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二

史昂教授來得很匆忙，襯衫肩頭還有些浮塵。進了病房，正看到米諾斯和病床上的少年大眼瞪小眼，看情形，是那少年一直防備着米諾斯，主治醫師端着盛藥的托盤可就是無處下手。

“史昂教授。”

米諾斯尊敬的打了聲招呼，籲了口氣。史昂教授微微點下頭：

“我可以問問他麽？”

“當然。”

米諾斯忙不疊的說：

“教授您要是能聽懂這孩子在說什麽就好了，然後趕快告訴他他得吃藥。”

“嗯，我試試看。”

史昂教授扶了扶眼鏡，坐在病床前的一張椅子上，先瞅了兩眼那個少年，發現少年也在狐疑的瞧着自己，不覺得一笑，開始自顧自的說：

“你好，我是史昂，是XXX大學歷史系教授，中午我接到米諾斯醫生的電話，所以就連忙從工作室趕過來了。如果可以的話，請告訴我你的名字。”

這一段簡單的描述史昂教授共用了三，四種語言重複，都是米諾斯還沒有試過的其它語種。然而少年只是眨了眨眼睛，無動于衷的抱着膝蓋坐在病床上，對史昂教授的話全無反應。史昂教授也不氣餒，掏出筆記本，用筆在上面劃了幾道，繼續用地球上不同的語言問這個少年。

病房門悄然開啓，一個黑色的身影走了進來，少年的目光霎時絢亮，叫道：

“哈迪斯。”

史昂教授聞聽，忙扭回身點了下頭致意：

“哈迪斯先生。”

黑發男人來到病床前，小聲詢問：

“教授，有何進展？”

史昂教授舉着手裏的筆記本輕微搖頭：

“我所知的語言，已經沒剩幾種了。”

哈迪斯沒發表任何意見，史昂教授繼續換用不同的語言不厭其煩的一遍一遍問少年。忽然，少年冷不丁冒出了一串音節：

“^&(*()&*&%%$%$$$#%^”

史昂教授一下子怔住了，盯着少年看了很久，直盯得眼鏡順着鼻梁滑下來。哈迪斯和米諾斯也不好打擾教授，心卻都懸在半空。史昂教授用極其緩慢的動作合上手裏的筆記本，像在考證什麽文物一樣的問：

“$%^$%^$#”

換作少年兩眼發直，哈迪斯和米諾斯在旁邊連呼吸都放的很輕。忽然，少年蹭的一下從病床上蹦了起來，撲到史昂教授面前，激動不已的扯着自己的頭發用堪比火箭的語速說了起來，沒有要停的架勢。史昂教授感到有點頭暈，左手按住少年，右手摸出手機利索的打電話：

“喂，穆？你把我工作室裏第三排書櫃背面從上數第二層中間最破的一本書拿過來……在那家私人醫院……對，現在就要！”

少年戛然而止，略帶失落而茫然的看着史昂教授，重新坐回病床上，悶不吭聲。哈迪斯看不下去了，低聲問：

“史昂教授，怎麽回事？”

“哈迪斯先生，”

史昂教授非常禮貌的移開話題：

“請問這孩子是從哪裏來的？”

“是……”

哈迪斯不免語塞，主治醫師米諾斯只好替自己的上司說：

“是拉達曼提斯撿的……”

史昂教授一揚眉，再看少年的眼神，俨然多了幾分尊敬，仿佛在瞻仰世界奇觀一樣。

“這太不可思議了……怎麽可能呢……”

教授喃喃自語，哈迪斯臉色稍沉，問：

“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哈迪斯先生，”

史昂認真而嚴肅的盯着黑發男人：

“我的直覺告訴我，我正在驗證一個驚駭世俗的事實，因為太過匪夷所思，所以我才想先說服自己，再作解釋。”

哈迪斯沒再追問，而是越過米諾斯直接坐在病床邊上，輕喚：

“米羅。”

少年只是望了他一眼，依舊抿着嘴唇保持沉默。

“他叫米羅？”

“是，”

哈迪斯看史昂教授一副訝異的神情，微微笑道：

“雖然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麽，但這點我百分百肯定。”

“老師——！”

病房門被人哐一聲撞開，屋內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一個穿着泥濘工裝褲和雨靴的青年炮彈似的闖了進來，沖着史昂就喊：

