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忍耐

盛霜序整個人都因為發燒變得遲緩笨重起來,他感覺時間過了好久——或許是沈承安的關門聲響起的幾分鐘後,他慢吞吞地從床上翻了個身,光是将藥片從包裹着它的錫箔紙上扣下來,就幾乎耗盡了盛霜序全部精力。

他往嘴裏塞了一片,又艱難地去找水喝。

床頭有杯隔夜的涼白開,以盛霜序現在的體力,挪動身體已經非常艱難,他伸出手臂,水杯在他汗濕的手掌裏打滑,盛霜序想要捏緊這只靈活的杯子,可他的身體實在是虛弱,完全把控不住自己的力度,他甚至不知道它下一刻會不會從自己的手中跌落。

如果将床單打濕,沈承安恐怕又要生氣了。

每次沈承安生氣時,都會給予盛霜序痛苦的懲罰,他很害怕,也不想看到沈承安生氣的模樣。

盛霜序把那個滑溜溜的水杯運到自己嘴邊時,藥片已經被口水溶解,化為軟軟蠕蠕的一團碎末,黏在他喉嚨處。

這樣的藥很苦,盛霜序的味覺已經麻木,但苦澀還是鮮活而刺激的,他的口腔裏就只剩下苦澀的味道。

盛霜序沒有吃早飯,他幾乎要被苦得嘔出點什麽東西來。

他往嘴裏不停地灌水,試圖洗刷嘴裏的苦味,他大口地吞咽着杯子裏的冷水,甚至來不及呼吸——那些來不及流進他嘴裏的水沿着他的下巴滑落,濡濕了他身下的床單。

這時候,囡囡推門走了進來。

盛霜序的眼鏡也不知被丢到哪裏去了,他看不清囡囡的臉,光線透過囡囡打開的門板灑了進來,盛霜序眯起眼睛,只能看見一個小個子女孩的模糊的剪影。

他一定是病得太重了,他竟然出現了幻覺。盛霜序想。

囡囡是活着、存在着的,她并不是盛霜序的幻想,她快步跑了過來,短短的兩截胳膊搭在床沿,去摸床單上的水漬。

囡囡說:“爸爸,你生病了嗎?”

盛霜序虛弱地将水杯放回原位,輕柔地說:“爸爸有點發燒,很快就會好了的,囡囡怎麽過來啦?”

囡囡輕輕地“哦”了一聲,她手指撚緊了床單,時不時回頭望一望卧室半開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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囡囡小聲說:“爸爸,我很擔心你。”

盛霜序心裏發酸,事到如今,前妻恨他,父親與他斷絕關系,連平時的朋友也一個接着一個地躲着他,只有他的女兒還保留着孩子最單純的愛意,擔憂着自己生病的父親。

長大後的囡囡如果得知了父親的傳聞,不知該怎麽想。

盛霜序喉嚨哽咽,他沙啞着嗓音說:“沒關系的,爸爸沒事兒,睡一覺就好了。”

囡囡又回頭看卧室的門,盛霜序隐約猜出她在看什麽,他心中悲傷不已,身為父親,他只能靠如此肮髒、上不了臺面的籌碼去交換女兒的正常生活。

囡囡說:“爸爸,我想回家了,我們什麽時候能回家呀?”

盛霜序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自己單純善良的女兒,他想給囡囡露出一個笑容,卻遠比哭還難看。

囡囡見他不說話,小臉上擠滿了失望與傷感:“我讨厭這個承安哥哥,爸爸,即使他是你的學生,我也不喜歡他。”

“我想媽媽了。”

盛霜序只能硬着頭皮,告訴自己女兒套着謊言的謊言:“承安哥哥是……他是個好人,他平時對你也很不錯呀。”

“不,”囡囡一本正經地盯着盛霜序,說,“他對你不好,我能感覺出來。”

剛說到沈承安,沈承安的聲音就從外面傳了過來,他冷冰冰地喊了句:“五分鐘到了。”

不光是囡囡被他吓了一跳,連盛霜序都忍不住一個激靈——他害怕囡囡的話被沈承安聽到,他不知道沈承安會不會在意這一點交談,但他害怕沈承安惱火後的懲罰。

“我長大了就帶你離開這裏,我們搬到別處去,再也不要和他住在一起了。”

囡囡像個小大人,匆匆地說了句,轉頭就往外跑去。

“爸爸,我今天回來後還會見你的,你要好好的。”

盛霜序整個人陷進了被子裏,眼角淌落無聲的淚。

藥物的作用開始上湧,伴随着胃部的翻江倒海,盛霜序的身體像蝦似的蜷縮了起來。

他的腸胃很不舒服,但下一秒,他就幾乎要陷入昏迷。

睡眠能擺脫痛苦,盛霜序想着,他要接着睡眠甩脫髒污沉重的自己,還有那些不堪的記憶。

一年,他要忍一年,他有了足夠的錢,就一定要帶囡囡離開這個地方。

他絕不能叫如此愛他的女兒知道,自己的父親為了錢,甘願出賣身體當狗。

沈承安的工作很忙,自打繼承了母親的公司後,他每天需要處理的事物堆積如山,大小會議從早排到晚——他不熱愛日複一日的處理工作,但也并不讨厭,忙碌能将他從回憶的不愉快中擺脫出來。

他桌上排滿了他的日程,大大小小的補充便利貼貼滿了記事本的空白處。沈承安随手翻了翻,今天的工作量并沒有沈承安平時得多。

他家裏還有個病恹恹的男人,他确實得早點下班,看看盛霜序的狀況。

沈承安不想讓自己的注意力過多地停留在盛霜序身上,他猛地抽回自己腦內對病人的安排,按部就班地打開了電腦,他的郵箱裏躺着幾封秘書小邱寫的不同版本的會議主持稿。

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沈承安堅信,這些事情遠遠比盛霜序要重要得多。

與此同時,小邱輕輕敲了敲門,從門縫裏露出半張清秀的臉。

沈承安擡起頭,示意他進來說,小邱推開門側身走進辦公室,說:“沈總,伯母……”

小邱的話沒說完,一個中年女人就猛地推開了門,直撞得小邱一個踉跄,她保養得很好,是個看起來成熟幹練的女人,她穿着修身的白襯衣和黑色長西褲,陽光照射下,胸前的十字架閃着銀色的光芒。

金黃色的長發,和沈承安一模一樣碧綠的眼睛。

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稣苦相同樣擠進了沈承安的眼睛裏。

沈承安眯了眯眼睛。

“媽媽,”沈承安面無表情地說,“您來這裏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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