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崔嬈一時遲滞, 把那袋碎銀收回,換了副面孔。

她厲聲道:“你是誰?”

那小乞兒察覺不對,轉頭就跑。

只是另一個身影一把逮住了他。

崔清若望過去。

只見父親最信任的侍衛崔七把那個乞兒, 生擒至她們面前。

崔嬈眼裏泛着冷光, 滿是瘋狂扭曲的恨意。

她瞧着這人那雙異瞳, 就想到了上一世,那人一刀砍下弟弟頭顱的樣子。

或許,這人并不是那個叛軍将領, 或許, 他只是恰好異瞳。

可那又如何, 她要他死。

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濃烈刺鼻的血腥味, 仿若還萦繞鼻尖。

一瞬間,仿若又回到那日大皇子領着叛軍,在刀兵相見的兵戈聲中, 踏破東宮繁華的那天。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看着這乞兒宛若看死人般。

她道:“崔七, 殺了他。”

“把他的頭給我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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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想知道這人是如何成了大皇子的手下,更不需要利用他去打聽虛實。

她只要他死, 為她的弟弟償命。

聞言, 崔清若還來不及反應, 就見崔七舉着刀, 想要動作……

她必須攔下。

崔嬈是瘋了嗎?大庭廣衆之下, 多少人盯着崔家, 她怎麽會如此肆意妄為。

“咻——”

一支箭橫過十數米, 直接将崔七的刀射得偏到一邊。

王嬌嬌踏馬歸來, 居高臨下地俯視她們:“你們這是打算當街殺人不成?”

崔清若瞧她正義的模樣。

王大小姐您可以了解一下,當街縱馬這個罪名?

王嬌嬌是個嘴硬心軟的人,終究還是放心不下這個乞兒。

沒想到一回來,就看到崔七拿着刀打算傷害他。

她嗤笑道:“崔家還自诩是清流世家,沒想到居然是這般草芥人命。”

王嬌嬌對崔家的讨厭,是源于她對長姊的不滿。

但以王家為代表的靠功勳起家的世家,對靠着壟斷儒學經義的崔謝之流,那就是勢同水火多年了。

王嬌嬌原只是随口一說,卻歪打正着到了崔謝的命門——名聲。

崔清若自然不會坐視不理,只道:“琅琊王氏靠着當年漠北背水一戰,保我大虞幾十載無憂,自然讓人不敢不敬……”

她轉了話頭,“可崔家并非視人命如草芥,想必今日之事必是誤會。王大小姐所言未免言重了。”

王嬌嬌哼了一聲,才不管她的彎彎繞繞。

這個人說的話狠,無所顧忌,但……确實打心眼裏沒惡意。

因為,她并知道這些話,或許某日可以淪為傷人的利器。

崔嬈卻是寸步不讓,她與王嬌嬌對峙道:“王小姐,只不過是個乞兒而已,您何必救他?”

王嬌嬌雖不說是善良,但絕對不是個壞人。

她聽了這話道:“我看不慣你這樣不行?我喜歡,我樂意。”

崔嬈見她這樣,知道她是鐵了心要救這個乞兒,道:“王小姐,一個乞丐罷了。您給他口飯吃,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何必再多此一舉呢?”

王嬌嬌不喜歡打嘴皮子,聽了這話,直接打馬而過,把那乞兒一把拉上了馬。

她挑眉看着她們兩姐妹,道:“我就要救,你能奈我何?”

說罷,便騎馬走了。

崔嬈想要上前,卻被崔清若一把拉住,她望着崔嬈搖了搖頭。

今日之事,不鬧大還好,若真的鬧大了,崔家的名聲必然會被抹黑。

雖說“刑不上大夫”,但這樣當街殺人的行徑,可不比一般地虐待家奴。

崔嬈猩紅的雙眼,在看到崔清若眸中的疑惑時,才逐漸平息了眼裏的恨意。

是啊。

如今一切尚未發生,誰能想到跛了腳的大皇子,未來會被冊封為淩王,将來會成為入宮勤王的功臣。

最後還會成為那座禁宮的主人。

誰又能想到謝家會一夜崩塌,崔家的家主會親手殺死自己的女兒,成為淩王的幕僚呢?

太多說不通,太多未發生的事。

沒人理解她心裏的仇恨,亦無人了解她內心的……害怕。

她眼睜睜看着家人死于眼前,如今仇人近在眼前,她甚至都不能報仇。

她恨,但她更怕。

怕失去,怕重蹈覆轍,怕重來一世卻救不了任何人。

崔清若看見這個妹妹猛地抱住頭,蹲在地上。

她連忙摟住崔嬈問:“妹妹,你可還好?”

