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崔清若問:“子言, 可以告訴我是什麽生意的賬目,需要過米店嗎?”

謝庭熙瞧了她一眼,問她:“你真的想知道?”

她點了點頭, 道:“我會陪着子言的。”

就像這人給她說, 不論出什麽岔子, 他都會站在她身後一樣。

她也會陪着子言,不論夷近還是險遠。

謝庭熙聽了她的話,沉默了一下, 慢騰騰指了指那把被遺忘在一邊的劍。

劍?

兵器。

崔清若明白過來他的意思, 這下輪到她整個人呆滞了。

子言瞧着這麽溫良的性子, 卻要經營這樣的生意。

她不禁對子言的生母産生無盡的聯想。

該是怎樣剛毅聰慧有野心的女子,才能經營這麽多讓人咋舌的生意。

可是, 子言真的喜歡這些東西嗎?

她的子言喜歡讀老莊,愛看農事書,這樣的他真的會精于這些銅臭之事嗎?

謝庭熙不明白, 為什麽崔清若總是莫名其妙地不說話。

看着像是在想入非非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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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塞了口點心,喝了口茶。

飽了。

算了,不想了。

他道:“這家米店以後就是你的了, 那些賬不會再從這兒過。”

那些浸滿鮮血的事,就不要讓這個人看見了。

他道:“那些賬目, 你讓陳绫處理就是了。他是我阿娘的人, 你可以信他。”

“你自己找人也好, 看你自己決定。”

他說得輕巧, 就好像真的一點都不在乎。

崔清若點頭, 還沒等她開口, 就聽見他說:“這些店都是些沒什麽意思的。你要有興趣, 自己再去開幾家就是。”

他說得讓人覺得開店鋪, 好像就是一件極其輕巧的事一樣。

她笑:“子言這麽認可我的能力啊?”

謝庭熙道:“我只是看你很喜歡的樣子。我想能夠走出去,你應該會開心。”

大虞不許女子當官,若是可以,這個人便是女宰相怕都是當得的。

她低頭,掩去眼裏的失落。

年幼時,她也想過為何她不生作男兒身。若是那樣,她大可以走出去,闖一番自己的事業。

而不是日日擔心落得崔清荇堂姐的下場。

被家族當作棋子送給一個年紀夠當她爹的男人,後來,又在權力傾軋下成為犧牲品。

小時候她曾以為,堂姐真的是因為受寵,被皇後嫉妒才被處死。

後來,她才明白她的死是許多人的推波助瀾。

皇帝不會同意崔家有皇子,謝家不會坐視崔家的女兒動搖皇後的位置,王家不會允許多一個健康聰慧的皇子。

處死堂姐的命令是皇後下的,可是,說到底确實無數人出了力。

甚至包括崔家。

崔家當年一力扶持陛下登基,這也是為何陛下打壓謝家至此,崔家卻仍然風光無限的原因。

死一個女兒,換帝王的信任,在大多數人眼裏多值啊。

只可憐她的堂姐,不過二八年華,死後父母連哭喪一聲都不可以。

這世家高門本就髒透了,至于皇宮……那是比這裏更腌臜的存在。

她笑應:“我從來不覺得,我定要走出去才算活得自在。”

謝庭熙驚詫地望着她的眼睛。

她道:“我不喜歡謝家,可我喜歡這裏。”

她望着他,眉目流轉,盛滿清漾的水波:“這裏是我的家。”

這個家裏有她愛的人。

她讨厭謝家的高牆。

可是,那個疏離淡漠的少年,一個人被關在這裏那麽多年。

她想多陪陪他。

她想走出高門的桎梏,但她更想拉着她的小郎君的手,一起走出去。

謝庭熙一時不知怎麽回答這句話。

記憶缥缈無定,好像回到了多年前,那個比這裏更沉寂的宮殿。

華燈不夜,一夜流光。

潑天富貴囚住了那個愛自由的女人和她唯一的孩子。

她手上的丹蔻裏還藏着未洗淨的血跡,柔若無骨的一雙手撫過他的臉。

女人好像只會抱着他哭。

她哭訴:“爹爹阿娘,你們救救我。”

縱然她的爹娘永遠聽不見她的話語。

她還會抱着他,眼裏無波,卻滿眼滄桑道:“子言以後走得遠遠的,別回來。阿娘的好子言,以後千萬別回來。”

女人知道自己逃不出那個地方,只會寄希望于唯一的孩子,能夠離這些髒污遠遠的。

他記得阿娘很怕疼,很讨厭吃苦的,喝粥時都要加兩勺糖才行。

阿娘說她沒嫁人時,是全京城最風光漂亮的姑娘,誰都蓋不過她的風頭。

可就是這樣一個,生前就算被囚禁、被□□,都從不肯彎腰的人,死後卻被那些人用流言蜚語,一寸寸敲碎了脊梁。

活着不肯放過她,死了還要抹黑她。

這就是這些王公貴族的嘴臉。

他曾經讨厭這裏,所以,他寧願在街頭流落都不回來。

可後來他又覺得憑什麽?

