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張向陽謝絕了賀乘風送他回家的提議。

“我住的離這裏很遠。”

“是嗎?”賀乘風背着手站在車邊,微笑道,“我以為你會住在公司附近呢。”

張向陽又是一怔,“師兄怎麽知道我公司就在這兒附近?”

賀乘風淡淡一笑,“這很難嗎?”

張向陽心中微微感到惶然。

今天的結果比他預想中的其實還要好。

賀乘風不是同性戀。

他只是一時迷惑。

新娘也知道。

沒有任何人受到傷害。

一切塵埃落定,他該安心退場了。

“我先走了,”他彎了彎腰,“師兄再見。”

賀乘風單手搭在車上,微笑着擺了擺手,“再見。”

張向陽背着包步入了街道上的人流,市中心的人流量非同一般,晚上9點多了還是人潮湧動,燈火通明,張向陽找了輛街邊的共享單車,順着熱鬧的人群騎往地鐵站。

晚風很輕柔,消融了白天的暑氣,吹在臉上清爽宜人,張向陽騎了一會兒,腦子裏那些混亂的情緒逐漸被吹得東倒西歪。

——賀乘風不是同性戀。

這樣一條訊息來回地在他腦海裏游蕩,隐約的讓他感到了不安。

張向陽開始回想與賀乘風相識到分開的過程。

結局慘淡的初戀在張向陽的記憶大門中一直都被牢牢鎖住。

他從不願去多回憶。

他知道他這是在逃避。

可除了逃避,他沒有更好的辦法去療傷。

現在,傷疤揭了,也就沒什麽好顧忌的了,就趁這一次痛快地把所有的東西都敞開來,晾在他的心頭,風幹、吹散。

張向陽記得他與賀乘風認識後,他的确是心動的。

賀乘風這樣的人,很難讓人不心動。

但張向陽也就只是心動而已。

他連自己的性向都不敢面對,又怎麽可能去奢求愛情?

他連賀乘風的臉都不敢多看一眼,生怕對方會發現他的意圖而嫌惡他。

當時賀乘風在學院讀研,兩個人也沒太多的機會接觸,僅有的幾次接觸,師兄師弟之間,偶爾有些玩笑,張向陽也只當是自己性向有異,所以才會胡思亂想。

一次跨屆的集體郊游,分組去找食材的時候,張向陽與賀乘風分在了一組。

天氣太熱了,遠郊的樹蔭和小溪帶來一絲爽快的涼意,張向陽掬了一捧溪水,臉上難掩喜意,“這地方真像我老家。”

“哦?”賀乘風坐在溪水面凸起的岩石上,姿态閑适潇灑,“第一次聽你提起老家,你老家在哪?”

張向陽說了,賀乘風又問他老家是不是很美。

張向陽有點羞澀又有點高興地說起他老家翠綠的山、碧清的水。

賀乘風一直看着他,嘴角挂着若有似無的溫和笑意。

說着說着,張向陽聲音越來越低,臉卻越來越紅。

“怎麽不說了?”

張向陽低下頭掩飾性地看向溪面,“這裏有魚。”

“哪裏?”

“水裏。”

下一刻,賀乘風的臉出現在了水面上。

金光璀璨,暗影浮動。

不知道是誰先靠近的,等張向陽反應過來的時候,賀乘風的嘴唇已從他的唇邊翩然離去。

事後,賀乘風卻當作什麽都沒發生,對待他和之前一樣,關心但是有分寸,禮貌但很客氣。

張向陽卻是整個人都陷了進去,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一個禮拜瘦了好幾斤,最終還是病倒了。

賀乘風來宿舍看他。

他燒得迷迷糊糊的。

賀乘風拉了他的手,問他怎麽燒得那麽厲害。

張向陽哭了。

賀乘風抱了他。

張向陽委屈地在他懷裏哭了很久。

他忍不住問賀乘風是什麽意思。

賀乘風卻反問他是什麽意思。

在身體與精神雙重受創的情況下,張向陽沒忍住,他坦白了自己的性向,向賀乘風表了白。

他說師兄,我真的好喜歡你。

賀乘風嘆了口氣,揉了揉他的頭發,說他太傻了。

稀裏糊塗的,從那天之後,張向陽就與賀乘風戀愛了。

張向陽不知道戀愛該怎麽談,他只知道他撿了個大便宜,那是完美無缺的賀師兄啊,他做夢也不敢擁有的人。

那段時間他真的太幸福了,幸福得頭暈目眩,簡直連路都快不會走了。

張向陽跨着單車,單手靠在路邊的樹上,臉色微微發白,強迫自己繼續回憶下去。

背着其他人的秘密戀愛,在格外的甜之外還有加倍的酸。

張向陽很快就品嘗到了愛情裏患得患失的滋味。

人前,他們仍然是不怎麽熟悉的師兄弟,兩人偶爾獨處時,賀乘風仍是連他的手都不肯拉一下。

他說,陽陽,萬一被發現呢?

張向陽閉了閉眼睛,手指摳着老樹上的樹皮,指縫裏嵌入木屑,細碎的疼痛從指尖放大了數倍返回到了胸膛,整個胸口都跟着疼了起來。

原來如此,原來只是因為賀乘風根本就不喜歡男人。

這樣被男人纏着,他當時一定很困擾吧?

