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長胖

雲安公主在此時求見。

風承熙命宣。

雲安公主入殿, 先行了禮,然後道:“白老夫人托我尋一位名叫‘郗明德’的校書郎,我特來讨陛下示下,不知這位郗大人可有空見白夫人一面。”

以往白氏入宮, 三不五時便可以見着葉汝真, 這段日子卻是許久沒有見到。

宮裏人雖然得了康福的吩咐, 皆閉緊了嘴,沒人說葉汝真下獄的事, 但白氏一來是覺得不對勁,二來也是着實想念葉汝真, 托了人去明德殿傳消息, 卻一直沒有回音,遂想尋着郗明德打聽打聽。

打聽了一圈,竟然不知如何去找郗明德, 只得托到雲安公主跟前。

雲安公主把話帶到, 準備告退。

“皇姐。”風承熙忽然喚住她,“葉汝成已經下獄, 人人皆知他已見棄于朕,皇姐為何還要親自為白氏跑這一趟。”

雲安公主似沒想到他會這樣問,頓了頓, 道:“我自小福薄, 不得長輩歡心,白氏為我備妝,爽直溫厚,教我許多事,我不自覺拿她當了半個長輩。她思念外孫,渴盼一見, 哪怕陛下不喜,我也須得走這一趟。還望陛下莫要怪罪。”

風承熙沉默了良久,道:“替朕多謝白老夫人。”

雲安公主有點愕然,不知道他謝白氏什麽。

“謝她能照應到皇姐,讓皇姐敢于跑這一趟。”

雲安公主在宮裏活得完全不像一個主子,她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的存在礙着了很多人的眼,便一直将自己縮在芳瓊殿,盡量不出現在旁人現前。

她此時雖然看起來行止如儀,談吐得當,但聲音卻微微發緊,身姿也有幾分僵硬。

葉汝成獲罪,她為白氏傳話,以風承熙之喜怒無常,她其實無法預料今日踏進明德殿會有什麽後果。

但她還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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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承熙默默地注視着這位與自己同日所生的異母姐姐,目光有點深沉,有點複雜,“朕中午想在掬水亭宴請白老夫人,皇姐要不要一道來?”

雲安公主愣住了。

是她看錯了嗎?

她竟然在風承熙的眼神裏看出了一絲溫柔。

典獄回到天牢,十分為難地表示陛下有令,他不得不沒收葉汝真的家夥什,而且從今日起,任何人不得進來探視。

葉汝真的玫瑰汁子才搗到一半,愕然:“為什麽?之前不好好的嗎?誰去告發了?”

典獄支支吾吾說不清楚。

葉汝真很無奈。

她人在牢裏,花是托獄卒采的,獄卒一個大老爺們,并不知道什麽樣的花算是開到八分滿,一咕嘟撸了一袋子,葉汝真挑了半日才挑出些能用的。

就在典獄準備把那半缽子玫瑰花汁倒掉的時候,只聽一聲厲喝:“住手!”

葉汝真訝然回頭。

竟是風承熙來了。

他依然坐着肩輿,但不知是身子養好了些,還是單純怒氣更重,聲音聽上去倒是中氣十足:“給朕放下!誰讓你倒的?!”

典獄抱着瓷缽一臉無辜:“……”

葉汝真暗暗在心裏替典獄答:您吶。

“都放下,以後這兒的東西還照舊,葉大人想怎麽用就怎麽用,有人來探望也不必攔着。”康福告訴典獄。

典獄只聽說過朝令夕改,着實沒見過一道令前後腳就改的,算是長見識了。

這邊風承熙看葉汝真,簡單地道:“老夫人想見你。”

葉汝真一陣激動:“臣、臣可以見嗎?”

風承熙很想回她一句“不然朕來此處做什麽”,但目光掠過那一缽子花汁,空氣裏馥郁的花香像是順着鼻孔直入五內,把心肝脾肺都染香了。

但前日之辱歷歷在目,風承熙的臉還是板得嚴嚴實實:“朕是沖老夫人的面子,破例一次。”

葉汝真忍了忍才忍住一聲歡呼:“陛下萬歲!”

