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這晚, 昭棠躺在床上,閉着眼,卻整晚沒有睡着。
耳邊一直無法安靜, 來來回回響起路景越輕描淡寫的一句——
退學,重新考了歲大。
退學,重新考了歲大。
她仿佛還能看到他說話時, 眼睛裏黑沉沉的冷漠。
她知道,他是生氣的。
可能本來氣氛很好, 過了這麽久,再重逢, 他也真的沒打算再跟她計較了。但當她自己主動提起往事,他還是無法壓下自己心裏對她的氣和恨吧。
他生氣也應該。
換她, 她也會生氣。
明明說好的, 她卻一聲不吭背棄了約定,至今都沒有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
他的生日在六月六號, 她從前一直很羨慕這樣一個吉利的日子, 但對于高三那一年而言就不算吉利了, 因為就在高考前一天。
為了騰出考場, 她提前一晚也放假了,卻沒去找他,只是給他打了個電話, 打算就在電話裏說聲生日快樂吧。
不想剛接通, 他就對她說:“下來。”
她從窗戶探出頭去,就見他站在樓下,手裏拿着手機, 微微擡頭看她。
明明天已經黑了, 路燈不甚明亮, 她看不見他的眼睛,可是視線隔空對上的一剎那,她的心怦怦直跳。
她飛快地跑下樓,他倚着燈,靜靜看着她跑到自己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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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秒,他的目光從她空着的手掃過,挑眉說:“你還真沒跟我客氣啊。”
昭棠不理解:“什麽?”
路景越笑了一聲,意味不明地說:“這才哪兒到哪兒,你就連禮物都給我省了?”
昭棠臉有些熱,本來就挺不好意思拿出來的,他這麽一說,她索性直接躺平,理直氣壯說:“我本來就沒什麽儀式感,那大不了,等你高考完我請你吃飯,就當送你禮物了。”
路景越點了下頭:“也行。”
“走吧。”他轉身往小區外走。
昭棠吃驚了一瞬,連忙追上去:“現在就去嗎?你明天不是還要高考嗎?”
“現在就去,高考哪兒有你請吃飯重要?”
“……”
少年側頭看了她一眼:“我記得以前有人說請我吃飯,結果給我點了個外賣。”
昭棠:“……”
那時她跟他不熟啊……兩個人一起吃飯,那多尴尬。
路景越慢騰騰拖着語調:“我怕我現在不趕緊吃,過幾天又只剩個外賣了。”
昭棠:“……”
她無語了一會兒,故意氣他:“不用等過幾天了,現在就可以。我給你點個外賣,你正好邊吃邊刷題。”
路景越:“……”
雖然是說說而已,但他高考,她比他還緊張,生怕耽誤了時間,也不敢走遠,本想在小區門口随便吃點兒,他卻像是徹底放飛似的,帶着她打車去了本城一家十分有名的海鮮餐廳,那裏的龍蝦和蟹遠近馳名,她平日裏一聽就饞得不行,但當晚,當她眼睜睜看着出租車緩緩在餐廳門口停下時,她真是百爪撓心。
完蛋,這家店排隊就要排一小時了。
她磨磨蹭蹭不肯下車,他就站在車門外看着她。兩個人眼神無聲争執了一會兒,他才告訴她:“我找了個黃牛幫我排隊。”
昭棠:“……”
這,這還能找黃牛?
他們直接就進去坐下了,看路景越大方地給了黃牛幾張粉紅色鈔票,昭棠眼巴巴地問:“下次這種事,你能留給我嗎?我也可以。”
路景越:“……”
路景越瞧着她,笑了:“想得還挺美,你請我吃飯,反過來賺我的錢?”
昭棠輕聲嘀咕:“那你的錢給誰不是給。”
路景越:“誰說那是我給的?”
昭棠眨眼:“咦?”
路景越看着她笑,笑得有些惡劣:“你請我吃飯,排隊的錢也應該你來出,我只是幫你墊付,一會兒記得還我。”
昭棠:“……”
還我……
這個人真的只配吃外賣!
