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坐牢
葉汝真在天牢過起日子來。
曲獄着實讨好, 給她換到了最邊上的位置。
這牢房一般是給宗親級別的貴人使用,看上去和旁的牢房沒什麽不同,但周圍的牢房都空着,不關其它人犯。
高處還有一扇極小的窗, 每天能有一兩個時辰的陽光照進來。
康福後面來了好幾回, 勸葉汝真去服個軟。
風承熙來天牢這一趟, 讓葉汝真想得很明白了。
以風承熙待素日待她的親近,他應該不會殺她, 也不可能真關她一輩子。
以風承熙的心高氣傲,也不可能強行将她綁回明德殿。
最大的可能, 便是把她關着關着, 等他消了氣,便會索性放她回家,免得留在天牢礙眼。
于是堅定地拒絕了康福。
康福氣得頓足:“我的大人啊, 您看看陛下還不夠疼您嗎?一聽說您病重, 饒是身子虛弱成那樣,還強撐着來看您, 您怎麽就不能疼一疼陛下呢?”
葉汝真:“……”
這話為什麽聽上去有點怪怪的?
其實吧,她又不是傻子,風承熙待她好不好, 她能不知道嗎?
正因為知道, 才更加不能回去。
若是回去了,猴年馬月才能離開皇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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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福失望地離開了。
康福這麽來了幾回,典獄已經看明白了。
以往的人犯都是求着外面的人救自己出去,葉汝真卻偏偏相反,是外面的人求着她出去,她都不出去。
典獄在天牢待了十來年, 還是頭一回看見這個樣式的,對葉汝真愈發伺候得小心翼翼。
這天典獄過來問:“葉大人,外頭有位袁大人想見您。”
葉汝真并不是能閑得住的性子,被關了這麽些日子,每一天都在強撐,聞言大喜:“快,快請。”
袁子明不是一個人來的,同他一起來的還有趙晚晴。
趙晚晴已經換了宮妝,不再是宮女裝束,葉汝真含笑道:“恭喜趙女史。”
趙晚晴臉紅紅地還禮,她能得到衆人豔羨的司妝女史之位,從頭到尾都多虧了葉汝真。
一是教她司妝之術,二是太後今日是讓她傳話,特意給她升了女史之職。
“太後說給令妹尋了一門親事,是一位齊王的外甥,姓蔣名宗,現在弘文館任職,聽說下個月便要升去禮部了。”
葉汝真在上次的宴席上見過這位蔣宗,他二十出頭年紀,生得英氣勃勃,相貌不凡。
更重要的是,齊王妃出身姜家,蔣宗可謂是集兩家勢力于一身,無論兩風姜兩家怎麽起紛争,只要蔣宗懂得明哲保身,都會有一份不錯的前程。
不得不說這份婚事太後着實是費心了。
“阿成,你這可是替你妹妹撞了次大運了。”
袁子明很替她高興,“蔣大人如今已是五品,再升便是四品官,禮部又是最優渥閑靜的差事,這消息若是傳回你家裏,伯父指定要去祖宗面前上香。”
趙晚晴笑道:“太後說,若是葉大人首肯,她這便賜婚。”
“不行!”
葉汝真想也沒想便答。
袁子明和趙晚晴俱是一呆。
袁子明忍不住道:“阿成,你不會是在牢裏關傻了吧?這麽好的婚事,旁人求都求不來的。”
“不行就是不行。”葉汝真道,“你們看看蔣家,再看看我家,我家裏就是一做買賣的,我現在還吃着牢飯呢,哪一點配得上蔣家?”