正要走出牢房的時候,風承熙忽然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

葉汝真不明所以:“陛下?”

風承熙皺起了眉頭:“葉汝成,你是不是長胖了?”

葉汝真摸了摸自己的臉,自己倒不覺得:“有嗎?”

風承熙目光銳利,上下打量:“确實是胖了。”

葉汝真道:“臣整日在牢房裏吃了睡,睡了吃,日子過得跟豬似的,若是胖了也是在所難免……”

話沒說完,就見風承熙的神情森冷,托起了她的臉:“好,好,葉汝成,你竟然還能長胖,你有沒有良心?”

葉汝真:“……”

實在不懂長胖跟良心有什麽關系。

她很想說“換您來關一關,說不定一樣會長胖”,但話到嘴邊,頓住了。

陽光斜斜地從高窗照進來,細塵在光柱裏飛舞。風承熙站在光柱裏,臉明顯比半月前削瘦了。

不單是瘦了,臉色還泛着一絲青白,出入仍要靠肩輿,很顯然,自上次發作過後,他尚未痊愈。

葉汝真低下頭:“陛下說得是,臣确實是沒良心。”

風承熙:“……”

白氏已經同雲安公主在掬心亭等着了。

祖孫倆個這輩子都沒有分開過這麽長時間不見,葉汝真饒是一直提醒自己要克制要克制,見了白氏還是忍不住眼圈微微一紅,拼命忍着才沒掉眼淚。

曾經有一度,她以為自己要死在天牢,再也見不着外祖母了。

白氏上上下下打量葉汝真,拉着葉汝真的手不肯松,滿意地道:“嗯,一陣子不見,臉上長肉了。”

風承熙聽不得這話,一張臉瞬間拉了下來。

葉汝真沒敢多看他,只說最近忙,胃口好,吃得就多了點。

白氏又謝風承熙幫忙傳信。

風承熙對葉汝真是冷着一張臉,待白氏倒是依然如舊,含笑道:“舉手之勞,不足挂齒。”

四人落座,倒是以雲安公主為尊。

雲安公主不大自在,道:“今日不論身份,只論序齒。”當即推了白氏坐首席。

白氏連說當不起。

葉汝真心中默默地想:您連陛下的首席都坐過了,再壓公主一頭也沒什麽了不得的。

白氏數十年生長在民間,對于尊卑之分很難刻入骨髓。雲安公主在她眼裏是個沒娘疼的可憐孩子,風承熙更可憐,全家就剩一口。

當然最最可憐的還是屬她的心肝寶貝葉汝真了,怎麽疼都不為過。

席上就見白氏出筷如風,一人照料三個,不時囑咐這個,囑咐那個。

葉汝真生怕這對天家姐弟嫌啰嗦,沒曾想無論是風承熙還是雲安公主,皆是挾什麽吃什麽,乖得服服帖帖。

只有一樣不對,風承熙跟白氏說話時還好,目光一落在她身上,就肉眼可見地變得冷淡。

雲安公主在旁邊覺得有點奇怪,風承熙不單賜宴,還扮成郗明德來入席,顯然葉汝真身上的聖寵未衰。

可若說有聖寵,怎麽卻連個好臉色也沒有?

白氏很快發現了,問兩人是不是有什麽不快,怎麽生分了。

風承熙笑笑:“葉兄是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如此大丈夫,我佩服還來不及,怎麽會和他生分?是吧,葉兄?”