心裏腹诽歸腹诽,昭棠想到他明天要高考,還是大度地沒跟他計較,忍氣吞聲地答應給他錢。
不過卻是連最後的飯錢也是他付的。
他這個人,嘴巴是讨厭了一點,倒是從沒真的讓她吃過虧。
昭棠心中有愧,最後還是磨磨蹭蹭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小紙條,遞到他面前:“吶,禮物。生日快樂,明天考試好好考。”
小小的紙箋,方方正正,上面寫着“禮物兌換券”五個字。
粉藍色的字體,稚拙可愛,墨水裏有金粉,在明亮的燈光下閃着細細的光,像少女的心思,小心翼翼藏着,又每每不經意露出細碎的光芒。
路景越看着她,昭棠沒看他,目光落在別處,下巴輕輕擡着,一臉“我也沒放在心上、只是剛好摸到就拿出來給你”的神情。
他笑了一聲,擡手接過,指腹輕輕摩挲着,笑着逗她:“我生日,我請你吃飯,你就送我一張紙條……你這性格還挺不吃虧。”
昭棠:“……”
他不知道,這張紙條可以兌換很多東西嗎?
現在他們是還小,不能早戀,可是長大以後……還能用啊。
昭棠心裏悶悶生着氣,索性徹底躺平:“是啊,因為上次月考沒考好,我這個月零花錢都沒有了,你就當讓我賒個賬吧。”
路景越也沒說什麽,只是笑着将那張小小的禮物兌換券收好,起身帶她離開。
走到門口,外面還排着長長的隊,等着叫號吃飯。路景越看了眼,轉頭看她,說:“下次排隊你來。”
昭棠:“……”
路景越:“你說得對,我的錢給誰不是給,不如便宜你了。”
昭棠:“……”
兩人回到小區,時間還不算晚,小區裏仍舊有遛彎兒的老人和小孩。
這晚的月亮很好,滿月,明亮,隐在薄薄的雲層裏,光芒不減,更多了一層柔和的光暈。月亮旁邊還有一顆星星,亮極了,一閃一閃。
昭棠盯着天上的星星月亮,輕聲對路景越說:“明天考試加油。”
路景越走在她身邊,低低應了一聲:“嗯。”
又是沉默。
過了會兒,他問她:“你想考歲大嗎?”
昭棠愣了下:“什麽?”
路景越轉頭看向她,又問了一遍:“明年高考,你想考哪裏?會留在歲宜嗎?”
昭棠不理解,明明明天參加高考的人是他,怎麽他反而來問她的志願了。不過還是老實回答:“爸爸想讓我考歲大金融系,不過我的成績考歲大金融有點難,他覺得我努力就可以。可我自己知道,真到了最頂尖那個層級,努力以外,還是要拼一拼天分的,所以我覺得很難……”
“但如果我報歲宜其他大學,爸爸又會很失望……”昭棠擡眼看向路景越,“所以媽媽已經幫我想好了,考望城大學,最後一年,我努力一下應該可以。”
路景越點了下頭:“望大和歲大也算同一個層級,但收分卻比歲大低,離歲宜也不算遠,還挺合算。”
路景越又不用考慮合算……
昭棠心裏難免羨慕:“你應該會考歲大吧?”
畢竟雖然是同一個層級,但歲大綜合排名都要比望大靠前,以路景越的成績,只要別像電視劇裏那樣空一道大題不做,考歲大是信手拈來的事。
路景越反問:“你想我考歲大嗎?”
昭棠迎視着他,毫不猶豫地點頭:“想。”
路景越笑了:“為什麽?”