袁子明和趙晚晴相視一笑。
“太後都肯為你妹妹指這麽好的婚事,意思還不明白?這是想搭救你啊。”
袁子明道:“斷沒有妹妹成婚,哥哥還蹲大牢的道理,太後既然給你妹妹賜婚,自然要放你出來。你雖然觸怒了陛下,但好在太後還對你青眼有加,阿成,你莫要放過這樣的好機會。”
趙晚晴也道:“太後說了,只要葉大人願意,她随時可以讓葉大人官複原職。”
兩人十分熱心,對葉汝真再三鼓勵。
葉汝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此事萬萬不可,我們葉家配不上蔣家,也當不起太後這份好意,我更不能複職。”
“為什麽啊?”袁子明和趙晚晴兩人完全不能理解。
葉汝真深吸一口氣:“此事只能你們二人知道,千萬不可外傳,更不能傳到太後耳中。”
兩人見她神情鄭重,連連點頭。
“你們可知我為何觸怒了陛下,被打入天牢?”
趙晚晴道:“我聽人說,是因為葉大人把陛下撲在地上打滾……”
“不是。”葉汝真道,“我是因為戀慕姜姑娘,被陛下知道了。”
兩人頓時倒吸一口冷氣。
趙晚晴是撷芳閣事件的親歷者,頓時便想通了:“難怪……難怪陛下當時那般生氣……”
葉汝真一臉沉痛:“所以,我只有在天牢裏才是最安全的。但凡有什麽事蹦跶到陛下面前,這條小命很可能就保不住了。”
這個理由終于震懾住了袁子明和趙晚晴,兩人再不敢提賜婚的事。
葉汝真給兩人編好了覆命的借口,說算命的測出妹妹這兩年命數裏有大劫難,須得過了這兩年才能定下婚事。
趙晚晴離開之前,忽然想起一事:“對了,太後說,除了賜婚,葉大人還想要什麽,都直管說。”
葉汝真有點納悶。
太後待她是不是好得有點過分了?
若說之前太後讨好她,是為讨好風承熙,而今她都見棄于風承熙了,太後還讨好她幹什麽?
趙晚晴回去覆命。
太後卻不在慈安宮,而是去了明德殿看望風承熙。
風承熙坐在檐下一把大圈椅內,阖着眼睛,任春深時候的陽光灑在身上,天氣很暖和了,他身上依舊搭着茸毯。
他有段日子沒有上朝了,只命姜鳳聲在處理完政務之後,來明德殿向他回禀。
但姜鳳聲說了半日,風承熙連眼皮都沒有擡一下。
姜鳳聲想提醒風承熙一聲,太後悄悄止住姜鳳聲,“陛下累了,今兒便到這裏吧。”
便是這個時候,趙晚晴在內侍的引領下走來。
太後眼睛一亮:“如何?葉大人可答應了?”
那三個字入耳,風承熙一直阖着的眼睛睜開了。
趙晚晴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地,按照葉汝真的交代回話。
太後語氣帶有抱怨:“蔣宗那孩子,便是尚主都夠格了,一個商賈人家的女兒,難道還配不上?”
“人家不是說了麽?是命中有劫數,過兩年再議親。”
風承熙淡淡道,“再說葉汝成現在是個牢犯,母後您是有多看不慣蔣宗,要讓他娶一個牢犯的妹妹?”
太後見他開口,連忙放軟了語氣:“我兒,這還不是為了你的身子?大師既說他身帶佛緣,就該讓他随侍在你身側。哀家原想着借賜婚,讓他出來繼續在你身邊侍奉……”
風承熙臉上掠過一絲惱怒的紅暈:“母後以為是他不肯出來嗎?明明是朕嫌他出言無狀,行止無禮,生性魯莽,所以才不想讓他出來!”
太後:“……那陛下還三番五次派康福去天牢……”
風承熙聲音擡高了一點:“那是去看看他死了沒有!”
太後忙勸道:“陛下,他畢竟有佛緣,可不能傷了他的性命……”
風承熙擡擡手止住太後的話頭,不耐煩地道:“朕知道了,若不是因此,朕早要他人頭落地。”
太後這才稍稍放下心。
風承熙掩口打了個哈欠,臉上露出倦色。
太後忙拉着姜鳳聲離開,再三囑咐康福等人好生服侍。
人走了之後,風承熙冷冷問康福:“你常去天牢?”