“老師，書我帶來了！”

病房裏分外安靜，青年這才覺得不大對頭，忙用眼睛掃了一下四周的環境，尴尬的收回胡亂揮舞的胳膊，轉向一臉冷酷的黑衣男子，畢恭畢敬的問好：

“哈迪斯先生。”

哈迪斯輕微點了下頭，專注的凝視着米羅。青年又神經性的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的向米諾斯打招呼：

“院長好。”

史昂薄責的瞪了青年一眼：

“穆，這裏是醫院。”

“噗……”

病床上的少年忽然笑了，大概是穆冒冒失失的動作讓他忍俊不禁。少年這一笑，吸引了在場人的目光，倒給穆解了圍。

“老師，”

穆小步蹭到史昂的座椅前耳語：

“你要這本老古董幹什麽，眼瞅就快散架了。”

“閑話少說，”

史昂還是對自己的得意門生嚴厲不起來，一邊快速翻閱着放在膝上的大部頭，一邊悄聲囑咐：

“一會兒你不要出聲，什麽都別說，就給我仔細看着，明白沒？”

“是，老師。”

穆兩手交疊着握在身前，木樁似的站在史昂身後，眼珠卻不由得盯住病床上的人。史昂教授撫着下颚讀了片刻，擡起頭，有點結巴的對少年道：

“^&*……*(&*……#@#！#”

哈迪斯和米諾斯又是一愣，摸不透這史昂教授出得是哪招棋。穆也愣了，不過畢竟是史昂教授的真傳弟子，他立刻就推測出自己老師說這句話背後深藏的意義，于是更加震驚的盯着床上的少年。少年并不介意穆在看他，似是想了想，用平常的語速和音量輕輕說：

“^%$#%$&^*^&%^$#”

史昂教授快速用筆做着記錄，然後又翻了幾頁書，繼續這樣旁若無人的和少年對話。兩個人談的很慢，但是看上去效果還不錯，至少病床的人臉上有了微笑，眸子裏也流轉出奇異的光芒。穆集中精神聽了幾分鐘就走神了，這一走神，就發現哈迪斯和米諾斯萬分憋悶的瞧着史昂教授，都是一副欲說還休的神情。穆也不傻，忙打手勢将兩人叫出病房，把重任交給史昂教授單獨完成。

“穆，史昂教授這是在幹什麽？”

果然，剛一出門，哈迪斯張口就問，語氣甚至急躁。米諾斯也端着那個托盤，苦笑到：

“穆先生，這孩子今天一定得吃藥……”

穆同情而理解的拍拍院長的肩膀，左右瞅瞅走廊裏無人，便低聲說：

“哈迪斯先生，你可知道，史昂老師在用什麽語言和那個人交流麽？”

見兩人先後搖頭，穆嘆口氣，接着道：

“是古希臘語。”

穆不放過兩人面部表情的細微變化，挺直腰背像個學者那樣講明：

“哈迪斯先生，史昂老師讓我帶來的那本書，就是一本古希臘語的詞典，只不過那詞典是用古英語寫的，所以讀起來依然很困難。”

哈迪斯的眼神變得深邃，綠瞳散發出冰冷的氣息，逼進穆，壓低嗓音問：

“聽你的言外之意……穆，那孩子不屬于這個世界？”

穆倒不再意黑發男人的淩人氣勢，反正他覺得自己沒做什麽得罪哈迪斯的事情，反而是旁邊的米諾斯院長打了個冷戰。

“哈迪斯先生，老師應該正在努力證明這件事情，他沒有下結論之前，憑我的知識，還不足以做什麽猜測。”

“嗯……”

哈迪斯輕哼，扭頭透過門上半透明的孔窗向病房內觀望。穆兩手插在工裝褲的口袋裏，靠牆休息，心裏卻替老師捏了把汗，萬一要是出點什麽差錯，鬧出了讓哈迪斯顏面掃地的笑話，那他和他的老師就都可以回家種地了。

漫長的将近三個小時的等待，史昂教授精疲力竭的捧着那本大部頭走出了病房，先是一個深呼吸，再接一聲悠遠的長嘆，整個人看上去一下子蒼老了十來年。穆趕忙上前去攙史昂，教授擺擺手，把大部頭交給自己的學生，然後轉向虎視眈眈的黑發男人說：

