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遵旨

葉汝真一回到家, 白氏就坐在院子裏。

看模樣像是在乘涼,但板着一張臉,明顯就是在等她。

葉汝真:“……”

白氏自從知道風承熙是皇帝,風承熙直接就從“有擔當的剛猛好孩子”, 變成了“宮裏那麽多女人只服侍他一個”, 時刻擔心風承熙把她的寶貝外孫女拐去後宮。

白氏問:“你曉得回來了?辭呈遞了沒有?”

葉汝真:“人今天剛醒, 我就辭官,不好吧?”

“這有什麽不好?他落難時你不離不棄, 他風光時你悄然引退,這叫什麽?這叫高風亮節。”

白氏說着, 戒備地看着她, “你之前明明是說打死不同意這樁婚事的,現在不會改主意了吧?”

“沒有沒有,外祖母的話我可一直記在心裏呢, 我是要招贅的, 皇帝怎麽可能給我當上門女婿?”

葉汝真一面扶起白氏,一面接過扇子替白氏打扇, “別老待在外面了,蚊子多得要死,進去我給您揉揉腿。”

白氏:“就你這兩眼烏青的, 還有力氣給我揉腿?還不快早些睡你的去, 明明認床,還非要留在那邊睡,自讨苦吃……”

葉汝真:“我侍奉陛下一場,那不得有始有終?現在他醒了,待他養好,我便辭官。”

白氏欣慰地點頭。

這幾天來, 葉汝真終于睡了一個好覺。

一覺醒來,窗外已是陽光大亮。

她口頭是應下遞辭呈,但風承熙一日未醒,她哪裏定得下來心?便一直沒寫。

此時看看天色,應是風承熙服完第一帖藥再度睡去的時候,便鋪開筆墨,開始寫辭呈。

她對自己要求不高,并沒有打算寫錦繡文章,只說外祖母年邁,她需要留在身邊照顧,無法再進京為官。

其實辭呈只不過是個過場,難只難在怎麽跟風承熙開口。

再等等吧。

葉汝真将辭呈收進抽屜裏,心裏想。

等到蜀中之事全面了結,等到風承熙傷勢大愈,等到他行将離京,再提不遲。

在那之前……

她還是他最信任的起居郎葉汝成,自然要好好侍奉,不能稍離。

風承熙自舒醒後,頭幾日大多時候都在藥物的作用下昏睡。

過了七八日,大夫依着傷口愈合的情況減了助眠安神的藥物,清醒的時間才多起來。

早在幾日,風承熙就已經下令,将蜀中自太守以下、縣令以上的所有官員,全部徹查,但凡在蕭懷英一案中有助纣為虐者,一律革職查辦。

這可忙壞了瑞王。

他當了這麽多年的太平王爺,早不知“忙碌”二字怎麽寫,幾日不見,整個瘦了十幾斤,竟隐隐顯出些腰身來了。

江州知府周栩被破格提拔,暫代太守一職,輔佐瑞王處理政務。

蕭宏則在軍中袚除姜家一系人員,亦是好一頓換血。

當日蕭宏沖進瑞王府之時,唐遠之已經不知去向,僅活捉了姜路。

姜路在與蕭宏對戰之時失去了一整條右臂,被帶上來時,整個人幹癟憔悴,不複昔日威風模樣,但兩只眼睛閃着異樣的光,死盯着風承熙:“你怎麽還沒有死?!”

“蠢才,天子自有天神庇護,哪能死在你這種蠢貨手裏?”

風承熙斜斜地歪在坐榻上,面孔雪白,沒有一絲血色,炎熱天氣裏依舊裹着一張織錦毯子。

任誰都看得出來他的虛弱,但與虛弱的肉身完全相反,他的目光和聲音無一不已經恢複到常态,睥睨萬物,天生倨傲。

“你應該感謝朕還活着,不然,等你回京城邀功的時候,就是你的死期。朕的好表哥禦下有什麽手段,你清楚得很吧?他可不會讓你那麽随随便便就死了。唐遠之難道沒有告訴過你,小傀儡還沒生出來,大傀儡怎麽能弄死呢?”

姜路頓了一下。

他隐約記得唐遠之似乎提過,但提得甚是隐晦。在得知郗明德竟是皇帝的那一刻,姜路就已經準備殺之而後快,然後就可以去向姜鳳聲邀功。

風承熙已經從他的臉上看出了答案,揮揮手讓人把他帶下去。

他靠在榻上,陷入了沉思:“還真是有一個有勇無謀的蠢貨,姜鳳聲竟然指望靠這樣一個蠢貨控制蜀中?”

