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張向陽一覺醒來,睜開眼睛,眼前閃過一點五彩的雪花一樣的色塊,又閉起了眼睛往枕頭下摸手機,床上的觸感柔軟又絲滑,而且像是怎麽都摸不到邊……不對,他不在出租屋!
張向陽猛地睜開了眼睛,翻身而起。
耳朵裏亂糟糟的耳鳴了一陣,他呆坐在床上,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被子,又扭頭來回看了看周遭的風景。
對了,這是陳洲的床。
晨起的混沌影響着人的大腦,張向陽下了床,渾渾噩噩地回頭把被子重新鋪好拉平整,人站直了才想起來自己昨晚沒把手機從包裏拿出來。
窗簾的遮光效果很好,房間裏特別黑,張向陽沒拉窗簾也沒開燈,摸着黑打開了地上的背包翻出了手機。
屏幕一亮——七點半。
七點半……昨晚陳洲說七點半起床早飯……
張向陽趕緊沖了出去。
七點半吃早飯,那他應該七點就起來準備的。
張向陽自動把陳洲昨晚給出的信息加工成了“七點半起床‘做’早飯”。
在人家裏借住一晚上,他總得做點什麽才安心,而且陳洲昨晚跟他交代的時候,張向陽分明也感覺到了這是陳洲給他下達的一項任務。
張向陽慌慌張張地推開卧室門,正聽到客廳內“咔噠”一下的關門聲。
張向陽猝不及防地和從外面回來的陳洲打了個照面。
陳洲一身運動打扮,頭上微微冒着汗,把手上拎的袋子放到了餐桌上,“醒了?洗漱一下,來吃早飯。”
“陳工……”
“嗯?”
張向陽又有點懵了。
陳洲看上去實在太自然了,仿佛張向陽不是借宿一夜的客人,而是兩人已經一起生活很久一般自然。
陳洲撩起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你先去,我得洗澡。”
張向陽傻站着沒動。
等陳洲再催他時,他才迷迷瞪瞪地進了衛生間,半分鐘後人又出來了,竄進卧室後抱着包又重新進了衛生間。
陳洲把張向陽這半分鐘的來回都看在了眼裏,他拆開裝生煎的紙盒,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輕勾。
人的感情真是可怕,能将一個人普通到毫無意義的行為都變得可愛。
張向陽站在餐桌前,盯着餐桌上明顯兩人份的早飯發呆,陳洲進衛生間之前,跟他說了一句“你先吃”,張向陽也不記得自己應沒應,好像是“嗯”了一聲。
張向陽抓了下頭發,又看向沙發。
沙發上筆記本電腦歪在一邊,淩亂地散了許多文件,把架子上的打印機都蓋住了一大半,杯子裏還剩一點咖啡,散發着濃郁的苦澀香氣。
昨晚陳洲應該是工作到了很晚。
張向陽手垂下,心想自己真不該睡的,哪怕搭把手泡杯咖啡也好。
陳洲從衛生間出來,餐桌上的東西都沒動過,張向陽規規矩矩地站在一邊,“陳工,你昨晚通宵了嗎?”
“沒,”陳洲拉開椅子坐下,“三點多。”
張向陽:“通宵完還是盡量不要運動的好。”
“嗯,就跑了兩圈。”
“先吃飯,”陳洲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吃完再說。”
張向陽也坐下了。
這是他們第三次一起吃飯。
吃的還是早飯。
真的很怪,張向陽心想。
陳洲的早飯只吃了一半,他接了個電話,沒說兩句就站了起來,張向陽連忙放下豆漿跟着一起站了起來,陳洲伸手向下壓了壓,示意他坐下接着吃。
陳洲進了卧室。
張向陽站在桌邊有點不知所措,他想向陳洲辭行,肚子裏的話才剛醞釀到一半。
沒幾分鐘,陳洲出來了,他已經換上了襯衣長褲,邊走邊戴腕表,對張向陽道:“我去公司開會,晚上等我回來再說。”
張向陽張了張唇,神情有些茫然,見陳洲去沙發那收拾東西,忙先過去幫忙,将散落的文件張張疊好了遞給他。
晨間準備忙碌得令張向陽完全找不到說話的機會。
張向陽唯一能做的是幫陳洲倒了杯水漱口。
“謝謝,”陳洲站在玄關門口換鞋,他好像偏愛黑色,今天也穿了件黑襯衣,眼下一點熬夜後的青,神色很嚴肅,接過了張向陽遞過來的電腦包,他單手整了下衣領,“下班給你發微信。”
張向陽捧着水杯,嘴動了動,一肚子的話到了嘴邊,變成了一聲微弱的“嗯”。
陳洲走了。
張向陽捧着水杯,在玄關又站了很久,他低頭看看水杯,擡頭又看看牆面,扭頭往陽臺上也張望了一眼——小綠蘿被安置在了個小架子上,在陽光下綠得耀目。
張向陽心想:陳工不會養植物,綠蘿不能猛曬的。
主人離開了,張向陽也不敢亂逛,把早飯吃完,垃圾扔進了垃圾桶,從包裏翻出了餐巾紙,用餐巾紙把桌子擦了幹淨。
沒什麽可做的,張向陽拿了自己的筆記本出來,打開才想起自己不知道無線密碼。
很不自在,在別人家裏。
張向陽有點焦慮地絞了下手指。
思慮再三,張向陽拿出了手機。
“陳工,謝謝你昨天的收留,我先走了,下次我請你吃飯。”
張向陽編輯好了微信,想了想,又在末尾加了個微笑表情。
他剛要點發送,卻見微信上方提示“對方正在輸入”。
張向陽手指頓住,沒來由的,心情有點緊張。
“嗡——”
【陳洲:wifi密碼8個0。】
張向陽手指懸在發送鍵,半天都沒按下去。
【陳洲:我去開早會,晚上回來聊。】
張向陽想陳洲一定是看出什麽來了。
昨晚在旅館門口他拖着那麽多行李,陳洲又不傻。
他只是沒拆穿他。
晚上回來聊,聊什麽呢?他還要再編怎樣的謊言才能圓過去?
