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張向陽聽到聲音慢慢擡起了臉。

畫面仿若與從前重疊。

那夜操場很黑,兩盞路燈壞了一盞,剩下的一盞線路老化,燈光一閃一閃地跳躍,汗水糊滿了他的睫毛,他眨了眨眼睛,在混沌的視線中終于看清了對方的模樣。

眉目如畫,笑容柔和,一瞬就照亮了黑暗的夜。

“我遲到了嗎?”

賀乘風微笑着注視着呆坐的人,擡手看了一眼自己的腕表,“離七點還差五分,是你來早了,可不是我來晚了。”

張向陽說不出話。

他的精神短暫地與他的身體失去了連接。

大腦一片空白。

眼前只有賀乘風的臉。

賀乘風幾乎沒變。

還是那樣溫和、文雅,舉手投足之間帶着一種自然又随性的雍容,看人的時候目光很專注,會令被注視的人産生正被他重視着的錯覺。

錯覺過後,就只剩下自我懷疑,在漫長的時間中拷問自己為什麽要自作多情,自以為特殊。

張向陽站起身,“是我來早了。”

賀乘風笑了笑,“開個玩笑。”

張向陽站着,身體開始慢慢變得僵硬。

在賀乘風面前,他好像永遠都沒有主動權。

以前是,現在也是。

服務生替賀乘風拉開了座位,賀乘風坐下,對仍低着頭站在座位旁的張向陽笑道:“坐啊,傻站着幹嗎?”

“賀先生,您訂餐時候的要求是今天的菜品不加蔥,不要太辣,調味清爽,對嗎?您還有別的需求嗎?”

“我不忌口,”賀乘風看向張向陽,“我記得你就這些忌口,還有別的嗎?”

張向陽沉默片刻,道:“我現在不忌口了。”

賀乘風笑了笑,“是嗎?那我多此一舉了。”他對服務生道:“就按預定的那樣。”

“好的。”

服務生出了包廂,輕輕帶上了門。

包廂內重又陷入了安靜。

賀乘風坐在座位上,雙手交疊地放在膝蓋,目光靜靜地落在張向陽的肩頭,聲音輕柔,“好久不見。”

手指微微顫了顫,張向陽張了張嘴,想說話,喉嚨卻像是被黏住了。

比他想象中的還要難上百倍啊,張向陽心想。

五年。

接近兩千個日夜。

他仍未治愈心中的陳傷。

“好久不見。”

張向陽嗓音微啞。

賀乘風的目光在張向陽臉上逡巡,微笑道,“你變了好多,我差點認不出你了。”

張向陽低下頭,避開了他的目光。

賀乘風道:“還是那麽不愛說話。”

晚餐開始的氣氛很平常。

像是兩個久別重逢的老友,有點尴尬有點熟悉又有點生疏。

話題繞着工作與近況打轉,不疼不癢、不鹹不淡。

賀乘風是聊天的高手,即使張向陽根本沒心思應付,他一個人也能将場面調度的其樂融融、賓主盡歡。

最後一道甜點是熔岩巧克力蛋糕,一端上來,整個包廂都被甜蜜又苦澀的味道所包圍住了。

賀乘風道:“我記得你很喜歡吃巧克力,這家的巧克力做得很好,你試試。”

張向陽拿起勺子,他吃了一口,味道的确很香醇,與超市貨架上販賣的普通貨色有着天壤之別的甜蜜,回味也更苦澀,讓人吃了一口就立刻想要吃第二口,用甜蜜壓倒苦澀,這樣源源不斷地吃完一整個蛋糕,口腔裏殘留的卻是餘味悠長的苦澀。

“吃這麽急?”賀乘風語氣帶笑,“看來還是沒變。”

張向陽用餐巾擦了擦嘴,又喝了口水。

他吃飽了。

吃得很撐。

3888/位的餐品快要頂到他的嗓子。

“師兄,謝謝你赴約。”張向陽輕聲道,他擡起頭,目光凝滞在賀乘風臉上。

賀乘風勾了勾唇角,手指摩挲着杯壁,似笑非笑道:“今天約我,你有話想說。”

張向陽相信以賀乘風的頭腦應該早就清楚,時隔五年後的邀約不會是這樣簡單、平靜地吃一頓飯。

兩個小時的寒暄。

該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

掌心壓住膝蓋,張向陽能感到自己的神經正在緊張地跳動,一顫一顫地在他身體各處作怪,他的語氣仍是鎮定的,“我在群裏看到你的喜帖了。”

“哦?”賀乘風臉色如常,絲毫不見慌張,“這次婚禮我打算辦得低調點,所以就沒給大學同學發喜帖,你想來,我可以給你發一張。”

是完全沒預料到的反應,張向陽臉色僵硬,他不打算再繞圈子了,“師兄。”

賀乘風笑着看他。

“你現在……喜歡女人了嗎?”

