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餓麽

葉汝真被按在桌上時, 桌上的杯盤濺了一地。

門外随從聽到了碎裂聲,紛紛握住了刀柄。

鄭碩四平八穩坐在門前:“都別管,沒咱們的事兒。”

随從們:“……”

常人可能聽不出屋裏的聲音,但大家都是內力深厚的高手, 把風承熙的話聽得明明白白。

按照陛下以前的性子, 這只怕是要出人命了。

“以前是以前, 現在是現在。”鄭碩老神在在地嘆了口氣,“你們沒見識, 以前比這大得多的場面,葉大人也是能化險為夷的。”

廳內, 葉汝真的背脊在桌案上撞得生疼。

風承熙的手勁還不小, 按在她的肩頭,宛如泰山壓頂,她掙了掙沒掙動, 便拿手背試了試風承熙的額頭。

是有點熱, 但好像沒到燙的程度,不像是喝多了。

她又捧住他的臉, 試了試臉頰。

這回可以斷定,着實不是酒的問題。

風承熙只覺得她手微微涼。

可能也不是她的手涼,而是自己熱。

他身心如火如沸, 血脈像是被放在火上烤, 心頭劇烈地跳動,肺腑之內有無名烈焰在燃燒。

只覺她的手就像是帶着觀世音菩薩淨瓶中的楊枝甘露,只是輕輕一碰,那種劇痛的燒灼感便為之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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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到她捧住他的臉頰,他整個人都頓了頓。

葉汝真到底見過大場面,跟當初在撷芳閣被掐着脖子時比起來, 這會兒只是被按着不能動彈,算得了什麽?

葉汝真認真跟他講道理:“陛下,漫說臣與蘊娘昨夜清清白白,什麽事也沒發生,就算臣和蘊娘真的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做了些什麽,陛下又氣什麽?臣未娶,蘊娘未嫁,且此地又是樂坊,臣便是當真和蘊娘上了床,蘊娘也會為臣遮掩身份,陛下實在不必擔心,更不必動怒。”

根據她的經驗,風承熙還未到當真狂亂之際,應該聽得進去。

奈何風承熙好像只聽到了後半句,原本已經稍稍緩和下來的神情複又繃緊了,“你們昨夜真上了床?!”

“……”

葉汝真原以為風承熙的不悅是以為她在蘊娘面前暴露了“假葉汝真”的身份,現在想想,重點好像是“上床”?

“哎喲……”葉汝真整張臉皺起來,呻/吟一聲,“底下是什麽東西硌着我了,好疼。”

風承熙神情一頓,緊接着捏住了葉汝真的下颌,“你少在這兒蒙混!”

“是真疼……”葉汝真可憐兮兮,眼神濕漉漉地,“臣昨晚在椅子上坐了一整夜,背都僵了,真硌得難受。”

風承熙直盯着她,眼神仍然滿是兇厲,呼吸也依舊急促。

但手上的力氣到底松動了一點,葉汝真趁機起身,胡亂去撓自己後背,“疼疼疼疼疼,真的好疼啊……我背都快斷了……”

是不是真疼,不要緊,要緊的是要看起來足夠疼。

底下确實壓着點心盤子,是一碟琥珀核桃,葉汝真背心上甚至還沾上了一塊,甩來甩去也沒甩下來。

風承熙板着臉,把那塊琥珀核桃拿了下來,“昨晚真坐了一晚?”

假的。

坐了一晚的是蘊娘。

葉汝真本來想邀蘊娘一起睡的,但蘊娘微笑着拒絕了。

方才醒來,葉汝真才知道蘊娘一直坐在床頭,敢情是把她當成葉汝成,看了一整個晚上。

葉汝真心裏嘆息一聲,想着以後回去一定要告訴哥哥一聲,沒事可千萬別再去樂坊了。

他自己無知無覺,這邊卻有人完完全全地奉上了一顆真心。

不過風承熙擡眼問這話的時候,眼角的紅暈已經淡去了。

葉汝真就知道這法子可行,口裏道:“可不是?臣畢竟是男人,總不能讓姑娘坐一晚,同床共枕只怕更容易出事,所以只好自己坐着。”

風承熙手裏捏着那只琥珀核桃,一時沒有說話。

大廳簾幔低垂,昨夜的燈燭也快要燃盡,明明暗暗的光線裏,他的眼睛低垂,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出濃重的陰影。

葉汝真的心忽然就變得好軟。

他怎麽越來越好騙啊?

怎麽這麽好騙啊?

“再捏,糖就化了。”葉汝真聲音也放輕了些,提醒。

核桃上的那層糖衣果然化了,黏黏膩膩地糊在風承熙的掌心。

風承熙扔了核桃,拿帕子擦拭掌心。

帕子是幹的,糖是黏的,越擦越黏糊,連帕子都黏作含含糊糊的一塊。

一塊從熱水裏拎出來的濕毛巾遞到風承熙面前,毛巾後面是葉汝真明淨光潤的眼睛,裏面沒有絲毫怨怼,反而軟綿綿濕漉漉,目光像水一樣包裹着他。

葉汝真只見他怔怔地看着自己沒有動,便抓過他的手腕,幫他把掌心擦幹淨。

“我是不是真的瘋?”

風承熙忽然問。

“嗯?”

葉汝真埋頭對付那些看不見的透明黏膩,廳內光線過于昏暗,十分費眼睛,聞言擡頭看了他一眼,“……陛下心裏沒數嗎?”