張向陽覺得這樣真的好累。
陷入困境中的人,連友情都無法負擔。
手機震了一下,同時跳出來兩條信息。
一條來自支付寶,自動繳納電費的提示,一條來自銀行,扣款提示。
張向陽看着短信中剩餘的四位數,很悲哀地想他連有骨氣地把那頓3888的飯錢砸到賀乘風臉上都做不到。
骨氣也要錢。
張向陽坐在沙發上拼命地說服着自己:晚上如果陳洲回來,兩個人坐下來聊,他就老老實實地将自己目前遇到的困難和盤托出,管陳洲先借一點錢度過這個難關再說。
張向陽吸了下鼻子。
他不打算要臉了。
中午的時候有人敲門,張向陽在視頻裏看到個戴了藍色頭盔的外賣員。
陳洲給他發了微信,說給他點了份飯,湊合吃。
張向陽心想:這麽好的人,就被他這麽不要臉地賴上了。
張向陽打開門,對方遞給他外賣,他說了謝,看對方急匆匆地進電梯,他腦海裏冒出了“如果暫時找不到工作去送外賣也行啊”的念頭。
發出去的簡歷依舊是杳無音訊。
張向陽不放棄,還是投,房産銷售、營銷、會計、跟單……只要是他覺得自己能做的,他就全投了個遍。
除此之外,他把臨時工的崗位也翻了個遍。
其實也沒那麽難,天無絕人之路,他有手有腳,不會在這個城市餓死的,張向陽想着,給賣場促銷招臨時工的郵箱也發了簡歷。
陳洲推開門時,聽到了陽臺上隐約傳來了人聲。
“……好吃,同事們都很喜歡,不用不用,夠了,嗯,我,我挺好的,你在家要注意身體,天氣熱了,別不舍得開空調,晚上開一會兒再睡,空調裝了不開反而會壞,嗯,好,嗯。”
挂了電話的人立在弧形陽臺前,陽臺上沒開燈,他隐沒在晦暗中,單薄得像是沒有厚度。
張向陽正在算錢。
卡裏還剩2900。
一般來說,他習慣每個月給家裏打2000,那2000不能動。
900……住旅館只能住一周,租房的話,那些群租的小單間,一個月900,或許也有希望能租到,有的廁所改的房間,差不多可能就是那個價。
趁着離下次“發工資”的日期這兩周多的時間,他必須盡可能地再多攢點錢,這樣才能一個月一個月地先活下去。
“咔噠——”
張向陽的思緒被打斷,他連忙轉過身,“陳工,回來了。”
“嗯,”陳洲放下包,“餓嗎?”
“不餓,中午點的那份飯量挺大的,我沒吃完,剩半份晚上吃了,陳工你吃了嗎?”
“在公司裏吃過了。”
張向陽“哦”了一聲,頭輕輕低了下去。
張口借錢對張向陽來說是很難跨越的一道坎。
他爸走了以後,他媽一個人拉扯他。
最艱難的時候母子兩個一天三頓都吃後屋種的韭菜。
李玉娟白天去服裝廠上班,晚上忙着去大棚打零工,沒時間管家裏的菜地,韭菜好活,所以飯桌上就只有韭菜。
張向陽像小羊吃草一樣,每天就只是在機械地咀嚼,到後來,一聞到韭菜味,或者是與韭菜略有相似的味道,他都會忍不住犯惡心。
難成那樣,他媽也沒向人伸手。
張向陽也沒叫過苦,他雖然那時年紀還小,心思卻很敏感,他敏銳地察覺到母親的要強,在母親給他裝飯盒紅眼眶時,柔順道:“媽媽,我喜歡吃菜,吃菜營養好。”
他不喜歡韭菜,但他喜歡媽媽。
他媽媽教他善良,教他溫柔,也教他堅強。
可是,他現在真的有點沒辦法了。
“張向陽。”
陳洲點了他的名,口氣異常嚴肅,張向陽下意識地站直了。
陳洲已經拉開了餐桌旁的凳子,“過來,我們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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