“可能是他打仗厲害?”葉汝真道,“畢竟要對付蕭老将軍這種名将,一般人不行。也許姜鳳聲也知道他腦子不甚靈光,所以還派了唐遠之來。”

風承熙按了按額角,總覺得沒那麽簡單。

然後他僵住了。

葉汝真的指腹貼在他兩邊太陽穴,輕輕按揉,寬大衣袖拂過他的耳尖,微微摩娑,衣袖間皆是她身上的香氣。

她的手像是有仙術,那些讓大腦緊繃的問題全數在她的指下化為了青煙,腦袋裏一時間空空如也,只剩下溫泉般的放松,好想往她的手上蹭一蹭。

“好些了麽?”

葉汝真問,聲音太近,太動聽。

“……不好。”

風承熙用盡了全身力氣,阻止自己繼續享受下去,他坐下來,腦袋從她的指尖下離開,板起了臉,“你可以走了,這邊沒你什麽事。”

“……”

葉汝真明顯感覺到,自從他受傷醒來,待她好像變得有點不一樣。

“陛下,”她忍不住問,“臣這算是失寵了嗎?”

風承熙猛然一震,厲聲道:“失什麽寵?寵什麽寵?我是君,你是臣,君臣相得而已,哪來的寵?!葉卿,你莫要自貶身價,須得慎言!”

葉汝真:“……”

……這反應是不是太大了一點?

葉汝真默不做聲地退下了,剛出門,就遇到了大夫送藥過來。

風把葉汝真的聲音吹了一兩句進來:“……大夫,這箭傷有沒有可能傷到腦子?”

風承熙在榻上抱頭。

他也好想問,是不是真的傷到了腦子。

葉卿是個男人,為什麽會讓他魂牽夢萦,生死以之?

他總是夢見葉汝真撲倒他的那一刻,他看着姜路的箭射來,在夢裏卻無法動彈,什麽也做不了。

滿身大汗地醒來後,發現那只是一場夢,他已經替她擋住了那支箭,那道深深的傷口是在自己身上,而不是在她身上。

于是才真正松了一口氣。

松完又立馬驚恐住了。

那只是一個臣子!

風承熙在心中對自己大喊,你怎麽能為一個臣子去死?!

還死得那麽……那麽心甘情願……

風承熙絕望倒在引枕上,這個動作震得傷口一陣劇痛,但完全抵不過心裏的絕望。

腦子真是傷了……

“陛下,奴婢服侍您用藥。”

瑞王大概是按給自己選妾的标準來選侍女的,王府的侍女個個身段妖嬈,姿色不俗,且還都頗有野心。

這位侍女穿着坦領半袖,薄绡衣料下肌膚若隐若現,即便之前被風承熙無視過多次,依然還是孜孜不倦地拿起銀匙開始喂藥。

但這一次,風承熙收住了去拿藥碗的手,任由銀匙喂到了自己唇邊。

侍女臉上掠過一絲驚喜與激動,再湊近一點。

葉汝真正在外面檐下和大夫說話,無意中朝窗內瞥了一眼。

那侍女已經近到了一個風承熙素日會讓人滾蛋的距離,還越來越近,她的豐盈甚至已經擱在了風承熙的手臂上。

“!!!”

葉汝真轉身就要進去。

一只手忽然伸過來,将她拽到一旁。

是瑞王。

“我的葉大人,你可不能犯糊塗啊,陛下待你确實是好,但只有女人才能為陛下留下子嗣,你這麽闖進去,觸了黴頭,陛下惱羞成怒,你豈不是要失寵?”

葉汝真心說已經失寵了。

瑞王苦口婆心地勸道:“聽本王一句勸,陛下是天子,三宮六院七十二嫔妃,那都是應該的。葉大人你看看啊,陛下連箭都願意替你擋,可見是真心疼你,你若是識大體,陛下能疼你一輩子,若是要學女子那等小氣做派,那将來如何,可就說不準了……”

葉汝真忍不住打斷他:“王爺,那名侍女即使是在您府上,顏色也十分出挑,想必王爺很是喜愛吧?”

