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崔清若前腳從公主府出來, 後腳就遇上了額頭沁出薄汗的謝庭熙。

那人腳步匆匆,卻在看到她的那一瞬,停下了腳步。

她歡歡喜喜地跑過去, 拉着那人的衣袖, 撒嬌道:“夫君回來接我啦?今日月旦評可還順利?”

謝庭熙沒回答她的話, 認真打量她。

沒瞧見她臉上有掌掴的紅印,也沒看到她的發簪有垂下的樣子,還沒發現她的身上有任何血腥味。

她沒被打。

謝庭熙懸着的心稍稍放下。

落在她的眼裏, 就是這人一直像塊木頭, 不說話只靜默着。

崔清若又問:“嗯?”

被她拽着的人, 才慢吞吞道:“今日一切順利。”

他又補了一句:“不是來接你的,只是順路。”

她道:“哦, 知道了。”

公主府和他們住的小院那可是南轅北轍,原來這也叫順路。

不過,夫君也是要面子的, 她就不拆穿他好啦。

崔清若湊近他,眼巴巴地問:“夫君,你還沒回答我。今日月旦評可還順利?”

謝庭熙沉默, 過了會兒,才慢悠悠道:“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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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夫君兩手空空的樣子, 她有些擔心。

月旦評, 重要的不是“月旦”, 而是那個“評”字。

評書畫、評詩文、評人物, 不論好壞, 都會用一張上好的宣紙, 寫下不多于十字的評價。

有人得了一句好評, 從此以後, 走到哪裏都是衆星捧月;有人被先賢扣了惡名聲,到死都背着這層枷鎖。

前者,譬如當今陛下就是因為一句月旦評,從此在衆皇子裏脫穎而出,乃至琅琊王氏願意把嫡女嫁給他。

至于後者,那可是太多了。多的是風流飄逸的名士,被委了“浮華孟浪”的名聲。從那以後,到死都為人唾棄。

她只想着夫君得了好的評價,利于他日後為官科舉,卻忘了人之偏見之大。

因為夫君的出身,那些自诩清流的士大夫,或許會帶着固有認知品評他。

她小聲詢問:“夫君,可是今日有人為難你?”

謝庭熙疑惑地瞥了她一眼,輕輕搖頭,“無人為難我。”

他瞧着面色平靜,似乎當真如他所言一般風平浪靜。

今日月旦評,不是別人,正是崔父主持的。

她了解她父親。

她的父親可能不是一位好父親,更不是一位好夫君,但一定是一個好官,更擔得起旁人一句“大人”。

按理來說,他不應當會給謝庭熙差評才對。

畢竟,她的夫君就算不能說天縱奇才,那也是中規中矩裏,有些許出彩之處的。

她望着夫君面無表情的樣子。

而且依她來看,夫君哪裏都好,王複、謝珩之之流,都比不上她家夫君。

一味試探反倒容易生了罅隙。

她還是打算開門見山,她問:“夫君,你的那張品評的紙呢?”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感覺被她挽着的人,有一瞬間的遲滞。

她聽見他道:“就是句十分普通的評價。”

她聞言輕笑。

真好,沒有打擊夫君的自尊心就好。

她不再詢問,倒是惹得謝庭熙不免生疑。

他那雙淡漠的眸子,瞧着她道:“你不好奇嗎?”

為什麽不繼續問呢?

謝庭熙的認知裏,旁人問你好壞,無非就是有個底,這人卻問到一半就不問了。

崔清若笑着挑了挑眉,原本生得普通的容貌,此時此刻或許是夏日驕陽的緣故,竟徒生幾分明媚嬌麗。

她不在乎道:“夫君,若是想說自然會告訴我。”

她不過及笄之年,只及謝庭熙的肩膀,從他的角度看過去,正好能看到她眼裏平和溫柔的神情。

沒有半分虛僞,真誠得讓人心下一動。

“我只是……不想夫君難過。”

她結結巴巴道。

她從來不喜歡把自己擺在高高在上的位置。

憐憫、擔憂、同情……這些都是自诩高位的施舍,她本就深陷泥潭,她從不以為自己是謝庭熙的明光。

相反,這個人讓她從不看輕自己。

只是,這個人待她好。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

她在崔府那些晦澀難明的日子,在那日燈火昏黃時,那人一句“我都在”,就撥開了過往十幾歲的霧霭迷蒙。

是這個人贈了她“木桃”,是這人成了她幽居後宅裏的微光,她只是回贈他“瓊瑤”。

給他自己能做到的一切。

她想這個永遠疏離,永遠沉靜如水的少年郎,也可以活得肆意。

謝庭熙在聽見她的話時,似乎還是與往常一樣。

又好像是不一樣的,這人把他的袖子從她手裏抽出。

她有瞬間的失落。

沒想到下一刻,謝庭熙主動向她伸出手。

那雙曾經帶着她走過謝府前廳,也曾挑落她的大紅蓋頭的手,如今不再隔着紅綢,不再借助秤杆。

猶如那日昏禮時,這人向她兩次伸手一樣。

這次,他又把手伸給她。

只是這一次,沒有外人,沒有禮法,這個人主動向她伸出了手。

謝庭熙垂着眼眸:“我不難過,這次月旦評很有趣。”

他勾了勾唇,平常不愛笑的人,難得笑起來也顯得突兀。

卻讓人更為銘心。

見眼前的人,仿佛還沒有反應過來。

他道:“一起走吧。”

