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娘子

風承熙從房間裏出來, 崔複已經等在樓梯邊,問道:“怎樣?尊夫人還滿意嗎?”

話說今日一大清早,崔複便來找風承熙,想套近乎。

風承熙随口問起崔複為何此時還未入蜀的事。

崔複頓時連吐三缸苦水:“郗兄你年輕, 不知我們上了年紀的苦處。且又在秘書省當差, 不曉得我們禦史臺的清寒。”

原來崔家有兩只母老虎, 一是崔妻,二是崔母。

正所謂一山不容二虎, 何況還是兩母?崔家整日介吵翻天,崔複被夾在中間, 兩頭都不敢得罪, 十分辛苦。

這次好不容易得了個外差,只盼能在外頭多自在些時日,二來外差有差銀貼補, 對于一名從八品小官來說, 一個月雖然只貼八兩銀子,也是很不錯的收入了。

“那差事怎麽辦?”風承熙淡淡問, “陛下親派的差事也能拖嗎?”

“郗兄這你就不懂了,我進禦史臺十年,便坐了十年的冷板凳, 能辦什麽大事?若真是要緊差事, 能落在我頭上嗎?上頭只不過是派個人出來,再帶個消息回去,蜀錦這事便走完一個過場了。”

崔複說完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畢竟對方是葉汝成的妹夫,而葉汝成是天子最寵信的近臣。

他正想找補兩句,風承熙已經微笑道:“确實, 陛下連後宮都沒有,其實也未必真在乎蜀錦。”

崔複聽得這話,大為放心,瞅了瞅後頭廂房,壓低嗓門道:“我瞧着郗兄與夫人是一人一間房?這是還沒哄好呢?”

風承熙“嗯”了一聲。

崔複道:“我這裏有一點微末經驗分享給郗兄。若是非要跪,選算盤比選搓衣板好。一來算盤是圓的,搓衣板是起棱的,更疼,二來,算盤容易跪壞,搓衣板跪不壞,跪久了娘子也不心疼。”

風承熙當即有點刮目相看:“受教了。”

然後便請崔複幫忙一起挑選衣衫首飾,中途遇見同驿卒出門買菜回來的驿丞,驿丞也不願放過向金令主人效勞的機會,毛遂自薦充當陪同,帶兩人在附近鎮上逛了一大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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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一圈兜下來,整個鎮子都知道有位姓白的人家,上門姑爺特別能疼人,大清早就來替娘子買衣衫。

房中,葉汝真對着鏡子發呆。

蜀中非但不是邊疆,實則可算腹心,沒有敵國來犯之險。

蜀軍以忠勇聞名,蜀地也太平日久,沒有內亂之憂。

那還有什麽事,能讓皇帝白龍魚服親自跑一趟?

尤其還要提前把雲安公主嫁往伽南,這分明是怕事有萬一,天翻地覆,連累雲安。

甚至還願意假扮一個人人瞧不上的贅婿,并且還能把戲演得這麽足,讓人嘆為觀止。

每一條都說明,他此次來蜀中辦的事情非同小可。

葉汝真剛入宮那會兒,就被卷進過護國寺一役,知道權謀之争的厲害,大人物們手掌間翻雲覆雨,小人物便粉身碎骨,身家性命如同兒戲。

這樣的大事,她可不敢把自己卷進去。

罷了,他是為家國大事而來,遇見她只是順手一用,她也別太多戲了,給陛下當幌子就當幌子吧,既然事成之後有重賞,那便求個辭官回鄉吧。

她這麽打算着,就聽白氏替她簪上珠釵後,憂心忡忡地道:“打扮成這樣,豈不要露餡?”

