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崔清若翻着手中賬本, 嘆了口氣。

這已經是謝府被圍的第十六天了。

府中的三位兒郎皆未歸家,只留她和一衆婦孺待在偌大的謝府。

秋意漸濃,京城肅殺的寒氣浸骨, 朔風哀哀, 卷起滿地秋意紛飛。

她垂眸望着那破敗的枯葉, 像是驀然想起什麽,徑直向院外走去,命令下人打開東邊的側門。

門外自然有官兵守着, 她輕笑示意, 不像尋常婦人瞧不起這些戎馬之人。

那些小兵見她态度尊敬, 也并沒有為難她。

“小叔,你就讓我進去好不好。就當我求你, 我從來沒求過你。你就讓我去看一眼她,好不好?”

崔清若尋聲望去,見徐嘉業在哭求這些日子負責守她們的将軍。

難怪她說對這将軍沒印象, 徐嘉業的小叔叔,确實是十年前就奉命駐守漠北去了。

徐将軍見徐嘉業這孩子,明明是将門出身, 卻被他爹養得一身嬌脾氣,可這人身子骨不好, 徐家誰都舍不得教訓他。

徐将軍氣得想打他, 又不敢打他, 只能壓下怒氣, 道:“我不是都和你說了嗎?你惦記的崔家小娘子沒事, 你整日裏往這兒跑做什麽。”

崔清若聽着兩人說話, 一時覺得崔清荷還真是運氣好。

那樣的性子都有人這般喜歡。

徐嘉業雖然害怕這個好多年不見的叔叔, 但還是鼓起勇氣道:“叔叔, 我就看一眼,我不和她說話。我就……看一眼。”

崔清若搖頭失笑。

算了,幫這兩人一把好了。

崔清若出聲喊道:“徐将軍,徐小郎君。”

徐嘉業聽見崔清若的聲音,立刻就跑過來,像是慢一刻都不行。

他行了個大禮,道:“姐姐好!”

崔清若一時愣神,徐家這小郎君會不會有點太能屈能伸?他可是比自己都還大一歲的。

徐将軍見他沒出息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卻又不能訓兵一樣動手。

再三在心裏強調這是親侄子後,徐将軍才開口道:“謝夫人,家裏的小子不懂事,冒犯了您,還請您勿挂懷。”

崔清若搖頭,還沒開口就被徐嘉業打斷,他道:“姐姐,我想、想見一面她可以嗎?”

徐嘉業不顧身旁叔叔那要殺人的眼神,仍堅持這番話。

他身體不好,看着比崔璨還小,一雙眼直愣愣地盯着崔清若,她偏過頭道:“我讓人給小妹說一聲,至于見不見你全在她。”

徐嘉業歡喜地點頭。

侍女去了後宅,只是過了半個時辰都沒動靜。

崔清若安撫他道:“她大抵是不願。”

沒成想她話音剛落,就見崔清荷小跑而來,她這幾日為長姊披麻戴孝,一身素白,倒少了平日裏的張揚跋扈。

她站在門內,望着門外的徐嘉業,哼了一聲,“你來作甚。”

徐嘉業局促地揉搓着衣角,飛快地瞧了她一眼,低下頭道:“我、我來看你,看崔姑娘你過得好不好。”

若是往日崔清荷定要好生羞辱這人,居然在這麽多人說這種話。

可崔清芙的死讓她明白,或許有些話便是再也沒機會說,這人的話雖讓別人會誤會兩人,但也是關心她。

崔清荷點頭,道:“我過得好,你現在瞧見了,該走了吧?”

原本以為會被訓斥的徐嘉業,驚詫地仰頭,盯着她,連忙道:“好、好。”

笑得一臉滿足,徐将軍在一旁都沒眼看,崔清若也失笑搖頭。

崔清荷覺得徐嘉業又害她丢了人,轉身就跑了。

崔清荷走了,徐嘉業卻還是不肯走,把手裏提的東西塞給崔清若。

他道:“姐姐,這些是孝敬您的,都是新奇玩意兒,您收着……好好替我照顧她,好不好?”

