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張向陽還是繼續說完了他的感謝詞,只是開頭慷慨,最後卻有點爛尾。
陳洲好像沒在意他忽然的停頓,只說小事一樁讓張向陽不必放在心上。
張向陽嗯嗯啊啊地含糊了幾句,轉身去洗碗。
洗碗的時候,張向陽有點心不在焉,抓着碗,感覺碗沿滑滑的抓不牢,好像随時都要往下掉,腦子裏面只剩下兩個字——“順路”。
有多順路?
送他去地鐵站後還要掉頭回去的順路?
張向陽的手沁在水中,指尖被水流沖得酥酥麻麻。
陳洲離開了客廳,張向陽餘光看到他進了健身房。
張向陽放下了碗,碗底落在水池,當啷一聲。
張向陽遲疑地又看向健身房。
健身房的門關着。
張向陽目光焦連,像絞不斷的雨。
一晚上張向陽都有點魂不守舍,在沙發床上躺下後,頭一次沒有去想工作的事。
他忍不住去想陳洲。
毫無疑問,陳洲是個好人。
他們交情不深,他卻願意收留他住在他家裏。
這樣的行為本身就已經有些越界了,不是嗎?
做留下來的決定時,張向陽算是被推着走的。
因為陳洲只給了他很小的選擇餘地。
而張向陽習慣了聽從指令,一時也沒覺得哪裏不對。
仔細想想,從他離職開始,陳洲就不是他的上司了。
他其實可以不聽陳洲的。
張向陽掌心捏着毯子攥了攥。
毯子上的味道很好聞,柔順劑的那種淡淡清香,和枕頭上的不一樣,枕頭上更多的是陽光的味道。
張向陽翻了個身,他睜開眼睛,看着茶幾上那盆小綠蘿。
那天陳洲回來,張向陽跟他說綠蘿不能曬太陽的,要放在陰涼的地方。
陳洲想了想,說那就放在茶幾上吧。
張向陽有些愕然。
小綠蘿本人是挺漂亮的,綠得很出衆,葉片細長而優美,擺在哪裏都好看,可是裝小綠蘿的盆是那種非常粗糙的磚紅色塑料盆,與剔透的茶幾很不搭。
張向陽覺得擺在那裏好像不太合适,但還是聽從了屋主的意見。
這樣小綠蘿離他的“床”很近,他也有個伴。
張向陽看着小綠蘿,心中默默道:小綠蘿,陳工不知道你不能曬太陽,那他知不知道他們其實并不順路呢?
張向陽覺得陳洲應該是知道的。
住在地形這麽複雜的小區,他相信陳洲的方向感不會比他差。
張向陽掏出手機,點開地圖。
地圖上更清晰。
1號線惠澤路站——銀澤灣——北鬥商廈。
都在惠澤路上,沒有拐彎。
順着走的路線,一條道到底,沒一點迷路的餘地。
張向陽關上手機,他又翻了個身,他想:他得盡快搬走了。
人果然都是逼出來的。
張向陽想着一定要盡快搬走,豁出了臉皮,一大早他又上了早高峰的地鐵,包裏裝了五份簡歷,準備去幾家公司碰碰運氣。
早高峰的地鐵擠得人恨不能自己不是人,最好是一張紙,這樣就不用占據多少空間。
地鐵門一開,人從門裏流水一樣傾瀉出來。
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張向陽也一樣,不過他的情緒很亢奮,都有點過度亢奮的意思。
張向陽來到了計劃中的第一家公司。
前臺很有禮貌地告訴他,他們的招聘早已結束,張向陽在網上看到的只是滞後沒有撤銷的招聘廣告。
張向陽又換了一家公司。
一上午,他不停地趕路,一共跑了六家公司,一份簡歷都沒遞出去。
