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随着劍光閃過,最後一個帶着紅色标記的蛇頭被斬斷。獵人們屏息觀察接下來的發展,卻看到又一個新的頸項飛快長出來,整條多頭蛇依然戰力不減。

“看來這法子不對啊!”黃少天喊道。

十幾分鐘前,在見識到這個異種的自愈能力後,喻文州提出了一個猜想:根據打BOSS的一貫思路,可能必須要給異種致命一擊才能阻止它的無限恢複。而即使是再能精分的蛇,它的諸多頭中間至少應該有一個是本體。

王傑希随即為這個計劃提供了幫助,他架着掃帚在天上轉了一圈,刷刷在每個蛇頭上都畫了個紅叉。接着獵人們就開始使用枚舉法挨個砍做了标記的頭,假如異種的本體确實就在其中的話,那麽把舊頭全部砍掉的話總該有一個是對的。

可是當黃少天割斷了最後一個打着标記的蛇頭後,異種依舊保持着活蹦亂跳的狀态。

“我覺得文州的思路沒錯,”葉修的傘正深深插在一個蛇頭裏,他借着墜重的勢頭一路向下,整條蛇頸都被從他中間撕開了一條長長的豁口。他及時把傘一撐,擋住了傾瀉而下的血與碎肉,“但是你想想看,那個救了我們的紅領巾都能轉移,為什麽異種的主導意識就不能?”

“這可麻煩了!”方銳叫道,“打一次它轉移一次,除非一次性把所有頭都打爛,要不然還是弄不死它啊!”

“其實也可以在它來不及轉移之前,弄清楚現在它的本體在哪個頭裏。”肖時欽踩着一對線圈飛快地從蛇皮上滑下來,“興許本體有什麽地方比較特殊呢?”

“至少從外表上來看都一樣。”林敬言說。

“異種先生!”盧瀚文邊揮劍邊喊,“如果感到幸福你就吼一吼——”

所有的蛇頭都發出了咆哮聲。

“不行啊!”劉小別頂着忽然增強的壓力叫道,“看來每個頭都很弱智,這要怎麽辦!”

“可能本體是智商相對最高那個——看我的吧,”黃少天來了精神,扯着嗓子喊,“不腦殘的那個蛇敢來比背圓周率嗎!我先來!三點一四一五九二六五三五八九七九三二三八四六二六四三三八三二七九五零二八八七……”

所有的蛇頭都沖他憤怒地拍了過去。

黃少天嗖地随着劍光跑了,邊跑邊抱怨:“這貨好像比我還讨厭數學,相煎何太急嘛。”

方銳:“別說它了,連我都想拍死你好嗎?”

他們先後又嘗試了好幾次,都沒能把本體從這一堆頭裏辨認出來。相比之下,張佳樂的行為就顯得突兀起來,從被抽風的異種救了一次之後,他的攻勢就越來越強烈,簡直像是不要命了一樣。

“張佳樂的狀态不太對啊!”葉修舉着旋轉起來的傘向那個方向飛過去,“你……小心!”

脫口而出的不止他一人。張佳樂這種奮不顧身的打法終于出現了一個明顯的破綻,一條鮮紅分叉的長舌頭在任何人來得及阻止之前,一下卷住了他的身體。

那一刻,離得最近的葉修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表情。張佳樂濺上了幾點鮮血的面孔上,只有一片奇異的平靜——盡管整個腰背都被蛇舌卷住,但他的手臂還擡着,兩把槍仍然一刻不停地将子彈傾瀉而出。

下一秒,他被扔了出去。

他顯然處于一種魂不守舍的狀态裏,但是身體的自然反應還是讓他安全地落在了地面上。那條蛇的舌頭上原本應該充滿了酸液,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它伸出舌頭之後的下一個動作應該是把被捕獲的獵物收回嘴裏嘎嘣脆地嚼嚼,可是那個蛇頭把張佳樂一卷就丢到了旁邊,雖然獵人的衣服上滿是鮮血和黏液,卻看起來并沒受到傷害。