葉汝真一看也是,鏡子裏的人粉面桃腮的,袒領半臂露出一截脖頸,瞎子都看得出她是女的。

想了想,她換下薄绡的短襦,将胸腰都裹起來,再重新穿上領子裹得嚴嚴實實的中衣,然後穿上一件對襟外衫。

發式也重新換過,怎麽老氣怎麽來,梳得平四八穩。

總之不求好看,但求不男不女。

裝束好之後,踏着舊日的大步下樓。

女子的裙裳到底要長些,步子一大就踩着,連忙扶住旁邊的扶手。

風承熙坐在底下,低笑出聲。

崔複連忙拿胳膊撞撞他:“可不能笑,笑了就完了。”

然後悄悄道:“尊夫人走路,虎虎生風啊,同內子相差不遠,郗兄你須得保重。”

說着,略略和葉汝真打了個招呼便起身離開。

葉汝真提着裙子,做出十分不适應的樣子坐下來,低聲問:“陛下可還滿意?”

風承熙的眸子滿滿的都是止不住要溢出來的笑意,将葉汝真上看下看,稀罕得不行,還告訴她:“說了要叫夫君。”

這兩個字葉汝真是萬萬叫不出口。

“我給你挑的那身衣裳好像不長這樣吧?”風承熙看來看去,問,“我記得有件緋色的薄绡衫子,你生得白,穿那個顏色一定好看。”

葉汝真比了比自己的脖頸:“那件太露了。”

風承熙刷地一下抖開扇子,掩住了臉,但聲音一聽就知道是憋着笑,“可就你這樣還想假扮真真,還是去戲班學兩年再來吧。”

葉汝真知道這是糊弄過去了。

按說她該松口氣才是,可是看着風承熙這麽好糊弄,她居然心裏有點過意不去。

是不是在他的心裏,他的葉卿無論如何都不會騙他,所以他才沒有一絲防備,沒有一絲疑心?

風承熙把粥端到她面前,又将一碟子辣腐乳給她挪近一點,這一切做來都無比順手,一面道:“娘子,外祖母呢?”

葉汝真:……陛下,過于順口了。

白氏一夜沒睡好,聽風承熙說要等一等再上路,随便在屋內用了些,便重新睡回籠覺去了。

這個等一等是等鄭碩他們改頭換面。

話說風承熙一行人從北到南,一路并未招搖過市,只是老實趕路,然而所過之處,還是人人側目。

風承熙終于找到了原因,他們的馬太好,人太精幹,衣裳又太不家常——全體一色玄衣,身披同樣的鬥篷,這樣的裝束在皇帝看來已經十分樸素,但在路人眼中還是過于威風。

于是今晨出門采買的不止風承熙,鄭碩等人皆照着葉汝真帶來的下人的穿着換了各色短打衣裳,出門的時候看起來就終于像是普通下人的模樣,終于能泯然衆人,不再惹眼了。

崔複也帶着兩名随從,與他們并作一路。

風承熙一路南下,皆是騎馬馳騁,現在遇到了葉汝真,反而嬌貴起來,嫌馬背上太曬,要坐馬車。

葉汝真原本是和白氏共一輛,此時不得不再置辦了一輛給風承熙。

風承熙拉住她的衣袖:“娘子不陪為夫嗎?”

葉汝真聽見這兩個稱號就眼皮直跳:“我要去陪外祖母。”

“天這麽熱,你就別過去了,讓外祖母一個人涼快涼快。”風承熙道,“在這裏好歹陪陪為夫,免得崔複以為我還沒有複寵。”

葉汝真:“……”

複不複寵純屬借口,風承熙單純就是愛看葉汝真穿女裝。

雖說這發髻梳得跟老嬷嬷似的,但比起男子的發式還是多了幾分看頭,且珠釵上的流蘇随着馬車的行進微微晃蕩,珠光映在肌膚上,一時不知是哪一個光澤更盛一些。

葉汝真刻意忽略風承熙粘在她臉上的視線,掀開竹簾看路邊風景。

風承熙忽然道:“葉卿,你穿個耳洞吧。女子怎麽能沒有耳洞呢?這麽着露餡了怎麽辦?”

葉汝真:“真真本來就沒有耳洞。”

“為何?”

風承熙只短暫地見過“葉汝真”兩面,第一次不甚關心,第二次色授魂予,無暇細觀,竟未注意到這一點。

“她怕疼。”葉汝真道,“您想想,生拿針在肉上戳出一個洞來,還不讓它愈合,疼不疼?”