康福跪下回道:“老奴是去過幾次。”
“幾次?”
“……六次。”
風承熙翻了個白眼:“打朕回來也不過半個月,你就去了六次,你幹脆每日裏去天牢裏晨昏定省得了!”
康福俯身叩頭,不敢答。
頭頂良久沒有動靜,過了好一陣,風承熙聲音生硬地問道:“他……怎麽樣?”
康福斟酌着道:“葉大人看上去頗為削瘦,神情有些憔悴。老奴勸了他幾回,他說自知罪孽深重,無顏回來面君,只願在天牢裏度過餘生……”
話未說完,當胸被風承熙踹了一腳,“好你個混賬東西,敢在朕面前扯謊了!”
康福苦着臉,他這不都是為了讓陛下心舒服一點嗎?
風承熙也知康福的用意,那一腳踹得并不算重,他靠回椅內,微微喘息,“那個沒良心的東西,之前都沒有憔悴,這會兒知道自己死不了,還能憔悴才有鬼了。”
康福侍奉他這麽久,從未見過他臉上有這樣的明顯的惆悵之色,忍不住道:“陛下,葉大人再怎麽樣也不過是您的臣子,您想他怎麽樣,不過是一道旨意的功夫。只要您開口,老奴這就去天牢提人。”
風承熙有心再踹他一腳,奈何已經沒了力氣,只能瞪他一眼:“誰說朕想他回來?回來讓他氣死嗎?”
康福不敢則聲,心裏道,您豈止是想,您都快想瘋了吧。
葉汝真窩在牢裏睡了個午覺,隐約聽見栅欄聲響,以為是典獄進來了。
“東西都弄來了……姜大人?”
葉汝真愣住了。
姜鳳聲環顧:“葉大人倒是自在,不似我等,尚在朝中蠅營狗茍,竟日奔忙。”
葉汝真不知他的來意,只能客套兩句,道聲慚愧。
“葉大人有好一陣沒去青雲閣了吧?”姜鳳聲問,“可有想念閣中的姑娘們?”
葉汝真越發摸不清他想幹嘛,幹笑着答:“下官已到了如此境地,縱然是想念,也是有心無力啊。”
“前兩日我見了傅媽媽,聽她說起阿月兒向大人學琴的事,才知大人與阿月兒亦師亦友,交情匪淺。這樣說來,我與葉大人的緣分也算是深了一層。”
葉汝真:“!!!”
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多少?!
“葉兄不必慌張。”姜鳳聲和顏悅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葉兄風流蘊藉,才名遠揚,原是閑雲野鶴,卻肯為舍妹入朝為官,能得葉兄如此傾慕,是舍妹的福氣。”
“……”葉汝真,“姜大人……不怪下官嗎?”
“我雖是姜家家主,但也是阿月兒的哥哥。葉兄也有妹妹,自然知道當哥哥的是什麽心情。阿月兒向來謹慎持重,日前卻敢助葉兄假死越獄,可見用情之深。因着太/祖遺旨的緣故,阿月兒必須入宮為後,姜家亦不能抗旨。眼見有情人難成眷屬,我亦替你們二人難過。”
“姜大人若是願意,不如就成全我二人。”葉汝真眼中滿是期盼,“令妹用來助我越獄的法子,亦可以用來助她金蟬脫殼。到時我與她就能遠離京城,長廂厮守。”
姜鳳聲長嘆一口氣:“葉兄,阿月兒是姜家長女,她有她的責任,不可一走了之。”
葉汝真很失望。
說半天有什麽用?
“但若是葉兄有心,一樣可以陪伴在阿月兒身邊。”
葉汝真立即擡頭:“請姜大人指點。”
“陛下與太後母子之間頗有些嫌隙,連帶不喜姜家女為後,阿月兒入宮之後,定然會受盡冷遇,處境艱難。但若是葉兄肯出手相助,從旁扶持,阿月兒的日子想必會好過很多。”
葉汝真:“可下官是外臣,手怎麽伸得到後宮?”
