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賀乘風看着張向陽,臉上柔情盡褪,他微微一笑,道:“陽陽,你現在底氣是那麽足,是覺得有人給你撐腰了,是嗎?”

張向陽的确沒有之前那麽怕了。

他不能害怕。

他要保護自己的朋友,所以他必須更堅強。

“陳工他不是,請你不要污蔑他,”張向陽一字一頓道,“要不然,我會跟你拼命的。”

賀乘風臉上的笑容淡了。

張向陽正直視着他。

盡管他臉色發白,嘴唇發抖,但他的确不偏不倚地正直視着他,瞳孔裏盡是火焰。

——為另一個人燃燒的火焰。

賀乘風的心裏驟然滑過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還沒等他理清楚那感覺代表着什麽,他已先淡笑道:“陽陽,你的命都攥在我手裏,你拿什麽和我拼命?”

張向陽直接下了車。

賀乘風也下了車,緊走幾步後拽住了張向陽的胳膊,手臂微一用力,便将人整個轉了過來仰面對着他。

賀乘風俯視着他。

那張臉,幹淨而秀美,即使蒼白如紙,也有它獨特的動人之處,當然,它痛苦的時候最漂亮。

張向陽咬着牙道:“放手。”

“不放,”賀乘風挑了挑眉,懶洋洋地笑,“你可以和我拼命啊。”

身後模模糊糊地傳來車輛的聲音,應該是泊車的服務生将落在後面的車給開過來了,張向陽從喉嚨裏擠出聲音,“你真的不放手?”

賀乘風微笑着,手臂使的力氣更大,挑釁似的将單薄的人拉得與他更近。

張向陽腳一下抵住了地面,避免與這個人靠近,在聽到身後車輛漸近的聲音時,他看着賀乘風,忽然大聲道:“我有病!”

“賀先生,你應該知道是什麽病吧?”張向陽道。

車前燈打在了賀乘風臉上,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張向陽,眼神罕見的有些冷。

車身避開兩人駛入了車位,張向陽拔高了嗓子,嗓音幾乎都有些尖銳,“賀先生,你這麽拉着我,不怕傳染嗎?”

服務生泊好了車,走下車後很詫異地看着拉扯的兩人,聽到“傳染”兩個字,他顯然驚住了,腳步一下就停住了。

賀乘風目光閃動,驀地,他笑了,掌心松了力道。

張向陽踉踉跄跄地後退了幾步,他穩住身形,将包抱在胸口,臉色慘白地用力盯了賀乘風一眼,随後決絕地轉身離去。

服務生遲疑地上前來問賀乘風有沒有什麽需求,被賀乘風擺手拒絕了。

夜風輕柔地吹拂着臉頰,鼻尖仿佛還殘留着那人離開時的餘味。

賀乘風獨立花旁,回味了一下張向陽最後的那個眼神。

又兇又亮。

他在警告他,明确地向他傳遞一個信息——他真的會跟他拼命。

為了別人,和他拼命?

賀乘風嘴角上揚,眼睛卻是冷的。

張向陽越走越快,一口氣走到了街上,人群帶着熱潮席卷了他的身體,讓他冰涼的手腳才慢慢熱了起來,他摸索着街邊的石墩坐下,呼吸有些急促。

賀乘風往他身上捅的刀,他拔出來又反刺了回去。

他是真豁出去了,也是真把賀乘風吓住了。

張向陽一點都沒覺得疼。

他甚至有點激動。

張向陽低頭看向自己的兩只手,他的手在發抖,為這一點哪怕微小的勝利。

這說明賀乘風并非全無弱點,不可戰勝。

只要他的身心足夠強大,誰也無法将他擊潰。

張向陽握緊了拳頭,在街邊又深呼吸了幾次後背起包站起了身。

一路趕回公寓,張向陽已經把情緒調整好,推開門露出微笑,才發現公寓裏卻是空無一人。

對,陳洲還沒給他發要回來的微信。

張向陽把包放在玄關,松了口氣,動作終于慢了下來。

奔波一天,身上流了不少的汗,張向陽不敢先洗澡,他坐在餐桌前拿着手機,猶豫要不要問問陳洲,是不是今天不回來吃飯了?

手指下意識地滑動,兩人的聊天記錄不長,上下翻幾頁,馬上就到了頭。

其實對話很普通,無非就是圍繞着晚上兩人要一起吃的那頓飯。

張向陽沒覺得有什麽。

又看了一遍。

張向陽還是覺得沒什麽。

能有什麽呢?

