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30章

別墅區沒有出租車,我咬着牙步行了三個多小時,到了季然家。敲開門的一瞬,他及時伸手扶住了我軟倒的身體。

我有無數個理由讓季然相信我只是心血來潮路過看望他,可我已心力交瘁,什麽都不想說,什麽都不想做。季然只叫了聲“蘇舊”,就閉上嘴扶我進卧室躺下。混沌中,感覺他用熱毛巾幫我擦了臉,然後脫去外衣,蓋好被子,又在我身旁守候了許久才離開。

季然是真心對我好,我知道。

接下來,我陷入了混亂掙紮的噩夢,夢中始終是面目不清的趙氏兄弟。相識以來的所有場景都如同電影鏡頭一般閃現,醒來時,已近午時。胸口悶痛,大汗淋漓。

房門是關着的,陽光暖暖地從玻璃窗外投進來,滿室溫馨。周圍的一切都熟悉之極,這是那個曾經屬于我的房間,撫摸着半舊的吉他,我知道,我又回到了最初,離開的這一年,真的就只是一場夢。

起床洗漱之後,竟然發現季然在廚房做早餐,不,是午餐。我這時候其實并不想見他,可猶豫一下,還是走過去,問:“怎麽沒去上班?”

他轉頭朝我笑笑,說:“今天正好休假。”

我不再說什麽,站在近旁默默看着這小子熟練地烹制菜肴。

“哥,我最近工作大概還會有變動,如果我調回臨市,你願意跟我一起去麽?”他低着頭,貌似随意說。

我有些意外,畢竟他回來才沒多久。沉吟片刻,我點頭:“行。演唱會後,我就打算退休了,到時和你一起去。”

“真的?!”季然顯然很驚訝,回頭看我,我點頭确認。他啊地一聲大叫,丢下湯勺撲過來攔腰抱起我,連轉了三圈,“太好了!哥!太好了!”

我用力拍拍他的腦袋,勒令他放我下來。然後,這小子咧着嘴去盛飯,又咧着嘴吃飯,再咧着嘴洗碗,我不覺有些後悔自己的魯莽決定。

收拾完畢,季然樂呵呵拉着我商量搬家換工作的事情,還沒說兩句,就接到警局電話,需要他立刻回去。季然搖着頭糾結着不願離開,我說:“去吧,工作要緊,哥等你。”

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欣喜,臨出門,再三叮囑:“哥,一定要等我回來!”

我答應着關上門,長舒了口氣,想起自己貿然決定的隐退,覺着很有些對不起林逸之的栽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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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房中轉了幾圈,腦中空了許久,無所事事。因為上午睡得太多了,毫無倦意,幹脆倒了杯茶拿上一疊報紙去陽臺曬太陽。纖塵在光影中飛舞,如有着生命的活物。

在滿負荷忙碌了數月之後,我終于有了閑暇時間,坐在旁人的陽臺上,享受着旁人的陽光午茶,卻欣賞着屬于我自己的八卦消息。

蘇舊和林逸之疑似同性戀人、蘇舊父親是殺人犯、蘇舊與趙氏公子有染、蘇舊為演唱會造勢無底線……

滿篇的緋聞和臆測,雖驚心動魄卻毫無新意,我已經淡然。扔下報紙,決定幫着季然打掃狗窩。

拖地擦玻璃清洗床單窗簾收拾雜物,卷着衣袖揮汗如雨幹了一下午,眼看着天擦黑了,季然還是沒有回來,我累得就勢躺倒在他的床上,考慮是不是先做晚飯。忽然覺着頭邊有些硌,随手摸了摸,從床頭隔板下抽出個不大的馬口鐵盒子,看着竟有些眼熟。

似乎有什麽令人驚悚的東西從腦中閃過,心髒禁不住加速跳動起來,我按住盒子邊慢慢打開,裏面是幾份證件和一疊略顯黃舊的紙張。一件件慢慢翻看,我的出生證明,父親和母親的各種證件,被撕去半邊的父親和我的合影,甚至還有一張刊登着祖父與父親斷絕關系告示的報紙……最後,是母親的一封信。

她說,她可以恨那個男人,可以不要丈夫,卻不能割斷我與親生父親的血緣關系。她留下這些,由我自己選擇。

我低垂着頭坐在床邊,捏着這薄薄的一張紙,眼中無淚,心底無哀,反覺得異常平和。果然如趙東宇所說,這世上從來不會有真正的秘密。

無論阿姨或者季然是因為什麽原因不将母親的遺物交還給我,我都不想深究。他們,對我勝似親人。

床頭電話響,我接起來,是季然。他大概是偷着溜出來打的電話,語氣急迫,壓着聲音說:“哥,我有任務,晚上怕是不能回去了,你自己吃飯休息吧。”

我深吸了口氣,平靜說:“季然,我有事先回去了。還有,你床頭……我母親留下的東西我也帶回去了。”

話筒裏忽然靜下來,我仿佛能聽到數裏之外他急驟的心跳聲,等了一會兒,季然仍沒有開口,我微微笑了笑,說:“再見。”

“等等,哥!”他忽然叫住我,聲音有些發顫,“對不起,哥,我和媽媽只是不想你傷心。”

“我知道,謝謝。”

挂斷電話,我苦笑。阿姨和季然并不知道,這樣的愛護和隐瞞,于我,其實是更大的傷害。

離開季然家,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車輛鳴笛穿梭,行人步履匆忙,夜幕将臨,每個人都有着自己的歸途。而我,已不知前路在何方。

路燈次第亮起,周圍的一切都灰蒙蒙的,看不清原貌。

胸口衣袋裏的那只鐵盒子沉甸甸的,壓得我有些喘不過氣來。下意識伸手摸了摸,原本冰冷的鐵盒被我的體溫暖着,已經有些溫熱。母親的怨憎與決絕,其實并沒有讓我對父親生出多少恨意。一個人偶爾做出荒謬行徑很多時候都有着不得不做的理由和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沖動,我願意原諒他。