姜鳳聲道:“葉兄确實是外臣,卻是離陛下最近的外臣,只要葉兄留在陛下身邊,距離後宮不就只有咫尺之遙?”
“……”
葉汝真明白了。
他這是想利用姜鳳書,将她收為己用,讓她成為他安插在風承熙身邊的棋子。
正如他一開始費盡周折所做的那樣。
“葉兄不願意嗎?”
“下官……只怕力有未逮……”葉汝真遲疑道,“陛下那心疾,發作起來,真的很可怕……”
姜鳳聲忽然笑了:“葉兄原來是因為這個才不肯回明德殿的?”
葉汝真道:“人皆惜命,下官又怎會例外?上次險險被陛下掐死,這回又被打入天牢,伴君如伴虎,實非虛言。”
“若是為了阿月兒呢?”姜鳳聲問,“為了葉兄心中所愛,葉兄可願意以身犯險?”
葉汝真面上陷入沉思。
心中直想說——不願意!
姜鳳聲沒有逼她立刻做決定,而是讓她好好想清楚。
做出決定之後,若是願意,可以往姜家送一盞宮燈。
宮燈在宮裏是随處可見的尋常之物,大臣們下值時遇到天黑,皇帝便會賞一盞宮燈,是最為潤物細無聲的恩寵。
葉汝真答應下來,躬身一禮。
姜鳳聲甚為客氣,還禮告辭。
典獄這才帶着人進來,每人手裏都捧着些瓶瓶罐罐。
典獄萬沒想到除了皇帝身邊的人、太後身邊的人之後,連姜家都來人了,來的還是家主本人,葉汝真在典獄的地位又往高升了好幾階,差不多可以和財神爺并肩了。
“葉大人,您瞧瞧,這些東西齊不齊全?不齊全小人再去找找。”
“全了,多謝。”葉汝真掏出一只小金锞子,“辛苦大人了,給兄弟們喝酒。”
典獄眉開眼笑千恩萬謝。
試問誰能不愛財神爺呢?
而且他在這邊收了賞錢,再去康福那邊細細回禀,又能領一回賞。
消息送到明德殿的時候,風承熙就在殿內。
康福正要尋個借口出來細問,風承熙頭也沒擡,頭頂卻像是長了眼睛,淡淡道:“就在這兒說。”
典獄便如實回禀,上回袁大人和趙女史來探望過葉大人,今日姜大人來探望。
還有葉大人問他們要了好些東西,不知在做什麽。
康福正要說話,那邊風承熙“嗒”地一下,擱下了筆:“他是坐牢還是開店?一天天還賓客盈門起來了?”
典獄不敢擡頭,只聽這語氣不善,頓時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從即日起,任何人不得探視,違令者斬!”風承熙咬牙道,“還有,坐牢便是坐牢,他既喜歡坐,就讓他把牢底坐穿,什麽東西都別給他!”
典獄領命下去。
風承熙兀自氣息不順。
坐個牢還能呼朋引友,葉大人可真了不得。
還有興致搗騰玩意兒!
“陛下,”康福道,“老奴聽着葉大人要的那些東西,好像是做胭脂用的。”
“做胭脂?”風承熙冷哼,“朕管他做什麽!坐個牢倒坐出花兒來了,朕是讓他坐得太舒服了,難怪賴在裏頭不肯出來!”
他愈說愈怒,心頭一把火狂燎,心在胸膛裏不聽使喚,一陣陣隐隐作痛。
他捂住胸口。
忽地,在疼痛之中,他猛然回過神來,盯着康福,“你說那些東西是做什麽的?”
“胭脂,應是胭脂。”
康福眼見風承熙臉色難看,忙忙地扶着風承熙,預備去拿藥。
風承熙卻頓住了,原本蒼白到極點的臉色慢慢地回轉出一絲稀薄的紅暈。
……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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