瑞王道:“那是自然的。服侍陛下,自然要選最好的。”

“既然喜歡,就趕緊讓她出來,莫要傷了——”

葉汝真的話沒說完,屋內就傳來“啪”地一聲,緊跟着是妖嬈侍女的啼哭。

瑞王臉色一變趕緊進去。

葉汝真卻是早就料到了,無聲地嘆了口氣,随後跟進去。

屋內,藥碗在地上摔得粉碎,湯藥汁子流了一地,那名侍女跪在地上吓得渾身顫抖,抽抽噎噎直哭。

藥汁有不少灑在風承熙身上,葉汝真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掏出帕子就準備給風承熙擦幹淨。

風承熙卻後退了一步,避開了她的手。

葉汝真的手停在半空,微頓。

瑞王已經将侍女劈頭蓋臉訓了一頓,罵她笨手笨腳不好生服侍,然後向風承熙請罪:“都是臣府上的人蠢笨,惹得陛下不悅。臣定要好好罰她。來人,将她帶下去關着,不許給飯食……”

“不許給飯食?”風承熙冷笑,“皇叔真是寬宏大量,開罪于朕,餓幾頓就算了?”

瑞王頓時不敢再作主張,請示:“那依陛下的意思?”

“此人圖謀不軌,有心惑上,按律當斬。”風承熙聲音冷得很,“拉出去砍了。”

侍女吓得尖叫一聲,哭得更兇了,一個勁磕頭求饒。

葉汝真悄悄拉了拉風承熙的衣袖,低聲道:“陛下,求你放過她這一回吧,實在不喜歡,趕她出去就是了。”

風承熙瞪她一眼:“不是讓你走了嗎?”

“陛下答應我這一回,我就走。”

葉汝真的眸子漆黑圓亮,風承熙簡直看不得,看一眼心肝就發顫。

他用力別過臉,舌頭卻像是被什麽東西絆住,拒絕的話怎麽也說不出來。

瑞王連忙抓緊機會,讓侍女謝恩,然後忙不疊帶着侍女走了,走之前還暗暗給葉汝真比了個拇指,以示記下葉汝真這份人情。

屋內只剩了兩人,風承熙咬牙道:“你搗什麽亂?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要殺她?”

“我知道陛下覺得她是瑞王的人,她有意接近你,如果真入了你的後宮,便會成為瑞王的耳目,萬一有了子嗣,将來肯定會與瑞王勾結,會生出許多後患。”

葉汝真道,“但是陛下,她只是個侍女,做什麽和不做什麽,自己并不能說了算。而且陛下不願意收她,像往常一樣不容她近身不就好了麽?為什麽要非得殺了她?蜀中百姓剛剛才知道您白龍魚服至此,萬一被有心人傳出個草菅人命的名聲未免太吃虧了。”

風承熙皺眉。

她說得字字在理,但正因為太在理了,反而讓他心中煩躁。

“你方才在外面都看到了吧?”風承熙目光灼灼看着她,“她在打我的主意,你還替她求情?”

“她好歹是我家鋪子裏的客人,出手挺大方,買過不少胭脂水粉呢。”

葉汝真說着,語氣裏不自覺就有了一絲自己都沒有覺察到的嘲諷,“而且,我确實都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你是故意讓她挨近的,那手感很不壞吧?比饅頭強多了吧?”

這句話不知哪裏戳中了風承熙的痛處,風承熙猛地站了起來:“葉、汝、成!”

葉汝真只見他的臉色剎那間發白,便知道這一下肯定牽動了傷口,立即道:“我錯了,我有罪,你先坐下好不好?我看看你的傷口……”

“不必!”風承熙惡狠狠道,“我只希望這輩子都沒有認識過你,你給我走,再不必踏進這裏一步!”

葉汝真忍了忍,還是沒忍住:“是誰說這輩子都過得沒滋沒味,直到認識了我?”

風承熙頓了一下,冷笑:“那不過是籠絡人心,随便說說而已,你還當真了?”

葉汝真直接道:“那這箭也是籠絡人心,随便挨挨而已嗎?”

這句話狠狠刺中了風承熙,他的臉色更白了,整個人搖搖欲墜。

葉汝真後悔了,他是為了救她才傷得這麽重,她為什麽還要跟他較這個真?

她想去扶他,卻被他甩開了手,甩得異常用力,毫無疑問扯開了傷口,葉汝真在藥味之中聞到了血腥味。

“遞辭呈吧,葉卿。”

風承熙的聲音冰冷,“你一早就想辭官,朕今日便成全你。”

葉汝真愣住了,她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聽過他用這樣的聲音跟她說過話,帶着明顯的厭煩和疲倦,說這話的時候他甚至看也沒有看她一眼,仿佛她是個大麻煩,而他已經受夠了。

看着這樣的風承熙,葉汝真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她一直奇怪他自受傷之後便總是在疏遠她,大概是因為,若不是她,他不會受這個傷。

他險些因她而死,這是不容抹殺的事實。

長長的沉默之後,葉汝真跪了下來:“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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