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手機屏幕黯淡下來,一張驚慌失措的臉孔映入了張向陽的瞳孔。

——那是他自己的臉。

在聽到賀乘風叫他名字的那一瞬間,他想也沒想就挂斷了電話。

漆黑的屏幕上隐隐約約映出他面頰的輪廓。

那樣模糊……又那樣清晰地照出了他臉上的恐懼。

張向陽握緊手機低下了頭。

眼眶微微地發着燙,肩膀也在跟着細碎地顫抖。

他還是很害怕。

很害怕……聽到那個聲音。

吃了飯的同事們陸陸續續地回來了,張向陽強忍着內心的波瀾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可面對着電腦上的工作,他完全沒有辦法集中精神,眼睛忍不住地看向反扣在桌面的手機。

張向陽掌心握着鼠标,一點一點滲出了汗。

與賀乘風的戀愛對張向陽來說就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旋風。

狂風過境,一片狼藉。

他收拾了五年殘局,也還是沒收拾幹淨。

他原以為往事會如舊膠卷般慢慢褪色,留下并不鮮豔但隽永朦胧的輪廓,成為他生命中或許不美好但值得紀念的一部分。

可現實卻狠狠地在上面插上了一刀。

刺眼的紅一直在他的腦海中若隐若現。

婚禮就在半個月後。

……沒多少時間了。

張向陽深吸了一口氣,再次拿起了手機。

沒有回電,也沒有回信息。

很像賀乘風的風格。

分手前,賀乘風與他冷戰了兩個多月。

毫無征兆,毫無緣由。

那時候張向陽還太小,又是第一次戀愛,甚至可以說是他第一次與一個人走得那麽近,他性向少數,不敢跟人交心,也沒什麽朋友,那時賀乘風幾乎可以算是他的全部。

他常發出一條信息就拿着手機傻乎乎地等回複,有時候想多發幾條他又怕打擾賀乘風。

他根本都沒意識到那是在冷戰。

他像一條擱淺的魚,賀乘風發來的一個句號都被他視作救命的水泡,能讓他繼續呼吸很久。

過了這麽久,張向陽再次試圖向那個號碼編輯信息時依然會有當初那種缺氧般的感覺。

“能見個面嗎?”

信息編輯好後,張向陽盯着那五個字又發了一會兒呆,想了想,還是改了。

“師兄你好,最近有空嗎?方便見個面嗎?”

信息剛發出去,幾乎沒有任何停頓,回複就來了。

——“可以。”

——“明天晚上我有空,一起吃個飯吧,具體的時間地點到時候我發你。”

張向陽看着那條信息,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加速。

與那時完全不同的加速。

他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下班時間到了,張向陽笑着和同事們說再見,照常留下來打掃了下衛生,關燈、關門,他走出了辦公室,步子走得很慢。

不知道為什麽,他今天有點不想回去。

一直到上了地鐵,在擁擠的地鐵裏,張向陽忽然想明白了。

他不是不想回去。

他是害怕明天的到來。

回到租住的小區,張向陽一進小區門就聽到了吹吹打打的聲音。

就在他住的那棟樓下,彩色的塑料棚占據了進出通道的一半,來往的車輛分外小心地互相借着道,慢悠悠地爬行。

又有老人離開了。

城市的中心先進又發達,郊區卻還保留着許多以前的習慣。

張向陽第一次看到在小區裏搭這種彩色塑料棚的時候還以為是小區的居委會又在搞什麽活動。

直到唢吶的聲音響起,他才意識到是這個小區的原住民在辦喪事。

張向陽站在樓下很久,晚風吹拂着他的臉,凝神傾聽着吹打的聲音,濕潤的液體一點一點聚集在眼眶中央。

上樓之後,樓下的吹打聲還是沒停,一會兒隔一會兒地響,張向陽洗了澡出來,接到了房東兒子的電話。

“小張,下半年的房租今天怎麽沒到賬啊?”

“不好意思,我這兩天太忙了,我忘了,我馬上轉給您。”

“呵呵,沒事,我知道你們這些白領上班忙,不着急不着急。”

張向陽又道了兩次歉,與對方寒暄幾句後挂了電話,連忙從掌上銀行劃了房租過去。

他工作還不到一年,實習期的工資更是少得可憐,盡管他省了又省,在這個城市生活要能存下錢來也還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現在他能負擔自己在這個城市生活的一切開支,每個月能存一點,給家裏打一點,已經很不容易了。

半年的房租一下又把他那些存款全吸幹了。

銀行的信息發來,張向陽不可抑制地感覺到了心疼。

而這種心疼竟奇跡般地沖淡了他心中那種複雜的恐懼。

張向陽再次拿出手機。

他深吸了口氣,解鎖,打開信息的界面,審視了那一短一長的兩條信息。

生活還在繼續。

明天一定會到來。

太陽也會照常升起。

那麽,他還怕什麽呢?