“蘇先生!”身後忽然有人叫我。

一驚回頭,見是于震,剛剛提起的心落了下來,打過招呼,我看向依偎在他身旁的女孩子。長長的頭發,樸素的衣着,嬌小玲珑,容貌算不上出衆,一雙眼卻極有神采。

“這位是……”我問。

她驚喜地望着我,又看向于震,欲言又止。

于震竟有些羞澀,握住女孩子的手說:“我女朋友小麥,在一家小公司做文員,我們就要結婚了。”

“蘇先生,我是你的歌迷!”小麥大方朝我伸出手,恬靜的笑容讓我一下就喜歡上了她。

我伸手和她相握,奉送最誠摯的祝福。她極開心,邀我去附近的家中用晚餐,說為了感謝我贈送他們演唱會的貴賓位,一定要請我吃頓便飯。她見于震沒說話,不滿地搖着他的手,于震忙笑着點頭附和。看得出來,他們感情很好。

我原本就無處可去,這一刻被他們的熱情所惑,忽然很想分享這對小戀人的幸福。

得到我的應允,小麥雙眸閃亮,捉住于震的雙手縱躍歡呼。于震任她歡跳,微笑注視,寬容而寵溺。

我打起精神随同他們來到不遠的深巷中,爬到七樓閣樓,進了這套一室一廳的小家。

小麥挽起袖子去了廚房,于震張開手臂,豪邁地畫了個圈兒:“蘇先生,這是我們的新房。”

我環視四周,養眼的同色系布藝沙發、布藝窗簾,小小的折疊餐桌,牆壁擱架上滿滿的書,小玩偶,處處都顯示出主人的細致和愛心,不由點頭:“地方小了些,卻很溫馨。”

于震嘿笑,悄悄給我說,其實他是有些存款的,買個大些的房子還不難,但是小麥說,等以後積蓄多了給他開個小店,就不用再辛苦替人家開出租了,現在不必浪費在結婚這件事上。

我用力拍拍他肩:“小麥是個好女孩,好好待她。”

于震雞啄米似地點頭。不知怎麽,我開始想念自己的小窩。

小麥的廚藝不錯,言談舉止也大方得體,能有這樣的賢妻相伴,于震這小子真有福氣。

吃過飯,他送我回家。

仍有一些媒體記者在我樓下徘徊,于震扯住我衣袖,直接帶我從一處狹窄的消防門進去,繞了兩下,就找到樓梯。我這才想起,這小子做我助理時曾在我對門住過數月。

好容易上了樓,沒想家門前竟站着一人,穿一身深色西裝,面對着房門一動不動,雕塑一般。我咳嗽一聲,這人慢慢回頭,胡子拉碴,額發遮住大半眼睛,我一時沒認出來。

他看看我,咧嘴說:“蘇舊,我想請你幫個忙。”

我這才聽出是陳彼得,不覺愕然,不過月餘不見,這人怎麽就成了這模樣?

于震告辭離開,我開門請陳彼得進屋。

不等坐下,他先急匆匆說:“蘇舊,幫幫我!你下周演唱會務必邀我做嘉賓!”

我有些怔愣,這次演唱會所有事宜都是公司操作,我并沒詢問請誰做了嘉賓。再說,陳彼得雖然是知名音樂人,卻從未登臺表演過。莫非這是想改行了麽?

他見我不答,略有些焦急,緊握住我的手說:“林逸之不肯原諒我,非要我在大衆面前向他認錯。蘇舊,旁人必定不會允我攪場,我只有借用你演唱會了!”

我忍不住哈地一聲笑出來,心中暗暗替林逸之高興,“那麽請公司安排就是。”

“不不!”他有些急了,“逸之說需你親自相邀才行。”

我不忍再為難他,用力握緊他的手,鄭重說:“我很榮幸。陳先生,祝福你!”

陳彼得心滿意足離開,沒幾分鐘,房間電話響,是林逸之打來的。他問:“陳彼得說你同意邀他做嘉賓?”

“是的。我曾受陳先生提攜,也算是投桃報李。”我有些緊張,林逸之不會拒絕吧?

他倒沒表示反對,停了好一會兒,才幽幽說:“蘇舊,你說如果陳彼得真的在你演唱會上道歉了,我該不該原諒他?”

我笑了:“為什麽不?只要他對你真心。”

他嘆口氣:“行了,明兒來公司吧,演唱會要加緊排練了。”

我向他致歉,因為我而給公司惹了太多麻煩。他語氣輕松,說公司已盡力斡旋,趙家也出面辟謠了,演唱會的門票早已搶購一空,完全可以如期舉行。談到趙東宇高調回歸,他說:“蘇舊,過去的事情我們都無力改變,可今後的每一天,卻完全可以由我們自己掌控!相信我,你将來的成就絕不在這一場演唱會!”

我猶豫片刻,還是說:“林先生,演唱會後,我打算退休了。”

他似乎是愣了,卻很快回答:“如果你真的做了決定,我不反對。”

“謝謝。”我由衷說。

挂斷電話,心情輕松不少。林逸之向來特立獨行,凡認定的事雖百折而不悔。他一個大家少爺尚能如此,我這不名一文的孤家寡人又何必瞻前顧後,諸多顧忌。

收拾床鋪時,發現了散放在床頭小櫃上的手機,裝好電池充上電,立刻叮咚響着跳出來無數個未接電話和短信。掃了一眼,諸多熟人,一律清除後關機。

洗漱熄燈,在枕上安睡,我決定明日去北山公墓,看望蘇瑾生——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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