“這些是她喜歡的,煩請您捎帶給她,別、別說是我送的,不然她不會要的。”

崔清若收下東西,給徐将軍晃了晃,“将軍還是檢查一下,免得日後說不清。”

徐将軍臉都綠了,徐嘉業這臭小子,怎麽半點不像他們老徐家的人。這媳婦沒過門都被吃得死死的,日後還得了。

崔清若想起了謝庭熙,也不知那人什麽時候才能歸家與她一同看話本子。

忽地有一行人将謝家各個出口都圍住,與徐将軍的人似乎不是一夥人。

徐将軍也面色微變,這些與他所領的軍不同,這些……都是陛下親衛。

那些人直接向公主府而去,崔清若眼裏若有所思,或許,長公主這次不僅是回不來了。

“賤妾雲非月,殺謝家大公子謝珩之,自知罪無可恕……”

雲非月跪在殿上哭得宛若小女子般,聽得帝王直皺眉,道:“你若是再哭,朕也不聽你說了,便叫人割了你的舌頭。”

雲非月擦了擦淚,顫抖着聲音:“謝珩之得知長公主被關,便想要找太傅大人相商……”

堂上站着的幾人聞言,便知雲非月怕是有人故意安插的。

這話看似簡單,實則正巧戳到了皇帝的忌諱。

許太傅可是與大皇子的姻親,謝珩之出了事卻想去找許太傅,其關系之親密可想而知。

崔涓把目光放在謝庭熙身上,見他目光飄忽,仿佛并沒有把心思放在堂上的事。

謝庭熙早與他說過,不要太早動手除掉長公主,只是他實在忍不了這毒婦,還是提前動了手。

謝庭熙對這事應該是措手不及才對,崔涓也不清楚眼前的女人,是否是這人安排。

皇帝問:“僅僅是與許太傅相商?”

雲非月答:“長公主想與許家談婚事,想着把許家二房的女兒過到許大人名下,再與謝公子相配……”

說着說着,她便淚如雨下,“賤妾,自知自己出身寒微,是做不了謝公子妻子的。可我還是……方才一時失手殺了謝公子。”

皇帝揮手讓人帶她下去,面色陰沉,他不是不知道大皇子與太子結黨營私。

如今兩位皇子針鋒相對的局面,甚至可以說是皇帝一手縱容的。

可到了真正發現謝家、許家與大皇子,早已彼此交融的關系時,他仍然會勃然大怒。

他怒的不是謝家和長公主,而是他自己的親兒子,或許早就觊觎他的皇位不知多久。

他道:“除了謝庭熙,其他人出去。”

待殿門關上時,皇帝方問:“你覺得此事該如何處理?”

原本謝珩之這步棋,謝庭熙是打算放到兩年後的,扳倒長公主,滅謝家門,再假死入宮。

奈何,太子妃的病逝,反而讓這原本的謀劃作廢……何況,為了崔清若他本就不打算再入宮,争奪帝位。

他道:“長公主多年倨傲,謝府衆人并不親近這人當家主母。”

皇帝饒有趣味道:“你要保謝家?”

謝庭熙垂眸:“陛下,太子妃已死,崔王兩家必然疏遠,太子勢力必當下降;大皇子的羽翼已豐,除謝家會動搖皇後,并非良策。”

皇帝眼神一暗,問:“除許家?”

謝庭熙搖頭,“許太傅品性高潔,除之必惹文人謾罵。太子妃沒了,大皇子的王妃自生産後便身體不好。”

皇帝又問:“可會太過削弱大皇子。”

謝庭熙道:“大皇子已經及冠,可封王以喪期為由,令其不入朝為官。”

皇帝贊許地看着謝庭熙,這個兒子确實讓他滿意。

“你很聰明。”

謝庭熙不在意這誇獎,笑道:“是陛下聖明。”

他眼裏藏着嘲諷之意,如皇帝這般的所作所為,不淪為孤家寡人才是荒謬。

“朕這些年終究太疼雲瑤了,她竟然生出如此多的心思。”皇帝嘆了口氣,“這樣吧,她死後,你把她的頭顱帶回來罷。”

皇帝明明說着如此涼薄的話,卻仍像是個好兄長一般。

皇帝忽地想起另一人,問:“你說謝如晦當如何?”

謝庭熙道:“他本就是廢人,何必管他。”

沒了長公主庇護的謝如晦,這世家裏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他。

“你到底是誰?”

