巴。

葉汝真被迫擡頭的時候看見他的眼中已經湧現血絲,這是發作之兆,可他的語氣卻比任何一次都要平穩,甚至有點悠長。

他的手指碾過她的唇,力道重得讓葉汝真感覺到了一絲疼痛。

“也對,這張嘴,一張開便是騙人的,不說也罷。”

“陛下……陛下您還好嗎?康公公……”

葉汝真想轉頭,卻被鉗制得緊,無法挪動,只得大叫,“康公公,藥!”

康福領着人站在風承熙身後,隔得頗遠,瞧不見風承熙的臉。

每當風承熙和葉汝真在一起的時候,康福都很放心。

哪怕是陛下心疾發作得再厲害,只要葉汝真在,再大的雷霆之怒也能收住。

因此聽到葉汝真這一聲,康福頓了頓才反應過來。

趨近了才發覺情形不對,陛下發作了,但發作的樣式好像和以前任何一次都不同。

“你都一門心思想逃出宮了,還管朕喝不喝藥幹什麽?”

和以往的狂躁不同,此時的風承熙雖是咬牙切齒地捏着葉汝真的下巴,聲音卻是壓得低低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

“誤國之誅,人臣之奸,莫重于欺君之罪,葉汝成,你罪犯欺君,還想着能脫身而去自在逍遙?你把朕的皇宮當什麽地方了?你把朕當什麽人了?!”

以前風承熙掐着葉汝真咽喉狂怒的時候,葉汝真都沒有害怕。

但現在這樣的風承熙,讓葉汝真感覺到害怕了。

恐懼讓她本能地想逃。

風承熙清晰地在她臉上看到了以前經常在別人臉上看到的神情——混合着恐懼與畏縮,倉惶與驚慌。

他松開了手。

聲音森冷。

“傳旨下去,起居郎葉汝成欺君罔上,罪不容赦,即日起打入天牢,任何人不得探視!”

葉汝真以前上朝無聊的時候,會往前翻起居注,打發時間。

她看到從過年後到三月初這段時間,風承熙一共送了二十七位臣子進天牢。

其中包括兩位她的前任。

沒想到這麽快就輪到了她。

天牢裏不見天日,日夜都點着松油火把,空氣裏彌漫着松油燃燒的辛烈氣味,以及一股揮之不去的黴爛味道。

雖然風承熙下令不讓任何人探視,但在這座皇宮,姜家的人是永遠的例外。

入獄第五天的時候,姜鳳書出現了。

葉汝真撲到栅欄上,試探着喚了一聲:“姜姐姐?”

姜鳳書沒有反對這個稱呼,只是嘆息般道:“你的膽子也忒大了。”

“姜姐姐,我家人怎麽樣?陛下有沒有抓他們?”

“他們沒事。”姜鳳書道,“不單沒有下獄,甚至連你下獄的消息都不知道。”

葉汝真幾天來日夜懸着的心總算可以放下了。

她遲疑了一下,問:“那……陛下怎麽樣?”

“不知道。”姜鳳書道,“這幾天沒有上朝,明德殿中守得如鐵桶一般,沒有任何消息傳出來。不過了然大師入宮了,應當沒有大礙。”

葉汝真低頭。

看來是發作之後還沒有恢複,尚沒有力氣來處置她。

“等陛下好了,會不會砍我的頭?”

葉汝真忍不住問。

姜鳳書打量一下她的牢房:“這屋子是康福給你安排的?”

“嗯。”

“那便九成不會。”

葉汝真不明白這裏頭有什麽關聯。

“你這裏有被褥,身上沒有鎖鏈,甚至沒有換囚衣,”姜鳳書仔細打量她一下,“是不是還有熱水梳洗?”

葉汝真:“是啊。這有什麽不對嗎?”

“你沒見過真正的天牢是什麽樣。”姜鳳書道,“放心吧,康福是歷經四朝的人精,他既然能這麽安排,就說明你沒有到絕路。”

葉汝真也覺得自己不該到絕路,她的提議明明很完美,風承熙只要點個頭,所有人都能皆大歡喜,有什麽不好嗎?

僅僅是因為一點隐瞞,就得下天牢?

那他要是有一天知道她連名字連人都是假的,豈不是要把她千刀萬剮?

“姜姐姐……”明明獄卒都被打發走了,葉汝真還是忍不住壓低了一點聲音,“你能幫我越獄嗎?”