他是同性戀,可陳洲是直男。

陳洲是直男嗎?

張向陽腦海裏念頭一冒,頓時渾身都打了個激靈,他一下攥緊手機,低頭用力抓了下自己後腦勺的頭發。

他是瘋了,而且瘋得厲害,怎麽會将這樣的懷疑套到陳洲身上?

這世上哪有那麽多同性戀?

再說陳洲對他一直都是客氣照顧,沒有絲毫舉止親密的時候。

難道就因為陳洲人好,他就去懷疑別人的性取向?

同性戀就夠麻煩人的了,疑神疑鬼自作多情的同性戀不是要把人惡心死嗎?

張向陽将額頭貼在胳膊上。

陳洲不是。

他只是人好。

張向陽,你要還是個人,就別再多想了。

突然的電話鈴聲打斷了張向陽的思緒,張向陽把手機放到眼下一看,是陳洲的電話。

張向陽猶豫了一會兒才接了,接通以後,心情更是莫名的慌張。

“喂?”

“嗯,是我。”

張向陽聽到陳洲的聲音從手機裏傳來,與本人不一樣,隔了不知多遠的距離,聽着近,實際遠,他不知道說什麽,就安靜地等陳洲說。

“今天晚上不回來了。”

張向陽愣住,一時還是不知道該作何回應。

“今天在家住。”

好奇怪的話,他的家不在這裏嗎?

“我父母那。”

張向陽好久沒反應過來,過一會兒才恍然大悟道:“好的好的。”

“晚飯你自己吃。”

“嗯好,我知道了。”

匆匆挂斷電話,張向陽臉上微微有些發燙。

原來如此。

他真是笨!

陳洲是本地人,他是有兩個“家”的,不,說不準有好幾個“家”,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家,都可以算作是他的“家”,誰說他“回家”一定是回這裏?

張向陽驟然如釋重負,掌心拍了胸口好幾下,還好還好,是他多想了。

随即,張向陽又感到些許尴尬。

幸好他沒問陳洲,幸好陳洲不知道他的那些念頭。

他真是……張向陽又将臉埋進胳膊裏,輕聲道:“自戀狂。”

“怎麽了,打個電話臉色那麽難看?”

兒子難得回家,周英馳走到陽臺,關心地問道:“是不是工作不順心?”

“沒有,”陳洲簡短道,回頭掃了一眼桌上已經擺好的飯菜,“吃飯吧。”

幼時,陳洲就被教導食不言,倒不是出于什麽規矩,他父親是醫生,說吃飯的時候講話不衛生也不利于消化。

陳洲本來就是個不怎麽愛說話的小孩,于是欣然接受,這麽多年,只要一上飯桌,就堅決地當個啞巴。

而他的父親陳博濤卻是人到中年,越來越喜歡推翻自己以前的理論,上了飯桌,沒吃幾口就要說話。

“稀客怎麽今天知道回來了?”陳博濤夾了一筷菜心,不鹹不淡道。

陳洲不說話。

陳博濤知道這個兒子在飯桌上喜歡當啞巴,正好,他就不想聽他說話,不必回應,自顧自地繼續道:“醫院心外科來了個小姑娘,博士,今年29,軍官家庭,小姑娘幾年前就入黨了,人很要求上進,長相更不用說,愛好也很廣泛,知道她什麽愛好嗎?人家喜歡賽車,怎麽樣,靈不靈?”

陳洲繼續悶不吭聲地吃飯。

“小赤佬,”陳博濤仗着兒子不還嘴,小聲罵了一句,想想又拔高了嗓門,“你說說看你到底要什麽樣的小姑娘啦,眼看馬上就要三十了,你再晚幾年,精子質量下降,生出來孩子都是傻子你信不信!”

“說什麽呢——”

周英馳瞪了一眼丈夫,“不要胡說八道。”

陳博濤道:“事實呀,高齡産婦那危險是自己的,高齡男性,是危害下一代。”

周英馳在下面悄悄擰了下丈夫的腰,“兒子難得回來一趟,別說了。”

陳博濤瞪大了鏡片後的眼睛,裏頭全是赤裸裸的控訴——你讓我說的呀!