昭棠老實說:“以你的成績,如果不考歲大,那就一定是更好的大學,臨绛大學或者出國……那還是歲大吧。”
那樣,至少我回來的時候,你還在這裏。
路景越半低着頭,安靜地看着她。
過了半晌,他也沒說什麽,只是催她上樓。
高考很順利,頭天半夜下了一場雨,氣溫還降下不少。一個月後出成績,他的分很高,不僅歲大專業随便挑,更像她說的,報臨绛大學也綽綽有餘。
填完志願那天,他約她出去,兩個人走在路邊,他像是忽然想起什麽,不經意對她說了一句:“對了,我報了望大。”
昭棠正低頭心不在焉地踢着路上的石子,心裏琢磨着怎麽開口問他有沒有報臨绛大學,她甚至都已經不自覺地開始想象自己在北方城市生活的場景了,他忽然一句話落在耳邊,她想象裏的世界一下就靜止了,剛好停在她在臨绛的雪夜裏去找他的畫面。
過了幾秒,她仿佛才消化了他的話,重新回到盛夏的歲宜。
一股熱風吹來,她整個人的血液都熱烘烘的。
她擡頭,直直看進他的眼睛裏。
少年半低着頭,眼睛黑而亮,安靜地注視着她。
陽光從樹葉縫隙間落下,樹上的知了蠢蠢欲動地鳴叫不停,熱風吹來,兩個人卻都仿佛感覺不到熱,定定站在原地,站在細碎浮動的陽光裏。
時間仿佛定格。
過了許久,她輕聲開口:“你……為什麽不報歲大?”
路景越安靜了兩秒,反問:“給你借口讓你以後請我吃飯正好有理由點外賣嗎?”
昭棠:“……”
路景越看了她一眼,轉身往前走,吊兒郎當扔下一句:“別想了,我沒這麽好糊弄。”
昭棠慢了一拍跟上他,走在她身邊,垂着頭,輕聲應了一句:“好,那以後我去望大請你吃飯。”
路景越轉頭看着她。
少年眼底浮起的笑意,在灼灼陽光下,仿佛閃動着細碎的光。
純粹而堅定。
所以被背棄的時候,他也是驕傲而決絕的。
既然約好了一起,她沒來,他也沒有等在原地的必要。
退學,重新高考。
換一個與她無關的志願。
路景越的每一個決定都是驕傲的,即使在驕傲以前,他也曾極盡卑微,但他身上一直有着随時可以毅然轉身的底氣和傲骨。
那晚以後,昭棠沒有再見到路景越。
對面安安靜靜的,雖然一直很安靜,即使他在。但昭棠有直覺,他應該是離開了那裏。
其實她感覺得到,那晚,他那樣冷漠地說出來他曾經放棄她的決定,讓她清清楚楚地感知到他曾經的心灰意冷,生氣是真的,怨她是真的,但更多,他應該是想聽她一個解釋。
但他想她怎麽解釋呢?
告訴他,一切都是誤會,她是迫不得已嗎?
有誤會可以解釋,那如果……沒有誤會呢?
她要怎麽解釋?
她就是放棄了他,那該怎麽辦?
甚至連說對不起都說不出口。
對不起是為了求原諒,那原諒過後呢,要求他既往不咎,重新和她在一起嗎?
那樣未免太欺負人了。
一直到周三,她都沒有再看到路景越。
早上,她在鹿溪飯店訂了位子,服務員問她幾位的時候,她說:“四位。”
但心裏知道,路景越是不會來了。
他都離開摩卡小鎮了,她估計有一段日子,他應該不想再看到她這個人。
白天在辦公室,她将論文發給了趙希聲,趙希聲看後将她的名字報了上去,讓她準備參加下個月的望城甲骨文國際學術研讨會。
昭棠看到承辦方“望城大學”這四個字,心裏仿佛被什麽輕輕蟄了一下。
短暫的疼痛過後,空落落的。
下班後,昭棠往鹿溪飯店走。路上遇見書畫部的姜姐,兩人順路一起走了一段。
見她準備走進鹿溪飯店,姜姐笑眯眯打趣了一句:“和男朋友約會啊?”
昭棠總覺得路景越不可亵渎,雖然他根本不會來……但她還是立刻澄清:“不是男朋友,就是約幾個朋友吃飯。”
姜姐盯着她上上下下地看,有些不敢置信:“你長成這個樣子還沒有男朋友,男人眼睛是都瞎了嗎?你等着,姜姐立刻給你介紹!”
昭棠一驚,連連拒絕:“別別,不用不用!”
“用的用的,你放心,姜姐介紹的都長了眼睛,不會有網上那些個奇葩。”
“……”
昭棠見解釋不過,只好自暴自棄自黑:“不是他們瞎,是我,我瞎。”
姜姐:“?”