理由都差不多。
“招聘已經結束了”“招滿了”。
張向陽相信他們說的是實話,因為他們都還沒問他的名字,并且回答的時候很友善。
中午,張向陽找了個公園坐下來吃午飯。
他帶了個饅頭,還帶了瓶水。
饅頭是早上買的,水是從陳洲冰箱裏帶出來的,已經喝得差不多了。
張向陽坐在長椅上,邊吃饅頭邊喝水,他穿了正裝,襯衣有一點厚度,長褲也是,熱得額頭滲出了薄薄的汗,他低下頭甩了下頭發。
公園裏有野狗,大概是經常對着人讨食,一點也不怕人,與張向陽隔着半米遠的距離靜靜地看着他。
張向陽饅頭吃了一半,跟那只野狗對視了一會兒後,試探着伸出了手。
小野狗搖着尾巴過來了。
應該是最近天氣太熱,公園裏的人少了,野狗都吃不飽了。
張向陽掰了一點饅頭扔在地上。
想了想,又在饅頭上灑了點水。
饅頭吃完了,小野狗還在沖着張向陽搖尾巴。
張向陽攤了攤手,“沒有了。”
小野狗還是搖尾巴吐舌頭,“哈赤哈赤”。
張向陽心軟了,“我給你買根火腿腸吧。”
小野狗也不知道聽沒聽懂,一副黏着張向陽很親熱的樣子。
張向陽站起身,去公園旁邊的便利店買了根火腿腸,回公園以後,發現那只野狗還等在長椅前,他過去把火腿腸掰開,一點一點喂它。
“這個吃完就真的沒有了,”張向陽邊喂它邊說,“你要靠自己了。”
張向陽走了,他邊走邊回頭,怕那只野狗太笨,會一直等在那裏,等他最後一次回頭的時候,那只野狗就不見了。
下午簡直是上午的翻版。
包裏的簡歷靜靜躺着,沒有送出去的機會。
在張向陽要回去時,卻意外地接到了一個電話,是他投遞過簡歷的公司!
HR問他有沒有空,今天能不能來公司面談,張向陽二話不說,立刻表示自己馬上就到。
張向陽幾乎是穿越了小半個城市,來到另一繁華的商圈,飛快地提着包上了樓,電梯“叮”地一聲,他整了整領帶,深吸了一口氣,帶着笑容走出了電梯。
“你的簡歷我看了,沒什麽大問題,”HR随手把簡歷往旁邊一放,手指交叉着,問道,“不過我很好奇你為什麽從上一家公司辭職?”
“是待遇不滿意,還是對公司的規章制度不滿?”
“我們這的薪資條件可比你原來的公司要低。”
“這我知道,我能接受貴公司開出的薪資條件。”
“好的,不過我還是想請你正面回答我的問題,你為什麽從空華辭職?”
對方神情嚴肅,例行公事地詢問。
張向陽猶豫了一會兒,道:“因為一些私事。”
“是什麽私事呢?”對方追問道。
張向陽不說話了。
HR解釋道:“這我是必須要問清楚的,我們對員工的穩定性有一定要求,你在上個公司待了不足一年就辭職了,你說因為私事,到底是什麽樣的私事讓你辭掉了工作?我必須了解了才能判斷你适不适合在我們公司上班,要不然你又突然因為私事辭職,我們很難辦的。”
張向陽沉默半晌,他想,說還是不說呢?還是再去編造一個合理的謊言?
他真的很不想撒謊。
張向陽低下頭,他輕聲道:“抱歉,這是我的隐私,我不想說。”
張向陽從辦公室出來,帶上了辦公室的門。
還是有進步的,至少有公司主動聯系他了,這說明這個城市并不是某個人就可以一手遮天的。
就只差一步了。
再去試試看吧。
說不定下一家公司既滿意他的簡歷,也不在意他辭職的理由呢?