周英馳白他一眼,将面前的碟子往前推了推,“蔥油拌面,媽自己熬的蔥油,你最喜歡的,多吃兩口,看你都瘦了,一個人住沒人照顧,成天吃外賣對身體不好,有空呢就多回家,反正呢,我做兩個人的菜是做,做三個人的菜也是做。”

陳洲吃了幾口面,放下筷子,抽了紙擦嘴,陳博濤很警惕地看着他,生怕他擦完嘴要反擊。

“我吃飽了。”

然而他的兒子沒有反擊,站起身對他們點了點頭,“爸、媽,你們慢慢吃。”然後就進了房間。

房間門輕輕帶上。

餐廳徹底安靜了,夫妻倆的臉色慢慢黯淡了下來。

“你搞得清嗎?”周英馳道。

陳博濤搖搖頭,“搞不清。”

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原本雖內斂但也算陽光的兒子悄然變成了這副模樣。

他還是很懂事,對父母很恭敬,高考的時候瞞着家人改了志願跑去首都讀書,畢業以後,夫妻倆好話說盡,才終于說服兒子回到家鄉。

上班以後不到兩年的時間,他們的獨生子就搬出了家在外獨居。

從此以後,他就像一只南飛的雁,只偶爾在他們這裏停留,他來時,家裏才是春天。

夫妻倆都不明白,為什麽他們的兒子忽然……就不愛這個家了呢?

“不管他,”陳博濤握了握妻子的手,“男孩子就是這樣,不貼心。”

周英馳微微紅了眼眶,“嗯。”

陳洲合衣躺在床上。

對面的牆上貼滿了獎狀,用膠帶封得很好,看上去還是很新。

陳洲掃了一眼,無甚興趣地收回了眼神。

在床上躺了一會兒,他翻起身走到了房間的窗邊。

窗戶是封死的,能看到外頭老弄堂雅致的風景。

陳洲靜立片刻,拿出了手機,将微信裏的聊天記錄看了一遍,又把發的幾條短信也看了一遍。

太少了。

張向陽洗漱完坐到沙發上收到了陳洲的微信。

【陳洲:今天找工作順利嗎?】

【Zz:有一點進步,我進去面試了,不過可惜面試失敗了。】

【陳洲:明天努力。】

【Zz:嗯嗯,我一定會加油的。】

【Zz:^-^】

【陳洲:晚上吃了什麽?】

【Zz:昨天剩的菜。】

【陳洲:剩菜少吃。】

【Zz:有點累就懶得做了。】

【陳洲:做飯很累?】

【Zz:沒有沒有,我是說自己一個人就随便吃點,懶得做了。】

【陳洲:哦。】

【陳洲:^-^】

張向陽看着陳洲發來一模一樣的笑臉表情,擦頭發的手頓住了。

這是陳工嗎?張向陽想象陳洲笑眯眯的樣子……呃,想象不出來,他一時覺得有些好笑,忘了回複,再想回複時又不知道回複什麽了。

上下翻了翻,張向陽忽然發現好像每次都是陳洲先給他的信息。

當然基本都是說一些回家時間,好讓張向陽及時地準備晚飯。

張向陽手指又滑了滑,他忽然發現剛才陳洲與他的對話非常的沒有營養。

對話裏是沒有“吃飯時間”“菜單”這些對張向陽來說有用的信息的。

他們只是在閑聊。

張向陽攥了攥手機。

如果不是陳洲無意中解除了誤會,他這時肯定又在胡思亂想了。

說了做朋友,每天卻連話都不說。

這是好好經營友情的态度嗎?

張向陽差點忘了,他一開始的想法是“陳工也會無聊想找人說說話,他能做好這個角色就好了”。

他該學着不那麽敏感,好好地去交朋友。

陳洲看着窗外壓過電線的法國梧桐,臉上沒什麽表情。

還不夠。

可是也不能夠了。

多說幾句,只怕心事洩露。

差點不就被察覺了嗎?

沉浸在每天都能與人見面的愉悅中,太放松了,差點又要把人吓跑。

他的目的本也不是得到這個人。

他只是……只是想陪他走一段。

就一小段。

等到他走上正軌,前途光明時,他們之間也就可以漸漸遠離了。

張向陽一無所知,他該把握好尺度,別讓這個人又受到傷害。

口袋裏的手機震了一下,陳洲拿出手機。

用微笑截斷的對話又發來了新的信息。

是一張圖片。

綠蘿的頂上冒出了個嫩嫩的小葉片。

【Zz:陳工,小綠長新葉子啦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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