張佳樂半跪在地上,茫然地擡頭仰視天空。

那個把他卷起來扔開的蛇頭張開利齒,一口咬住了旁邊那個頭的頸部。它金黃色的眼睛竟然緩緩地閉上了,而被它咬住的那個頭罕見地拼命掙紮起來,嘶嘶聲中充滿了驚慌。

“就是這個!”肖時欽大喊。

在他話音未落之前,葉修已經整個人化作一道離弦之箭,筆直地向着被咬住的蛇頭襲去。他将合攏起來的長柄傘持在身前,泛着凜凜寒光的傘尖噴吐出火焰——他連人帶傘猛地沖進了大張的蛇口中,勢頭不減地透腦而出,伴随着一陣潑灑而下的血雨,完完全全貫穿了它的頭部。

他沖刺的餘勢已盡,開始下墜的時候,韓文清一把接住了他。

“啊呸呸呸!”葉修拼命抹糊了一臉的血和碎肉,“人肉子彈太難當了,根本就是洗了個淋浴啊!老韓你松手,這尼瑪真夠黏的……”

韓文清說:“那就少幹這種敢死隊的事吧。”

他被葉修蹭了一身的鮮血淋漓,卻沒松開手。

所有的蛇頭都停止了動作。獵人們向後退去,看着這個異種走向它的終結。在還未完全展現出光輝的黎明中,巨大的多頭蛇在逆光中凝固,然後像被定點爆破的舊樓那樣緩緩崩塌,揚起了廢墟裏的漫天煙塵。

葉修把張開的傘舉起,許多光點從霧中升起,紛紛投入了他轉動的傘面裏。過了一會,劉小別困惑地問:“我們不是把異種打倒了嗎?”

“按理說裂縫應該消失才對,”黃少天環顧四周,“為什麽我們還在這裏?”

衆人面面相觑。

“我還有一個問題。”盧瀚文小心翼翼地說,“你們有沒有發現,張佳樂前輩不見了?”

張佳樂也不知道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麽。他最後只看到了葉修勇穿蛇頭的壯舉,接着眼前一黑,耳邊那些喧鬧的聲音同時靜了下來。

他眨眨眼睛,面前的景象已經完全變了個樣。

那個堆積着血肉和瓦礫的廢墟消失了,他發現自己正坐在一片開滿野花的草地上。頭頂的天空呈現出只有在畫作中才可能出現的景象,半邊是布滿繁星的黑夜,半邊是晨曦初現的晴空。空氣中充滿了潮濕的香氣,那些透明翅膀的小小飛蟲貼着草尖慢悠悠地飛過去。

草地也被分割成了晨昏兩半。他身處日光的照耀下,而在夜空籠罩的陰影那一側,一個人正微笑着看向他。

張佳樂想說話,卻感覺有點哽咽了。他站起來,踉踉跄跄地走了兩步,停在了日夜交界的邊緣線上。

“別過來,”對方搖頭,“別過來,樂樂。我有話要對你說。”

他的聲音還像上一個夜裏,以及許多年前的每一個夜裏那麽溫柔。

張佳樂停在那裏,深深吸一口氣,沉默地看着他。

“你可能已經猜到這些都是怎麽回事了。”孫哲平擺弄了一下手裏那些枝葉,“我現在不能算是一個完整的人類。那次在裂縫裏瀕死的時候,這個異種的意識與我互相吞噬,最後我在它之中占據了一個角落。從那以後,我是以‘異種的一部分’這種方式存活下來的;它總是想徹底消滅我,不過你也看到了,它最後還是沒成功。”

“你真厲害。”張佳樂沙啞地說。

“因為我覺得還不能放棄啊。”孫哲平對他笑了笑,“異種是裂縫裏的白晝,而我是夜晚,我們是無法分離的一體兩面。我一直等着有人來消滅我們,讓我從這種局面下解脫,因為我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被它同化,變成只想吃人的怪物。”

“都結束了。”張佳樂說,“現在都結束了。”

“是的,我沒什麽要擔心的了。”孫哲平溫柔地回答,“我的兩個願望都已經實現。我會清醒地、以人類的方式消失;還有,我終于又見到了你。”