“我……”風承熙才說了一個字,便頓住,沉默良久,久到葉汝真終于擦掉那點糖,扔下布巾,他方道,“你……”

又頓住了。

“什麽?”

葉汝真有點好奇地看着他。

風承熙可少有這樣支支吾吾的時候。

風承熙別開了臉,神情有點僵硬:“你餓麽?”

“……”葉汝真,“有點。”

早飯還沒吃呢,一大早就陪陛下發瘋來了。

風承熙又停了停,臉依舊沒有回過來,梗着脖子,“那……一會兒吃紅油抄手吧……”

葉汝真看着他,忽然覺得他好像一個怪脾氣的小孩,又倔,又橫,又別扭。

“風承熙。”

葉汝真輕輕喚了一聲。

風承熙轉頭,就見葉汝真上前一步,抱了抱他。

這個擁抱很輕盈,很短暫,幾乎是一觸即分。

“好了,咱們去吃——”

葉汝真話還沒說完,腰上忽然一緊,這個已經快要分開的擁抱重新變成完整,且結結實實,沒有半點縫隙。

“……對不起。”

風承熙的聲音落在耳邊,低到極點。

葉汝真的手在半空頓了頓,終于環抱住他,“沒事,不要緊。”

她抱着的時候還拍了拍他的背,算是把安撫作到了極致。

但當她再次想松開的時候,風承熙箍在她腰間的手卻挪到了她的背脊,把她按住自己懷裏,低聲道:“再抱一下。”

葉汝真的聲音有幾分無奈:“陛下……”

“就一下,”風承熙的頭埋在她肩上,“別動……”

夏日的薰風微微拂動廳內的簾幔,簾幔輕輕飄動,洩進一道光柱。

細塵在光柱裏輕輕飛舞。

廳外,鄭碩吐出一口長氣:“好了,兄弟們,可以吃早飯了。”

樂坊皆是一幾一席,有女伎坐在旁邊服侍。

葉汝真的幾案上是紅油抄手,風承熙面前上的卻是紅豆杏仁粥。

風承熙有些不滿地瞥過來。

葉汝真頭也沒擡,道:“你舌頭還沒好全呢,還喝了酒。”

這話裏半是解釋半是埋怨,風承熙還聽出了一點念叨的味道,不然為何心裏就有點癢癢的,渾身的骨頭都輕了幾分。

他在自己的席上坐不住,端起粥在葉汝真的席案前坐下,笑眯眯地吩咐旁邊的女伎:“你們下去吧,我家娘子由我來服侍便好。”

葉汝真:“……”

不發病的風承熙着實有些乖巧。

不過這次心疾雖未算真正發作,換作以前亦是一番傷筋動骨,需要卧床歇息。

這一回看上去好像生龍活虎,完全不像是個剛剛發作過的人。

“……你還好麽?”葉汝真低聲問。

“不好。”風承熙往她身邊蹭了蹭,像是恨不能沒骨頭似地歪在她身上,“我在外頭也是坐了一夜,渾身上下骨頭疼。又喝了不少酒,舌頭也疼,胃也疼,頭都疼了。”

葉汝真心裏話沒說出來——誰教你自讨苦吃啊。

她試圖往旁邊挪一點,結果挪一寸,風承熙便黏上了一寸。

“二位真是恩愛。”蘊娘在旁道。

樂坊入夜才開門,女伎一般都不習慣早起,更何況蘊娘一夜未睡。

但脂粉蓋住了蘊娘臉上的疲倦,她依然是天香樓裏豔冠群芳的花魁。

“……”葉汝真,“……姐姐見笑了。”

三人一面吃早飯,一面商議正事。

昨天晚上,葉汝真已經跟蘊娘說了個大概。

此時風承熙再将計劃和盤托出。

蘊娘道:“二位放心,便是不看葉郎君的面子,這件事奴家也會應下。”

風承熙:“哦?姑娘與林敬有舊怨?”

“林敬此人是個僞君子,表面不近女色,實則是樂坊的常客。”蘊娘道,“只是他生性謹慎,從來都是令女伎暗中上門,封口費又給得豐厚,所以一直無人知曉。”

葉汝真驚了一下:“難道他也是姐姐的客人?”

“哼,他也配?”蘊娘道,“奴家雖不如青雲閣的姐妹們嬌貴,想見一面也非易事,更何況與奴家交好的貴人也有幾位,他并不敢朝奴家下手。”

蘊娘說着,眸子裏露出了一絲恨意,“他找的女伎,要麽是新來未成名,要麽是色衰已過氣,總是專挑那些沒名氣沒門路的姑娘,一把年紀,在床上還要玩出百般的花樣,有一位妹妹剛挂牌不久,就被送去他的府中,第二日回來,一身是傷,再也無法接客。”

坊主去找林敬理論。

所謂理論,自然是要些索賠銀子。

林敬給了銀子,還替那位女伎贖了身,送去莊子上休養。

蘊娘等人當時還以為這位姐妹雖然受了些苦,到底還是得了些福份,約了個日子一起去莊子上探望。

結果到了莊上才知道,那位女伎才送過去第三天便死了。

“他們把她扔在屋子裏,沒有大夫,沒有人照應,就那麽看着她一點一點沒有氣息。”

蘊娘咬牙道,“女伎的命再賤,也是一條人命。若是這條命能從林敬身上讨還,二人盡管吩咐,奴家無一不應。”

風承熙聽到最後,慢慢地笑了一下:“莫要急着讨命,他還不配死,不如讓他活着,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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