“我臉盲,交了男朋友也記不住人,到頭來別人還以為我只想要露水情緣呢。就這樣吧,我認命了,已躺平。”
“……”
好不容易打消了姜姐要給她介紹對象的心思,昭棠往鹿溪餐廳走去。
走出電梯,她看了眼手機,剛好六點。
這個時間,人不算多。
她心裏算着路景越應該是不會來了,孟逐溪和周淮琛可能會遲一些,和服務員報了預定,正打算坐下來慢慢等,服務員笑吟吟地說:“您的朋友已經到了呢。”
服務員很快就領着昭棠過去,昭棠擡眼,看到坐在窗前的男人,心口突地跳起來。
路景越坐在沙發裏,黑衣黑褲,神情疏懶,視線落在窗外。大約感覺到有人走近,他回頭,往她看來。
四目相對,昭棠指尖無聲地捏緊。一步步往他走去,腳步裏多了幾分幾不可察的僵硬。
服務員送她過去就離開了,昭棠在他對面坐下。
男人視線一直在她身上,卻沒有說話。雙眸漆黑,眼神安靜,讓人無端緊張。
記憶還停留在那晚的不歡而散,昭棠總覺得應該說點兒什麽,打破那不太愉快的記憶,也打破這微妙的氣氛。
她低着頭随手擺弄着碗筷,一面似不經意說:“你怎麽會在這裏?”
空氣安靜了一瞬。
路景越輕哂一聲:“你這話問得有趣。”
她擡眼,他眼尾微挑,反問:“不是你請我來吃飯的?”
昭棠:“……”
那誰能想到,您氣性這麽小,直接就來了呢?
她還以為,就為了那晚的事,他也至少得生氣個十天半個月吧。
她甚至都還沒來得及去想怎麽主動和他說話,總覺得那至少是她從望城回來以後的事了,結果短短三四天,他就自己出現了。
倒是讓她有些措手不及。
服務員此時送上來菜單,昭棠接過,遞到他面前。
男人掀起眼皮看她:“不等他們?”
昭棠看了眼他面前只剩小半杯的茶水,心裏想的卻是,不知道他一個人在這兒等多久了。
來這麽早……會不會是中午沒吃飯,直接過來的?
她抿唇笑了笑,說:“沒事,你先點。”
路景越也沒跟她客氣,擡手接過菜單,看了起來。
趁着路景越點菜,昭棠點開微信。
雖然請人吃飯還催人很不禮貌,但昭棠還是發了條消息給孟逐溪:【你們到哪裏啦?】
孟逐溪很快回複,語氣匆匆忙忙的:【啊抱歉棠寶!我忘和你說了!】
昭棠還沒來得及問,孟逐溪又很快發來一條:【周淮琛臨時接到任務,我現在正在送他去機場的路上。】
昭棠:“?”
昭棠:“……”
昭棠小心翼翼去看對面的男人。
說好的四個人一起吃飯,結果最不可能來的那個人早早到了,另外兩個最該出現的放了鴿子。
昭棠只好回複:【沒關系,那等你們回來,我再約你們。】
熄了手機,昭棠斟酌着該怎麽說。
他不會以為她是故意的吧?
她正吞吞吐吐,男人像是頭頂長了眼睛似的,視線往她看來:“怎麽了?”
瞞也瞞不住,昭棠只好直說:“周淮琛林臨時出任務,逐溪送她去機場……他們不能過來了。”
路景越聞言挑了下眉,鳳眸眼尾微微往上,直勾勾盯着她看。
這個眼神實在意味深長,讓昭棠有種自己沒有做賊、偏偏心虛的錯覺。她剛想再解釋兩句,路景越又收回了探究的目光,雲淡風輕點了下頭,視線重新回到菜單上。
昭棠松了口氣。
下一秒,卻聽他忽然極輕地笑了一聲,說:“你這日子選得還挺妙。”
昭棠:“……”
她到底做錯了什麽?
不對,她是做錯了,但這件事她沒錯啊!
又不是她讓他們不來的,為什麽他話裏像是意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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