賀乘風的表情還是沒變,只是嘴角的笑容加深了,他像是一早就料到張向陽會問他這個問題,雙腿上下換了個位置,他極從容、平靜道:“一直都是。”

張向陽的眼睛微微睜大。

一直都是?

張向陽的腦海裏驀然閃過許多畫面。

郊外避開衆人的吻。

宿舍緊密擁抱的慌。

酒店死咬住唇的疼。

張向陽的手開始發抖。

他猛地低下頭,此刻他六神無主、心亂如麻,幾乎想要奪門而出。

羞恥壓倒了一切其餘情緒,沁入他的血液,順着他的血管将他的臉頰燒得通紅。

“那……我們有過……那個時候,我們……”

張向陽語無倫次,不知道該怎麽将他的意思說清。

“陽陽,”賀乘風打斷了他,他的語氣還是那樣親昵,溫柔中帶着寵溺,仿佛在安撫一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子,“那只是個意外。”

“那時候,你每天可憐巴巴地用那種眼神看着我……”賀乘風輕嘆了口氣,“我實在是不忍心。”

“後來我意識到那樣勉強下去不行。”

“所以只能和你分手,我知道那個時候分手給你造成的打擊很大,很抱歉,我不是。”

“我喜歡的一直都是女人。”

張向陽呆呆地看着膝蓋的縫隙中露出的那一小塊紅色的地毯。

五年前,他沒有得到分手的原因就被抛下了。

他不敢追問,只能自己拷問自己。

是他不夠好。

是他配不上他。

是賀乘風膩了。

……

各種各樣的理由,張向陽想了個遍,每時每刻都在自我懷疑中度過,最難過的時候他都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麽熬過去的。

原來如此。

原來他只是個意外。

他是賀乘風人生中走過的那條岔路,走着走着,賀乘風意識到那是條彎路,于是就回到了正軌。

好像是個好結果。

對于他今天來的目的而言。

張向陽想笑一下,嘴角卻沉重地連顫動的力量都沒有了。

“陽陽?你沒事吧?”

賀乘風詢問了一遍,沒得到回應後站起了身,他走到餐桌的對面,伸手輕拍了拍張向陽的背,俯身低語,“我說這話是不是傷着你了?”

男士香水參雜着飯店裏香薰的香氣撲面而來,溫暖又清新,張向陽雙眼微脹,輕搖了搖頭。

“陽陽……”

賀乘風輕喚他的名字,掌心溫和地捏住他的肩膀,張向陽側過臉,想避開他的手,與賀乘風對視的一瞬間,賀乘風的目光溫和而深沉,令張向陽的心頭又是為之一顫。

張向陽推開椅子站了起來,“師兄,別這樣。”

賀乘風單手按在桌面的桌布上,語氣悵然,“陽陽,我沒別的意思,我只是……”

只是可憐他,張向陽在心中替他說完了。

“師兄,祝你和……師嫂百年好合。”

張向陽艱難地說完,拎起椅邊的包走了出去,包廂外等候的服務生問他有什麽需求,張向陽道:“我買單。”

服務生禮貌道:“您好,預訂的時候已經付過單了。”

賀乘風推了門出來,“陽陽……”

張向陽低着頭,輕聲道:“師兄,我約的你,該是我買單。”

“胡鬧什麽,”賀乘風揮了揮手,服務生輕點了頭避開,“哪有讓師弟買單的?”

“我把我那一份轉給你。”

張向陽從包裏掏出手機,手忙腳亂地點開微信,才驟然想起他們早就沒了好友。

“不用了。”

賀乘風道。

張向陽咬了咬牙,“要的,”他低着頭,臉因為羞恥而漲得通紅,“微信支付寶都行,付款碼就行。”

“不用,”賀乘風重複了一遍,他擡了手,又放下,單手垂在身側,語氣柔和,“這頓飯,本來就是我欠你的。”

張向陽搖了搖頭,“我給你錢。”

賀乘風沉默不言,目光落在張向陽漆黑的發頂,張向陽的頭發很軟,性子也軟,逆來順受的,無論心裏有多委屈都不吭聲,受了再多的冷落,只要對他笑一笑,他就又好像沒事一樣了。

“陽陽……”賀乘風輕嘆了口氣,“其實是我對不起你,你不必這樣。”

“……”

張向陽只覺所有的情緒都被不冷不熱地壓住,來時的一腔孤勇幾乎要一瀉千裏。

“電話號碼我不會換的,”賀乘風溫和道,“以後有什麽需要幫忙的,打電話給我。”

張向陽攥緊手機,堅持住,他還想問最後一個問題,就問完這最後一個問題,他就再也不靠近這個人了。

“師兄。”

軟綿綿的,很輕的一聲,賀乘風輕垂下臉,“什麽?”

張向陽腦海內打着腹稿,他思索着,委婉道:“師嫂……她知道你有過……意外嗎?”

他說完,擡頭想看賀乘風的臉上的表情,一擡眼,正對上了賀乘風的眼睛,那雙眼在走廊昏暗的壁燈下散發着溫柔的光彩,“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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