張向陽一晚上都沒睡好。

幾乎有一大半的時間都在做夢。

夢裏具體發生了什麽他也記不清了,像是有人在追他,在夢裏逃了一晚上,醒來之後渾身都疼。

看着衛生間鏡子裏憔悴的臉,張向陽苦笑了一聲。

他還是沒他想的那麽勇敢。

到公司後不久,張向陽接到了張齊輝的電話。

張齊輝有個剛上小學的女兒,因為早産,從小身體就不好,昨天發了高燒,今天就轉成了肺炎,張齊輝人走不開,工作卻也沒法脫手。

“向陽,聽說昨天陳工來我們辦公室了是嗎?”

張向陽神經一直緊繃着想着要和賀乘風見面的事,咋然聽到陳洲的名字,像是突然被現實的力量扯出了混沌的夢境,“是,陳工來找過你。”

“我就知道——”

張齊輝的語氣聽上去很懊惱。

“悠悠還在醫院裏輸液,我實在走不開,這樣,向陽,你替我跑一趟,把項目的進度彙報彙報。”

張向陽猶豫了一下,“好,沒問題。”

收拾了報告,張向陽連忙上了樓。

樓上的辦公室比樓下的要安靜,張向陽跟昨天一樣,悄無聲息地到了陳洲的辦公室門口,握着文件夾,遲疑片刻後敲了敲門。

“進。”

張向陽緩了一下呼吸的節奏,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陳洲正在伏案工作,聽到開門聲,眼睛也沒從電腦屏幕上挪開,腳步聲靠得近了,他才眉峰微微一挑,目光斜斜地逼視過來。

“什麽事?”

張向陽夾着文件,道:“張哥讓我跟你彙報項目的進度。”

“哦,”陳洲手放開了鼠标,正襟危坐,“坐下說。”

向上司彙報工作,一般都會有壓力,面對陳洲這樣視角敏銳的上司,張向陽就更有壓力了。

他花了五分鐘時間來闡述,因為提前打好了腹稿,說起來算是很流暢。

陳洲又問了幾個問題,張向陽都一一解答了。

陳洲問完後,道:“有很多問題好像都不歸你這個崗位負責。”

張向陽笑了笑,他的笑容完全是下意識的,在職場上用來緩解尴尬的那種禮貌性的笑容,“來彙報工作,肯定要做好萬全的準備,我提前都請教過張哥了。”

項目裏大大小小的活他或多或少都幫忙幹過一點,階段的收尾整理也是他幹的,陳洲問的那些問題,壓根就不用準備。

“挺好。”

陳洲說了句,對張向陽微一點頭,“做得不錯,繼續努力。”

“謝謝陳工。”

張向陽彎腰扶着椅子站起身,口袋裏的手機在他起身時震了一下。

震動的幅度很小,時間也很短,僅僅就只是那麽一下,然而就是那麽一下,他全身的神經都跟着顫動了起來,全情投入在工作中的心神一瞬間就受到了重創。

血液一陣一陣地往臉上沖,臉上發燙,身上卻在發冷,張向陽能感覺到自己在發抖,他低着頭不敢擡頭,佝偻着腰身,分外謙卑地後退。

一直到退出辦公室,張向陽都沒有擡頭。

他抱着文件夾匆匆走到了樓梯口,飛快地拿出了口袋裏的手機。

“晚上7點,Lilas。”

背靠在門上,冰涼冰涼的。

張向陽攥緊了手機,他擡起頭,喉結慢慢滾動着,牙齒上下摩擦、咬合,生硬的刺痛感随着牙床傳入臉頰,雙眼像受到了壓迫般地緊緊閉上,他用力呼吸,将胸口的那股憋悶硬生生地從身體裏趕了出去。

時間變得忽快忽慢,一下子就到了6點半,之後就開始變得很難捱。

同事都在加班,張向陽不停地看手機,同時在內心演練着之後可能發生的對話。

“好久不見。”

“現在在哪裏高就?”

“挺好。”

“……我看到你的結婚喜帖了。”

“恭喜……”

“你跟新娘……是怎麽認識的……”

“她知不知道……”

“向陽。”

張向陽悚然一驚,手上的手機“咚”地一聲砸在了地面。

“你手機掉了,”叫他的同事随手一指,“過來幫我看看這報價單上的數據是不是跟上一個版本有出入啊?”

張向陽站起身,他答非所問道:“孫哥,我有事先走了。”

“哦……”

同事看了他一眼,神情疑惑中帶着關心,“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生病了?”

張向陽沒回答,他撿了地上的手機,“沒事。”

賀乘風約的地點很巧合的就在張向陽公司附近,那是一家法國餐廳,裝飾得很精致,張向陽心事重重地進了包廂,落座以後服務員上了菜單,他掃了一眼,看到底下的3888/位的價格時差點直接站起來。

“先生,我這邊跟您确認一下,您不吃蔥,希望調味能略微清爽一些,并且這道海鮮燴飯希望不要太辣,是這些要求嗎?還是您還有別的需求?”

張向陽唇微張了張,他略有些遲鈍道:“別的要求?”

“是,您還有別的需求嗎?其他忌口的地方?”

“我……”

包廂的門被輕敲了敲,片刻後,門推開,服務生彎着腰帶着門,向後伸手,“賀先生,裏面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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