張向陽問了走過的員工,能不能喝點水,員工給他指了會議室門口的飲水機。
帶的水喝完了,時間也差不多了,他該回去做飯了。
張向陽喝了杯水,又拿了空瓶去接水。
他一面想今天的收獲一面思考今天晚上燒什麽菜,雙眼盯着水流,張向陽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昨晚,想到昨晚,他就忍不住想到陳洲。
他想得出神,連會議室的門什麽時候打開都沒注意到。
看到水滿了,他按了下出水鍵,拿起礦泉水瓶擰蓋子,擰着擰着,似乎感覺到側面隐約有視線正看着他。
張向陽轉過臉,一雙溫柔的眼正沖着他笑。
“真巧。”
賀乘風微笑道。
張向陽的動作頓住了。
賀乘風身後站着一堆人,看上去他是被衆人簇擁着的核心。
“賀先生認識?”他身後有人道,語氣和态度都很恭敬。
“認識,”賀乘風偏過臉,“大學師弟,”他嘴角含笑,又看向張向陽,似有戲谑,“這麽巧,你今天來這裏面試?”
HR聽到動靜也從辦公室出來了。
“怎麽那麽巧,賀先生的師弟來我們公司應聘,小餘,你可要多關照關照啊。”經理忙道。
HR看向站在飲水機前的人,反應很快道:“好的李經理,那個,小張啊,跟我過來辦一下入職手續吧。”
“小張,是姓張嗎?”經理這句話問的是張向陽,看的卻是賀乘風。
賀乘風嘴角笑容淺淡,目光若有似無地挂在張向陽身上,溫聲道:“是的,姓張,叫張向陽。”
張向陽低下頭擰緊了瓶蓋,他沒說話,把水放回包裏,夾着包低頭想從這些人身邊走過去。
手臂被抓住了。
張向陽回過臉。
賀乘風笑着看他,“難得這麽巧碰上了,師弟,留下來一起吃個飯?”
他的笑容、表情、語氣沒有一絲絲破綻。
真的就像是與張向陽久別相遇一般。
張向陽現在已經毫不吃驚了。
無論賀乘風說什麽或者是做什麽,內心連波動都很微小。
他只是覺得很惡心。
“不。”這麽多人在看着,張向陽還是作出了簡短的回應。
他說完,就去抽自己的手臂。
賀乘風沒松手。
“別這麽客氣,”賀乘風笑意盈盈道,“打個電話回去,讓家裏人別等你吃飯了。”
換到一周前,張向陽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會坐到賀乘風的車裏。
“陽陽,”車內只有兩個人,賀乘風的語氣變得懶洋洋的,“你知道我最近有多忙嗎?”
張向陽沒說話,他面容麻木,心裏後知後覺地泛上一絲絲後怕。
怎麽辦,他會不會連累陳洲?
賀乘風知道他住到陳洲家裏去了,他監視他?他和陳洲見過面的,萬一賀乘風對陳洲不利,他又該怎麽辦?
“我這麽忙,你倒好,跑去跟別的男人同居。”
賀乘風輕笑了一聲,“真傷我的心。”
張向陽聽不下去了,“你到底要說什麽?”
賀乘風掃了他一眼。
張向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看上去很冷漠。
賀乘風有點後悔,後悔五年前這麽輕易地就放了手,同時又有些慶幸,慶幸這五年的時間,張向陽這樣一如往昔絲毫沒有改變。
“陽陽,”賀乘風忽然軟了聲音,“我想你了。”
張向陽的神情仿佛是有所震動。
賀乘風清清楚楚地看到張向陽的嘴唇發抖,瞳孔微顫,臉上那種刻意裝出的冷漠煙消雲散。
賀乘風擡手笑着謝絕了服務生幫他泊車,自己将車向後側花園停車場開了過去。
車停下,賀乘風轉過臉,開始饒有興致地欣賞品味那張臉上複雜的痛苦。
“陽陽,”他用更溫柔蠱惑的聲音道,“我們和好吧。”
“你知道,有的人就是這樣,越是喜歡就越是想要欺負他。”
“我想通了,以後不欺負你了,好嗎?”
張向陽臉色微白,他轉過臉。
車窗外的花園裏燈很漂亮,很燦爛地勾勒出賀乘風的側影,那側影完美得無可挑剔,笑容與眉目仍然溫雅如畫。
張向陽說:“請你別說了。”
“我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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