葉汝真不穿耳洞,說起來是因為白氏一個叫文鵑的丫環。

文鵑雖是丫環,但聰明能幹,和葉汝真一樣是白氏的左膀右臂,蜀中的鋪子眼下便全由文鵑打理。

文鵑只比葉汝真大兩歲,文鵑八歲穿耳洞,穿了三次,耳朵腫了一個多月,睡覺翻個身就碰到,半夜都能疼醒,給六歲的葉汝真留下了非常恐怖的印象。

待到白氏準備給葉汝真穿耳洞的時候,便遭到了葉汝真激烈的反抗。

風承熙想想也是,但瞧着葉汝真白生生的耳墜被陽光照得如玉扣一般,想象着若是紅的鴿子血、綠的翡翠、白的珍珠挂在上面,該有多好看。

心裏便像是有小貓爪子在輕撓,細細地癢:“真真不穿,外祖母便由着她?”

“自然。”葉汝真瞧了風承熙一眼,意有所指,“畢竟我妹妹将來是招婿,該是夫婿讨好她,用不着她打扮着讨好男人。

風承熙:“…………”

這家夥不明着替妹妹拒婚了,但暗地裏總要刺一刺他。

蜀中總共有五州十三郡,白家在首府錦州。

文鵑領着下人已經在城門口等候。

文鵑生得眉目娟秀,唇角下有一粒細細的美人痣,遠遠見着便揮手迎上來。

出乎葉汝真意料的,除了白家的人,迎接的隊伍長長的,竟然還有官府的人。

白家做脂粉生意,同官眷們打過不少交道,卻從未見這麽多官老爺。

從太守,到知府,至附近郡縣的縣令,竟然都來了,全都在大熱天裏穿着嚴嚴實實的官袍,一個個熱得滿頭大汗,卻是笑容滿面迎上來。

葉汝真起先還以為是風承熙身份暴露了,後面才知道不是,他們是沖她“那位深受聖寵的起居郎哥哥”,以及她手中的金字禦令。

太守親自在府中設宴,錦州官員全體作陪,和他們一道而來的崔複也被尊為“天使”,坐席緊挨着太守。

崔複仿佛達到了仕途巅峰,樂得暈陶陶,問什麽答什麽,包括郗兄怕老婆的糗事。

女眷的酒席設在後院,太守夫人原是白記尚未攻克的貴客,因為夫人娘家在京城,看不上蜀中脂粉,一律都是派人去京城采買。

此時卻是拉着白氏的手一疊聲地誇贊白記的胭脂水粉怎樣怎樣好,把她原來用的那些貶成了不入流的破爛貨。

席上的官家小姐們則紛紛圍着葉汝真,向她讨教京中的穿衣打扮。

葉汝真敷衍得風雨不透,好容易才借着更衣的借口離席,問文鵑:“打聽到前面如何了嗎?”

文鵑道:“不外是男人們那些話,誰的官大,誰的財多,誰家的樂伎好,一個個都巴結着你的小女婿,恨不能把他捧到天上去。”

“那他如何?”

“還能如何?這麽多大官都奉承他,是個人都得飄到天上去,且樂呵着呢。”

風承熙和大臣們多年來對彼此的态度,四個字記之曰“相看兩厭”。一個從不掩飾自己的嫌棄,另一個則是掩飾得很好,但從未改變過嫌棄。

因此風承熙在大宴上皆沒有什麽好臉色。

這次太守相請,葉汝真本想尋個借口推辭的,沒想到風承熙倒是一口應下來,眼下還能玩得高興,着實讓葉汝真意外。

不過還未等葉汝真回席,便見一人在随從的扶持下跌跌撞撞走來,口裏嚷道:“我娘子呢……我娘子在哪兒呢……”

猛地瞧見葉汝真,他展顏一笑,撲上來整個把葉汝真抱住:“娘子,我可算找到你啦!”

喝得一身酒氣,面若桃花,不是風承熙是哪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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