張佳樂用力點了點頭,努力露出一個笑容。

“對不起,樂樂。”孫哲平看着他,“我知道你是來找我的,但是我沒法跟你一起回去啦。”

“沒關系。”張佳樂說,“你知道嗎,起先那一年,我想着非得把你救回來不可;後來我覺得希望越來越小了,覺得這一輩子應該拼命殺異種,殺光它們給你報仇;再往後,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我發現那些都沒什麽意思了……我就想見你一面,看看你,跟你說幾句話。這就行了。”

“嗯,”孫哲平說,“我就在這。沒怎麽變樣吧。”

“一點都沒變。”張佳樂認真道,“我呢,變了很多嗎?”

“瘦了不少。”孫哲平比了比他的身高,“還住在咱們當初的房子裏?”

“房子還在,不過最近也不怎麽回去啦。”張佳樂低頭看着地面上的晨昏分割線,它正一寸寸向着對方的所在的黑夜移動過去。“我到處走的時間比較多,不過這以後我會安頓下來的。”他笑了起來,“之前你救過的那個阿姨還總給我送好吃的呢,帶着她長大了的小女兒——總是問,那個孫先生哪兒去啦?給他炖了排骨喲,還有醬牛肉……孫先生是好男人哪,咱們家姑娘談的男朋友,個個怎麽看都比不上人家!我就跟她說,大孫那人啊看着挺靠譜,其實一離家就好多年,找也找不到,靠不住……”

孫哲平輕聲說:“樂樂,你別哭啊。”

“我六歲之後就沒掉過眼淚,”張佳樂抹了一把臉,“少诋毀我的爺們形象。”

“是是,特有長進來着,聽說你還寫恐怖小說呢。”孫哲平樂了,“老把人寫死,搞得人家看書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煩不煩啊?”

“那是藝術效果。”張佳樂一攤手,“反正寫着寫着他們就都挂了,又不能怪我。”

“以後可別這樣啦,寫點好結局吧,你小時候不也是老被氣的摔書嗎。”孫哲平忍笑道,“藝術就應該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好啦好啦,下次手軟一下好了。”張佳樂點頭,“你手裏那個是什麽?”

“這個啊,”孫哲平擡起手,“剛才等你的時候沒事做,編了個花環。從你六歲之後就沒再編過這玩意啦,手藝退步沒?”

“絕對退步了,這什麽亂七八糟的。”張佳樂撇着嘴說,“不過送我的話,我就不挑剔了。”

晨昏的分界線已經移到了孫哲平的腳尖,日光漸漸照入夜空下的那一半陰影裏。

他在光線裏微微眯起眼睛:“好啦,我看看還有什麽話要講。你要注意身體,別總冒險,要是還繼續當獵人的話就找個可靠的搭檔吧,或者過普通人的日子也挺好。那些年裏頭,陪着我的一起的人是你,直到現在我也覺得我運氣真好……”

“……不,根本就不好。”張佳樂喃喃地說。

他陡然提高了聲音:“剛剛都是胡扯的,我怎麽可能只想見你一面啊,你應該跟我一起活到又老又糊塗連劍都拿不動才行吧!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想這麽随便說兩句就走了?我怎麽能再也見不到你……我還……我還什麽都沒有說啊!”

他撲過去,緊緊抱住了自己的搭檔。然後他感覺自己的後背被輕輕地拍着,用那種久違而熟悉的力度。

晨昏的分割線已經退向遠方,整片花海都沐浴在新生的日光中。張佳樂聽到最後一句話在他耳邊響起。

“謝謝你,樂樂。”

他的懷抱失去了重量。空蕩蕩的雙臂收回來時,只接住了一個編的亂七八糟的花環。

直到周圍的一切扭曲起來,他再一次回到那個地下室之後,他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顫抖。其他人默默圍在他身邊,有人在他旁邊彎下腰,摟住他的肩膀。

那個花環開始漸漸消散,最終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張佳樂怔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把面孔埋進了自己的掌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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