崔嬈感覺自己頭疼欲裂。

血刃、伏屍、抹不開的腥味,還有最後,脖頸上傳來的劇痛。

她一閉上眼就是前世總總。

崔清若只能抱着她,這次不像以往,她看起來似被魇着一樣,沒有清醒過來。

崔七伸手似乎想接過崔嬈,沒想到她直接把懷裏嬰孩遞給冬青,然後背着崔嬈就走。

她道:“走。”

崔七和冬青都看了她一眼,然後跟着她去了臨近的醫館。

兩人都不知道他們的小姐,居然有這樣的力氣。

她背着崔嬈找了一家醫館。

那醫館的藥童看了她們一眼,拱手道:“二位請回,我們這兒的大夫不給達官貴人看病。”

若是往常,她肯定扭頭就走,不多費口舌。

可如今崔嬈生死未蔔,她只能道:“這位小童,煩請你通報一聲,可否為家妹看看。”

她聲音溫柔,只是那藥童并不買賬,哼了一聲,道:“這是我們這兒的規矩,誰都不能打破了。”

既然不行,她也不在強求。

給一旁攥緊了手,似乎打算動手的崔七使了個眼神。

轉身就背着崔嬈走了。

未料沒走幾步,就聽見身後傳來一聲溫潤的聲音:“這位姑……夫人留步,裏面來吧。”

那人在看清她的婦人髻後,連忙調轉了話頭。

她們一行人聞言,便進了醫館。

她聽見藥童問那大夫:“師父,你不是說不給達官貴人看病嗎?”

那大夫輕笑道:“我只是說想給窮人看病,可從未說過不給有錢人看病這事。”

她瞧了這人一眼,覺得莫名古怪。

這大夫瞧見她的眼神,只微微一笑,看起來和藹可親。

他把手搭在崔嬈手上,垂眸斂眉,過了半晌才道:“無礙,只是近來脾火燥,方才多夢。我等會兒開兩副藥,吃了方可無憂。”

那大夫又問崔清若,“夫人,可需我幫你診診脈。”

她道:“不用。”

那人有些意外,只聽她道:“不知大夫這裏,可有帕子水盆一類的。”

大夫連忙讓藥童為她打了熱水來。

她點頭道:“多謝。”

崔嬈躺在床上,眉頭緊鎖,不斷冒冷汗。

她拿着帕子用水打濕,一點點擦去崔嬈身上的冷汗。

崔嬈喃喃道:“救救我……”

她手下的動作一頓,低下頭去聽,然後一句話鑽進她的耳朵,宛若石破天驚。

“謝家、謝家沒了……”

崔清若捏緊手上的濕帕子,水順着手臂,沾濕她的衣袖,她卻仿若沒有感知般,靜默原地。

冬青問她:“夫人你怎麽啦?”

她眨了眨眼,狀若無事地搖頭。

只是待她再聽,卻只能聽見模糊的呓語。

謝家……沒了?

是她想的那個沒了嗎?

她斂下眼裏的意外,繼續溫柔地為崔嬈擦拭薄汗。

崔嬈在夢境裏,仿佛回到了前世。

只是,似乎又是不同的,因為她看見的不再是東宮傾覆的那日。

她似乎成了藏在角落的宮女。

空曠的宮殿上,一聲尖叫驚醒了她。

她聽見清冽的男聲:“死了,就死了。謝家都死絕了,崔家人還活着做什麽。”

“嘩啦——”

是奏折被扔在地上的聲音。

那個聲音道:“崔涓不是把他妻子女兒都送上路了嗎?讓他親自去送一程吧,一個人活着太孤獨了。”

“朕瞧着怪可憐的。”

大殿重歸于一片冷清後,才聽見那人忽地拔出劍。

劍花過處,燈燭殘,香爐損,直至往日裏森嚴大氣的兩儀殿,成了滿地狼藉。

淩王是個跛子,連行動都不便,又怎麽會舞這般好的劍。

這人不是淩王。

崔嬈确信。

最後,她聽見推牌九的聲音。

“謝家、崔家……那就只剩王家了。”

如晨霧籠罩般的夢境,将崔嬈困在裏面難以自拔。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從夢中驚醒。

崔清若見她終于醒了過來,道:“你總算醒了,我可擔心你了。”

崔嬈不語。

她又問:“可是餓了?要吃點東西嗎?”

崔嬈搖頭,問:“現在是什麽時候?”

她不明白這人問這話的意義,只道:“妹妹莫不是睡糊塗了,今日乃是乞巧節,你連這時節都記不住不成?”

崔嬈總算放心了。

她還以為自己又重生回了不同的時候,畢竟,剛才夢境之事,是她前世并未經歷的。

她這樣後怕的樣子,同樣落入了一旁的崔清若眼裏。

她望着這個妹妹,只覺得崔嬈身上,必然有着什麽秘密。

只是,這人如今最是警惕,想來并不是探取消息的好時候。

她只得先壓下心頭的疑惑,問:“妹妹可好些了?”

崔嬈搖頭,蒼白着臉:“多謝姐姐關心。”

崔清若道:“無礙,妹妹若是無事,我便先行離開了。”

既然崔嬈已經醒過來,沒有什麽危險了,而她又探不出什麽消息,自然是先打道回府才是。

她瞧了瞧窗外,已經是日薄西山,想來今日亦去不成米店了。

她走後不久,崔嬈也被崔七扶着離開了醫館。

剛才溫潤如玉的大夫,才換了副玩世不恭的樣子,不知和誰人在說話:“人幫了,錢呢?”

謝庭熙斜倚着門框,瞥了他一眼:“你這個王氏醫館,只出不進。這麽多年靠的誰?”

大夫笑道:“那還多虧謝二公子心善,這可是積德的好事。”

他想起剛才那幾人,道:“弟媳當真善良,瞧着嫁給你還真是一朵……”

謝庭熙觑了他一眼。

他連忙改口:“當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

謝庭熙道:“胡說。”

然後匆匆走了。

大夫搖頭,那你有本事別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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