葉汝真假裝沒聽出最後四個字裏頭涼絲絲的意味,向白氏道:“沒事沒事,就是這陣子太忙了,和郗兄一直沒機會碰上面。”

“葉兄貴人事忙,确實沒功夫見在下。”風承熙淡淡道,“在下近來也不輕閑,同樣沒功夫見葉兄。”

這話越聽越不對,白氏雖說不願意兩人走得太近,但多位朋友多條路,白氏還是很盼着葉汝真在宮裏有人照應,便連連朝葉汝真使眼色。

“……”葉汝真挾起一粒荔枝肉,因為生怕中途就被風承熙拒絕,一路送得小心翼翼,見風承熙沒拿筷子來擋,才稍稍松了口氣,放進風承熙碗中。

“郗兄,”葉汝真的眼神裏透着一絲讨好的意味,“嘗嘗這個,這個合你的口味。”

風承熙仍是板着臉,沒什麽反應。

葉汝真提醒:“涼了就不好吃了。”

風承熙拿筷子的手頓了頓,筷頭調轉方向,從盤子裏折回碗中,挾起那粒荔枝肉,送進嘴裏。

風承熙的吃相甚是斯文貴氣,咀嚼的動作不甚明顯,葉汝真盯着他問:“好吃麽?”

風承熙仍舊沒看她,但從鼻子裏“嗯”了一聲。

葉汝真緩緩在肚子裏松了一口氣,向白氏遞過去一個“不必擔心”的眼神。

果然,風承熙接下來雖然沒有像以往那樣和葉汝真說不完的話,但至少也沒有再擺冷臉了。

一頓飯順順利利吃完,葉汝真該回天牢了。

這一趟回去,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見白氏,葉汝真舍不得放手。

“你是當官的人了,可不能像個孩子似的賴在我跟前了。”

白氏道,“以後再忙,心裏要記得外祖母,時不時給家裏捎個口信,讓家裏知道你沒事,免得家裏擔心,知道嗎?”

葉汝真本來覺得自己把天牢坐成了客棧,住着挺舒坦的,但聽着白氏一長一短的叮咛,才覺出一股深深的委屈。

要是一開始沒當這勞什子起居郎,她時時刻刻都可以跟在白氏身邊,制胭脂水粉,做買賣掙錢,日子過得不要太舒服。

風承熙和雲安公主站在不遠處,看着這對祖孫倆依依不舍。

雲安公主忍不住輕聲道:“生在小門小戶也挺好,沒有榮華富貴,一家子卻可以親親密密,其樂融融……”

說到這裏猛然頓住,生怕風承熙多心。

但風承熙好像沒聽見。他在陽光下微微眯起眼,目光一直落在葉汝真身上。

這視線過于專注明顯,葉汝真感覺到了,不敢再多聊,和白氏匆匆別過,看着白氏和雲安公主離開。

亭邊一時只剩她和風承熙。

葉汝真行禮:“臣告退,臣這就回天牢。”

風承熙:“你坐牢倒是坐得很上心。”

葉汝真從他聲音裏聽出了咬牙切齒的意思,不敢争辯,默默後退。

“哪兒去?”風承熙聲音涼涼的,“天牢何時搬到了禦花園那頭?”

“臣……可以去那邊放放風嗎?”葉汝真懇求,“臣被關得久了,今日難得出來,想曬曬太陽。”

“……”風承熙想起了天牢中的陰暗。

葉汝真已經摸準了他的脾性,見他沒開口便知是默認,當即快活地往禦花園去。

走到園中,才發現風承熙一直不緊不慢地緩緩走在後面。

葉汝真:“陛下您跟着臣,可是有什麽吩咐?”

“跟着你?”風承熙冷冷瞧她一眼,“朕的禦花園,朕難道逛不得?”

葉汝真連忙點頭:“逛得,逛得,是臣多言,臣死罪。”

她是瞧着風承熙臉色還有幾分蒼白,只怕尚未痊愈,中午陪着白氏吃了一頓飯,而今又走了這麽長一段路,想必是累了。

但這話可不能亂出口了。

風承熙就像一個小時候沒吃過糖的孩子,見了糖便比常人激動得多。

他沒見過什麽人的真心,偶然遇見一個像她這樣真心待人的傻子闖入朝堂,便像是見了一大塊蜜糖,抱在手裏就不肯放了。

但問題是,一旦她的身份被戳穿,他此時抱着的這塊糖,立馬就會變成黃連。

葉汝真深思熟慮地咽下了關心的話,只盼康福能發揮以往的啰嗦,勸風承熙上輿回明德殿。

康福偏偏啞巴了似的,一個字都沒說。

葉汝真:“……”