這句話喚回了崔清若那早已成了漿糊的理智,她把手搭在他手上。

就像是暖玉遇冰晶,他們格格不入,但他們在此刻緊緊相依。

崔清若一路上都在傻笑,早就把月旦評的事,忘到了九霄雲外。

謝庭熙見她這樣,悄悄把頭側過去。

若是她再高些,又或沒有笑得忘我,或許也能看見這人那雙藏着笑意的眼睛。

崔清若不可置信地盯着手裏的卷軸:“夫君,這是……”

謝庭熙正在拿着本書看,不在意道:“崔……岳父大人寫的評價。”

只是他聽聞崔清若被長公主傳喚,匆匆趕來,沒有心思拿它。

崔清若的手撫過上面的墨跡,她眉眼裏盡是驚訝的神情。

因為上面蒼勁有力地書了四個大字——“郎絕獨豔,世無其二。”

她不敢置信地看了看這四個字,再擡頭看了眼拿着書昏昏欲睡的人。

如此重複往返幾次,她才确定這幾個字和他夫君……是差了點。

若不是她學她父親的那手字,學得爐火純青,她都會懷疑是不是他爹沒去月旦評。

畢竟,她父親批謝珩之,都是批的“才實品華”。

可能,她父親和她一樣,都明白夫君真的是頂好的人。

她拿着那幅卷軸,舉高了看了會兒,又平攤在了桌子上看。

最後,還是覺得不滿意,撐着下巴,苦惱了半晌,才恍然大悟般拍了拍腦袋。

她笑問:“夫君,我們把這張紙裱起來好不好。”

她笑得眼睛都彎得如月牙般,然後跑到謝庭熙身旁,拿走他的書,指了指書房的方向。

她道:“就挂在夫君的書房好不好。”

她覺得自己的法子,真是太妙了。

不僅可以鼓勵夫君向這句話靠攏,還可以讓夫君每日三省吾身。

她喊來小六子幫她去取木框,自己則在拆卷軸。

謝庭熙見她這樣高興,看起來仍然面色平靜,只是那衣袖下,摩挲袖口的手指暴露了他的心境。

她瞧謝庭熙又在發呆,囑咐道:“夫君別看我啊,要看書。”

聞言,那人收回了目光,抽了本治國策出來。

謝庭熙拿着墨筆,似乎在認真寫筆記。

她瞧見夫君認真,手上裱字的動作更加利落。

小六子腿腳利索,不過一刻鐘,就去取了上好的檀木來,大小也正合适。

她把這幅字裝入其中,與此同時,謝庭熙也停了筆。

小六子見夫人和他家公子這般琴瑟和鳴,補了句:“夫人對公子真好,說來,公子對您也是上心……”

“您不知道,剛才院裏的小厮跑去月旦評找公子,‘曲水流觞’正巧輪到公子。他聽說您被長公主叫走,直接離席了,一點都不擔心會被別人扣什麽污名。”

聽了這話,崔清若斂了笑意。

小六子不清楚,她生在崔家,她比誰都明白“月旦評”講究什麽。

當下世人追究“名”,何謂名?

無外風骨二字。

且不說這人臨陣脫逃的行徑,旁人會不會認為他無才。單只是一個無故離席,就可能被非議為失禮。

世家最是講究這些,今日月旦評就算夫君拿了這般好的評價,往後怕也是走不了舉薦的路了。

她停下了動作,已經裱好了的字,此刻變得刺眼了起來。

心頭湧上來了一股愧疚。

謝庭熙冷聲道:“小六子,你下去。”

等屋裏只剩兩人時,謝庭熙才拿起桌上的裱字,認真端詳:“挺好看的,放着吧。”

他偏頭淺笑:“你說怎麽樣……”

正好與她四目相對,她眼裏的淚花無處躲藏。

“崔清若,沒事的。”

他第一次喊了她的全名,沒有生氣,沒有怒意。

只有些許安慰與淡泊。

他道:“我本來就沒指望這個。”

只是她讓他去,他才去的罷了。

她擦了擦眼角的淚花,哽咽道:“對不起。”

謝庭熙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想了會兒,學着記憶裏的某些場景,他拿起手帕給她擦眼淚。

幹淨的青竹手帕,染上浸滿七情六欲的淚水,打濕無情無欲的竹葉。

倒是無情也有情。

他道:“別哭了,沒事。”

聽了這話,崔清若哭得更傷心了。

都是她害的,她只想着留個小厮在院裏以防萬一,卻忘了這小厮是崔家的,自然是只想着她。

害得謝庭熙日後的路,更加難走了。

可是此時哭也無用了,她斂了淚望着他:“夫君,我定會幫你中進士的。”

她雖為女兒身,可從來不只學尋常女兒學的。

她便是用盡一切手段,都要替他夫君謀個進士的身份。

謝庭熙瞧她忽地不哭了,心裏還沒反應過來。

就見這人走近了他的書桌,道:“夫君,我看你一直在記筆記,不若……”

她的話卡在了嗓子眼。

因為,那紙上沒有只言片語,墨色深深淺淺,勾勒出她的模樣。

淺笑嫣然,像她又不像她。

那樣明媚開朗的樣子,是她想成為又成為不了的模樣。

她的臉微紅,不知是氣這人的不認真,還是害羞。

作者有話說:

注:“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出自《詩經·衛風·木瓜》

“郎絕獨豔,世無其二。”出自《白石郎曲》

Ps.本文科舉背景借用一點唐初科舉,就是有保舉人這種加成的設定啥的,不過改了些,融了些魏晉的習俗和文化,嗯……用《白石郎曲》是因為覺得這句話确實最适合熙熙,後面自己想到好的,可能會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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