害人者活得光鮮亮麗,被害者死得悄無聲息。

天道不仁,那就讓他自己來。

他原以為高門裏都是些蠅營狗茍之輩。

直到,那天眼前這個人,她擡眼向他看來時。

宴飲席間也好,燈燭搖晃時也罷。

總之那一雙單純卻又“算計”的明眸落入他的視線裏。

他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記住了這眼神。

總之,就是記在了心上。

他再開口,是與往日不着調的溫吞全然不同的語氣。

他道:“這是你的……家?”

崔清若凝望着他,拉住他的手,嘴角的梨渦綻開,“子言在哪,那就是我的家。”

謝庭熙的手很白,白得沒有血色,但卻修長有力。

她的手與這雙手緊握,盡管是她主動伸出的手,看起來卻還是更像謝庭熙主動握住了她。

她道:“子言喜歡這裏,我就百倍地喜歡這裏;子言讨厭這裏,我就千倍地讨厭這裏。”

謝庭熙的目光垂落到兩人緊緊拉在一起的雙手,這一次他沒有抽出,甚至沒有一絲反應。

他的心跳得好快,他的臉有點微燙。

歡喜的心情就像蜜糖般,将他裹了起來。

和小時候阿娘給他講的,一模一樣。

阿娘說,喜歡一個人會這樣。

直到崔清若疑惑地擡起頭,他才像終于反應過來般,用一種深沉的目光望着她。

他道:“崔清若,你別喜歡我。”

他不值得人喜歡。

就像阿娘死後,他所謂的生父說的那樣。

他本就不是被期待的孩子,他是阿娘抑郁而終的導火索。

小時候,阿娘喜歡抱着他。

還給他說,他是阿娘唯一的“小太陽”。

那些恍如隔世的記憶裏,他仿佛還能聽見些許記憶的回聲。

巧笑倩兮的美婦,會拉着她的兒子,問:“熙熙知不知道庭熙是什麽意思?”

他記得阿娘告訴他——

熙者,盛也,明光也。

阿娘說,他是她在高牆裏唯一的光。

可後來他長大了,阿娘再也不喜歡他了。

因為他和那個人長得像了。

阿娘怕那個人,漸漸地他再不是阿娘的光了。

一直到阿娘跳樓自盡那天,她都再沒有喊過他的名字。

他忘不了阿娘倒在血泊裏的樣子。

就像那個人說的一樣。

那個人是君奪臣妻,他不仁。

自己呢?他是肮髒的産物,他流着那個人的血,他的存在就是一點點逼死阿娘的原因。

他這樣的,哪裏值得別人喜歡。

他道:“我不值得。”

崔清若聽見這人的話,不知他從何得出的結論,一時驚詫。

她很快想了想這人的經歷。

他從小流落在外,回了謝家又背着外室子的名聲,多少人冷言冷語,多少事暗箭明槍。

不是他不值得。

是其他人說他不值得。

想通這一點,她道:“子言值得。”

十五歲的姑娘,最是多情爛漫,一雙眼裝得下星河瀚海,容得了情深脈脈。

她踮起腳尖,想親親謝庭熙。

行動總比言語有用,她一直信奉這句話。

謝庭熙看這人忽地貼過來,福至心靈般感受到了她的意圖。

他下意識握緊了手,繃緊了身子,但他沒有退後一步。

崔清若卻在真的靠近他時,停了下來。

子言好乖啊,就這樣站着讓她親。

可子言說過他還不喜歡她。

她不能蹬鼻子上臉,還是要與子言保持點距離才行。

萬一子言覺得她不矜持怎麽辦?

于是,一直在等親吻的謝庭熙,只等到了一個滿溢女兒香的擁抱。

她抱住謝庭熙,聲音溫柔:“子言最好了。”

謝庭熙低頭撚了撚她的發絲,不自在地轉過頭,一句話都沒說。

她卻不依不饒又誇了好久。

無外乎都是些贊美之詞,從才華品學,到容貌性格,她全都好好誇了一遍。

她笑:“簡而言之一句話……子言,你值得。”

她喜歡這人,所以,她想他驕傲肆意,她要他長寧安康。

她想和這人一起,長長久久。

只是,謝庭熙看起來并沒有多高興。

只是神情恹恹的不知道在想什麽。

她以為這人是不喜歡她。

不過,她可不是輕易放棄的性格。

既然,子言讓她開個感興趣的鋪子。

那她就開一家點心鋪好了,畢竟,她現在第一感興趣的就是子言的事。

原本只是不知該如何回應才不顯得薄情的謝庭熙,下一刻就被崔清若拉着走。

她還道:“走,子言吃飽了,咱們去看看書吧。”

“改日,我就開家點心鋪。就開在東大街附近,方便給子言買點心。”

他被她拽着走。

原本話到嘴邊的“謝謝”被他咽了回去。

他好像不想給她說這兩個字了。

這兩個字好像不是他此時的心情,另外四個字似乎更加貼切。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熙熙長大了,自己開了一家炮竹店

清若:熙熙好難啊,要一個人經營父母留下來的店鋪

熙熙:其實這是我自己開的(摸不着頭腦.jpg)

熙熙:不過清若說是就是吧(傻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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