姜雲瑤望着出現在她面前的謝庭熙。

姜雲瑤是跪着的,從她在獄卒口中得知謝珩之死起,她便一直跪着,只盼兄長能來看她一眼。

“你跪了十二個時辰了。”

謝庭熙記得崔清若那日,若不是他趕了回去,怕就要跪六個時辰。

今日,也讓長公主跪回來了。

姜雲瑤見謝庭熙不答他的問題,口不擇言道:“你就是個賤種,不管你到底是誰的兒子,你和你娘都是下賤東西。”

謝庭熙蹲下,望着猶如困獸的長公主道:“姜雲瑤,你想去江南嗎?”

一瞬間,姜雲瑤臉上的血色消失殆盡,她啞聲搖頭。

“不、不,不可能……那人明明……”

謝庭熙起身,俯視她道:“明明是你親手用一杯鸩酒毒死的,對吧?”

“你若當真殺了我娘,或許還算是我們母子的恩人。只是,你可知那不是鸩酒,那是假死藥。”

長公主搖頭,明明那藥是皇兄給的,明明……忽然,她想通了。

她道:“你是皇兄與她的孩子。”

謝庭熙道:“我今日來,不是來殺你的。”

“我是來告知你三件事。”

姜雲瑤忽地捂住耳朵,大聲尖叫道:“我不聽,你這個賤種給我滾出去!”

謝庭熙示意獄卒伸手制止她的舉動,把她的手分開。

“第一件事,你送沈清臣的腰帶是被你的皇兄,親手扔進湖裏的。”

“第二件事,撈起那腰帶的,不是謝如晦,是我娘。”

姜雲瑤不可置信地搖頭,“你騙我,你騙我……”

謝庭熙輕笑,“你真的不明白嗎?”

姜雲瑤眼角不自主地流了淚,她當然明白,皇兄那樣謹慎的人。

他不會讓自己的親妹妹,與自己的親信有私情,是多說得過去。

而那時的皇兄需要世家支持,所以……原來,她以為的年少心動,從一開始就是旁人算計好的。

謝庭熙見她這樣,沒有半分憐憫,繼續道:“你跪了十二個時辰,膝蓋疼嗎?”

“最後一事便是,謝珩之不是你的孩子。”

姜雲瑤眼睛瞪得滾圓,緊咬着嘴唇。

“皇帝怎麽能讓謝家與公主的孩子出生?你的孩子才剛落地就被他掐死了,謝珩之是謝如晦與外面的歌姬的孩子。”

姜雲瑤喊道:“你騙我。”

謝庭熙自顧自說:“你生産時,皇帝正是年關之時,緣何要去陪着你?你自己的皇兄是怎樣的人,你不清楚?你生産後氣血大傷,再不能有孕,可明明你曾經身體那般康健?”

“你真的不清楚嗎?”

姜雲瑤忽然間失了力,跪坐到地上,扯出一個嘲諷的笑,不知到底在笑誰。

謝庭熙轉身推開獄門,便聽見“砰”的一聲,是柔軟血肉與堅硬石牆相碰的聲音。

所以,他說他不是來殺人的。

人自己會在自欺欺人的局裏,用一根根繭絲把自己困死。

他望着眼前的獄卒,“把她的頭割了,外面有人等着。”

忽然又道:“我記得你是啞巴?”

那獄卒自知聽了這些話,能夠只是不說話,已經是莫大的運氣了,笑着點了點頭。

謝庭熙走了,出來時,仰頭望明月。

可惜,沒有月亮。

他循着夜色走到謝府門前,守着公主府的将士看見他,亮出手裏的刀劍。

他拿出手裏的銀魚符,道:“陛下有令,即日起收兵。”

他推開謝家的門,明明不到一月,他卻已經像是隔世一般。

這些日子下人們都歇的早,回廊裏沒有下人,但燈籠卻是亮得很,他回家的路并不是無邊夜色包裹。

他到院子時,發現大門沒關,連他們內室的門也是打開着的。

他直直望去,見到崔清若正就着燭光,拿着賬本在看。

不知是不是心有靈犀,那人同樣擡眸望過來,凝視一眼後,低頭自言自語道:“我又做夢了。”

謝庭熙走進屋,拿過她的賬本,道:“不是夢。”

“我回來了。”

他踩過雲波詭谲,踏過風刀霜劍,漫漫夜路,他終于回家了。

作者有話說:

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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