眼看就要經過前面一大叢盛開的玫瑰,此是葉汝真特意繞道的目的地。

她眼巴巴地,舍不得走,但又不敢留。

風承熙忽然道:“這花開得讨厭,康福,帶幾個人把花摘了。”

葉汝真連忙自告奮勇:“臣來摘。”

風承熙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這便算是準了。

禦花園的花朵無一不是名品,又兼精心養護,每一朵都開得豐盈盛大,是葉汝真所用過的、品相最好的玫瑰。

不一時便摘了滿滿一衣兜。

風承熙坐在不遠處的亭子裏歇息,只見她抱了滿懷的花朵還不肯收手,繼續摘了往袖子裏塞。

那股子貪心勁兒,活像是過冬藏榛子的松鼠。

風承熙不由低笑了一下,意識之後,又把嘴角壓下去。

康福道:“老奴去給葉大人備一只口袋吧?”

“不許。”風承熙道,“朕倒要看看,她能塞多少。”

官袍的衣袖寬大,葉汝真塞滿了兩只衣袖,又拎着滿滿一衣擺,活像是身上挂了三只口袋。

她也知道這形象略有不雅,但又舍不得放下,遂踮起腳準備小跑離開。

經過涼亭時,忽然聽得一陣大笑。

葉汝真愕然擡頭。

她摘花摘到一半,就發現風承熙不見了,當時還以為他終于回寝殿去了。

萬沒想到他竟然還在,還笑得打跌,手捂着肚子,眼淚都快笑出來了。

“……”

葉汝真強行義正辭嚴:“臣這就把這些花扔了,陛下眼不見心不煩,不用再看見它們了。”

一面說,一面就跑。

身上的花瓣迎着風,一面跑,一面灑落。

風承熙笑彎了腰。

康福侍奉他這樣久,除了不懂事的幼時,從未見他這樣笑過。

仿佛是把連日來的病痛都在笑聲裏消解了,風承熙靠在柱子上,笑得直喘。

葉汝真一路灑着花瓣回到牢房。

還好采得多,即使這麽灑,回來仍有一大堆。

葉汝真內心充滿豐收的喜悅。

這麽好的玫瑰花,一定能做出最好的胭脂。

剛摘下來的玫瑰花瓣放在白瓷缽裏搗爛成泥,拿潔淨紗布過濾出花汁,放在紅泥小爐上熬煮成漿。

然後将綿紙一張張裁作小份,在胭脂漿裏浸透之後,一頁頁鋪出來晾到半幹,再一遍遍反複将花漿刷上。

從高窗裏透進來的光線一點點偏斜,很快消失不見。

獄卒道:“葉大人,用飯了。”

葉汝真這才從胭脂紙中擡起頭,正要起身的時候,整個人頓住。

牢房外多出來的并非只有送飯的獄卒,還有一個靠在肩輿上的風承熙,他一手托腮,手肘支在肩輿扶手上,眸子裏幽幽暗暗的,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葉汝真眼前仿佛還有他笑得打跌的模樣,原是想着他笑話便笑話吧,反正她在天牢他在明德殿,再怎麽笑話也礙不了她過日子。

結果人竟然來了牢房。

也不知是什麽時候來的。

也不知是看了多久。

此時兩人視線一對上,風承熙飛快低下頭,手掌團成拳,抵住唇邊。

但依然沒擋住“撲哧”一聲低笑。

葉汝真:“……”

她就當沒聽見那聲笑,也當自己中午沒在他面前出過醜,厚起臉皮正正經經行了禮:“陛下駕臨,不知所為何事?”

“哦,确實有點事。”

風承熙的聲音恢複了往日懶洋洋的樣子,“朕就是想看看,天牢的夥食到底好到了何等程度,能讓人犯吃得珠圓玉潤,膘肥體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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