姜鳳書點頭:“我正是為此而來。”

姜鳳書的計劃是讓葉汝真裝病,每日咯血那種。

咯上幾日便開始裝作暈死過去,獄卒按例會請獄醫。

獄醫已經被買通,會說葉汝真身患痨病,不單命不久矣,還容易傳染他人。

罪犯到了這一步會面臨兩種可能,一是被提前行刑,二是被送進天牢最角落的暗室等死。

鑒于康福對葉汝真的照拂,第一種可能基本可以排除,剩下的便是第二種。

暗室的看管比這裏要松懈得多,方便來一出偷梁換柱,到時候一具真正因痨病而死的屍體會替代葉汝真。

此時天熱,等到風承熙想起處置葉汝真之時,屍體已經埋在土裏半爛,除非開棺驗屍,否則誰也認不出來。

葉汝真覺得此計甚妙。

風承熙再恨她,應該也沒有恨到要扒她棺木的程度。

“嫂子你最好了!我葉家祖宗一定是在天上燒了高香,我哥這輩子才能遇上你!”

“莫要這樣說,若不是因為他遇上了我,你們兄妹也不會走到這一步境地,說起來你身陷囹圄,歸根結底,還是因我之故。”

姜鳳書臉上微有一些不自在,不過很快便平複了,“出宮之後,你與家人須得離開京城,三年之後再回來。”

離開京城是為了避過風頭,以免露餡,但為什麽是三年?

三年後就不怕了嗎?

姜鳳書道:“三年後事過境遷,應無大礙了。”

葉汝真覺得不大可能,“以陛下記仇的性子,恐怕三十年後他還記着這檔子事。”

不過天下之大,本就不是非京城不可,回蜀中一樣可以過得快快活活。

姜鳳書留下了一瓶藥,每日服上一小丸,便可以咳上一陣子血。

獄卒果然被葉汝真咳出來的血驚着了,立馬上報給典獄。

典獄很快就把獄醫請來了。

獄醫被收買得很徹底,斷言葉汝真的肺痨已經是病入膏肓,再不挪出去整個天牢的病人都有危險。

典獄慌了。

天牢之中,皆是重犯,哪一個都不能有閃失。

“還愣着幹什麽?”典獄招呼獄卒,“快送去暗室,快,拿白布蓋好!”

葉汝真一面虛弱地咳着血,一面暗暗在心中佩服姜鳳書。

一切就和姜鳳書預料的一模一樣。

她安安心心地被擡進了擔架中。

從入宮開始就兢兢業業謀劃的出宮之路,就這麽鋪展在她眼前。

就在她甚至已經開始暢想回到蜀中先從哪家館子吃起的時候,身子忽然一傾,險些被掀下擔架。

然後就覺得擔架一震,被放在了地上。

“拜見陛下,吾皇萬歲!”

獄卒們的聲音響在葉汝真的耳畔。

是幻聽吧?

葉汝真想。

這裏是天牢啊,風承熙怎麽會來這種地方?

而且他現在不是應該在明德殿養病嗎?

“……你們擡的是什麽?”

葉汝真确确實實聽到的風承熙的聲音,只是這聲音每個字裏都像是挾着寒冰。

他的臉色一定比聲音更可怕,因為葉汝真聽到典獄的聲音在發抖:“回、回陛下,是人犯葉汝成。”

“為什麽要擡着他?”風承熙道,“為什麽要蓋着他?”

獄醫馬上回禀這是痨病,正要擡往暗室,還請陛下保重龍體,千萬避開。

風承熙的回答只有兩個字:“把那勞什子給朕掀了。”

葉汝真的臉上一涼,知道自己已經暴露在風承熙的視線下。

她沒有動。

也沒有睜開眼睛。

她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樣子,嘴角還挂着血絲,咯出來的血在衣襟上留下斑駁痕跡,白布上想必也蹭上了一點。

再加上天牢火把忽閃的陰間光線,足以把她照得比死人還像死人。

這下他可以放心了吧?

葉汝真在心裏默默地想。

罪犯欺君的人得到了應有的下場,帝王的憤怒該得到平息了吧?

然後她就嗅到了一絲熟悉的味道。

龍涎香氣裏混着一絲藥味,是永遠浸在明德殿裏的味道。

他離她很近了,他在就近觀察她!

葉汝真立即屏住了呼吸,盡量讓自己死得透徹一點。

“他本來就身犯重罪,又得了這不治之症,擡去暗室幹什麽?讓他一個人等死嗎?”

風承熙的聲音涼涼地響起,“念在他侍奉朕一場的份上,朕賞他一個體面。”

葉汝真警覺了一下。

不不不,臣不要什麽體面,臣只想安靜地等死。

風承熙的聲音一字一字傳出她的耳朵:“把人擡去一把火燒了,幹淨。”

葉汝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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