可張向陽自己卻渾然未覺,第一次喜歡一個人,第一次與人那樣親近。

師兄,張向陽主動提出邀請,我們一起去外地玩吧。

賀乘風同意了。

他們去了隔壁市。

沒有熟人,不必擔心會被發現,即使人前不能牽手擁抱,夜裏回到賓館還是能頭碰頭地很親密地說話。

張向陽沒想過會發生什麽。

但後來的确發生了。

在回學校的前一夜,他喝醉了。

那天晚上的事,張向陽醒來以後完全不記得了,賀乘風問他疼嗎?張向陽死咬住嘴唇,若無其事地搖了搖頭,說:我不疼。

張向陽低下頭靠着車,胸膛劇烈地起伏着。

如果只是可憐他,為什麽要和他上床?

在他醉得完全失去意識的情況下,難道他還能強迫賀乘風嗎?

年少時沉溺于初次的感情中無法思考,到現在回首過去,張向陽忽然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一個異性戀……真的會出于同情……而去碰另一個男人?

電腦屏幕上幽光閃閃,張向陽縮在椅子裏一條一條地翻閱着群裏的聊天記錄。

群裏的消息幾乎都在讨論這對郎才女貌的婚事。

新娘的信息支離破碎地散落在這些閑聊中。

張向陽一點一點地從中挑揀出有效的信息。

葉書靜、律師、安康律師事務所。

拇指向上滑着,一個表情包驟然映入了眼簾。

“人家郎才女貌天生一對,輪到你這妖怪來反對?”

張向陽的手指頓了頓。

會不會……又是他自作多情?

賀乘風真的會騙他嗎?這樣優秀到近乎完美的人也會做那樣的事?

張向陽放了手機,坐在電腦前,牙齒上下磨了一會兒,他坐正了,面向電腦,猶豫着搜索了一個網站。

還在。

五年前他登過的同志網站。

界面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模塊更清晰也更簡潔,首頁看上去也沒那麽露骨了,兩個帥氣的男人勾着肩膀,帶着燦爛的微笑,背後是大片的花海。

張向陽還記得自己的賬號。

一朵向日葵。

就因為這個賬號名,帖子裏十個有九個回複都是污言穢語,把張向陽吓得夠嗆。

張向陽笑了一下,有些懷念那個時候還什麽都不懂的自己。

張向陽輸了賬號名,密碼不用想,他的所有密碼都一樣,Zhangxiangyang1208。

輸入進去後,網站要求實名驗證。

張向陽遲疑了很久,鍵盤上空的手指來回蜷縮了幾次,終于還是點擊了同意。

驗證了手機後,張向陽進入了這個闊別五年,他從未想過再去踏入的地方。

右上角的提示顯示99+,張向陽沒理,眼睛在板塊上游移了很久,點入了聊天板塊。

搜索“結婚”。

網頁上跳出了數百頁的帖子。

張向陽點了幾個進去。

“他要結婚了,哎,沒辦法,認命吧,今晚約最後一炮了。”

“我今天才知道他已經結婚了,但是他說他還想跟我繼續,我不知道該不該繼續下去,怎麽辦?”

“家裏非要逼男朋友結婚,他說應付一下,生個孩子就離,我能相信他嗎?”

“今天約了個快結婚的,就在他們新房,好刺激。”

……

鼠标停留在界面上,張向陽心口泛起密密的疼,他垂下臉,張口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腕。

他忽然生出了一種強烈的自我厭惡。

他就屬于這樣一個群體。

張向陽閉着眼睛,額頭用力地撞上膝蓋,撞了幾下後才勉強平複了心情。

他松了口,看着腕上清晰的牙印,輕聲道:“對不起。”

找個女人結婚,對論壇裏的許多人來說,好像是很尋常的事。

父母逼的、社會壓力,這兩件事是最常提及的理由,他們受到了壓迫,于是就理所當然地選擇向更弱者壓迫。

東窗事發的,死不承認,抓奸在床的,推脫借口,達成生育目标的,一腳踢開妻子,花樣百出,醜态畢露。

“我們談了三年,分了,後來他找了個女的結婚,分手的時候他說他就是覺得男人不會懷孕,所以才跟我這麽多年,說白了,就是為了發洩,根本就不喜歡男的,結婚之後又找我約炮,我長了個心眼,偷偷查了他手機,好家夥,炮友遍天下,全他媽是男的,我他媽真是呵呵了,裝你麻痹的直男。”

張向陽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屏幕,鼠标移動到了右上角,點擊關閉。

那個陌生的世界又從他的視線裏消失了。

如果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賀乘風撒了謊騙了他……

張向陽點開搜索,一點一點地打字輸入。

“安康律師事務所葉書靜”。

搜索引擎馬上就跳出了事務所的界面。

這是本城最頂尖的事務所之一。

首頁貼着事務所幾位招牌律師的信息以及他們的聯系方式。

鼠标慢慢向下滑動。

一張照片映入了張向陽的眼簾。

中長發,斜分,不戴眼鏡,下巴微微揚起,笑容自信,目光堅定。

從照片和履歷上看,這是個很耀眼的女孩。

張向陽蜷縮在椅子裏。

的确是郎才女貌。

這麽聰明美麗的女孩,會看走眼被欺騙嗎?

也許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他就是個妖怪。

張向陽出了神,窗外忽然又響起了尖銳的吹打聲,哀樂悠揚向上,直直地鑽入了他的耳中,一曲聽完,他臉上已經濕潤一片。

他坐直了,拖動鼠标,點擊右鍵,複制了履歷下方的郵箱。

……那就讓他當那個妖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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