“哈迪斯先生，借一步說話。”

哈迪斯擡手拉開隔壁的房門，擡起手臂請史昂教授進去，而後一個閃身，也進了隔壁病房，只用眼神告訴米諾斯——繼續在外面等着。

“史昂教授，那孩子他……”

哈迪斯關好房門劈頭就問，史昂教授搖搖頭，四下巡視，先給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咕咚三口灌下，才輕聲講道：

“哈迪斯先生，雖然我不知道事情是怎麽發生的，但以我的能力，是可以斷定這孩子不屬于現在的時空。”

哈迪斯冷眼相視，反問：

“就因為他說古希臘語？”

“不僅如此，”

史昂對哈迪斯隐含的冷嘲并不在意，而是耐心的解釋說：

“我不否認，如果現代人鐵了心想學，古希臘語也不是那麽難，我也懷疑過那孩子是僞裝的，但無論我怎麽問，他的回答都是和波斯人有關，和戰争有關。”

哈迪斯的表情凝重起來，聲音一沉：

“希波戰争？”

“嗯，我也是這麽認為，”

史昂教授喘了口氣：

“那孩子……哦，米羅，他一直在向我重複敘述波斯人在追他，雅典城被燒了，雅典娜女神神廟……我妄自推斷一下，大致經過應該是……”

史昂教授舉起兩手比劃了一個建築物。

“希波戰争溫泉關戰役後，波斯人入侵雅典城，但是因為雅典城市民基本悉數提前撤走，所以波斯人一怒之下放火燒了那裏，就在這時他們發現了藏匿的米羅，于是尾随他追殺他，那孩子可能是跑到雅典娜女神神廟裏祈求能逃過一劫……”

教授的話卡住了，他咧咧嘴，為難的對黑發男人說：

“我也只能猜到這裏了，至于那孩子跑到神廟後發生了什麽，為什麽會出現在我們面前，我也毫無頭緒……”

哈迪斯在房間裏踱起步子，一邊思索，一邊分析着：

“這個時間背景說得通……因為米諾斯說那孩子受過驚吓……如果是那時候的人，遇到危險會向神祈求也是合情合理……”

“哈迪斯先生，”

史昂教授疲态暴露的用手揉着太陽穴：

“我只能說，這是個不折不扣的奇跡。”

“奇跡麽？”

哈迪斯若有所思兀自出神。史昂教授等了一會，想起什麽，補充道：

“對了，我還試探過那孩子對現代生活中設施用品的反應，他到不是完全一無所知，至少他還有‘醫生’這個概念。”

“你想說明什麽？”

哈迪斯将目光聚攏，心知肚明的瞧着史昂教授兩鬓的白發。

“我想說，”

史昂教授也不避諱：

“至少教他學習現代英語不用太費力。”

“你想教他學英語？”

“哈迪斯先生，”

史昂教授從口袋裏掏出眼鏡布，小心的摘下眼鏡擦拭起來。

“俗話說既來之則安之，要是不教會那孩子在現代社會生存的本領，難道我們還要把他送回古希臘不成？”

哈迪斯剛想說什麽，腦海中忽的浮現出烈焰火舌中的雅典城，米羅穿着雲一樣白的衣袍在倉皇逃命。心猛然一揪，讓哈迪斯一口氣窒息在胸膛。

“我可以保護他。”

哈迪斯按着心口低聲說：

“我可以保護米羅。”

“唉……”

史昂教授重新帶回眼鏡，語重心長的問：

“那你覺得，他會願意讓你這麽保護一輩子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什麽都不能做，因為什麽都不會做。”

哈迪斯再次無言以對，他心裏知道，史昂教授說得一點沒錯，可哈迪斯隐隐覺得自己非常反感讓米羅接觸外界社會，原因不明，單純的厭惡和反感。權衡再三，哈迪斯還是理智的接納了史昂教授的提議，輕聲道：

“那好，等他傷病好了，接到我的別墅去，請教授先生去那裏給他授課吧。”

“那就有勞哈迪斯先生了。”

史昂教授如釋重負的深吸一口氣，又連喝了兩杯水。哈迪斯背過身去拉門把手，忽而聲音一冷，警告到：

“另外，這件事除了今天在場的人外，不準再有第三者知道內情。”

“請你放心，哈迪斯先生，”

史昂教授寬容的點着頭，笑着說：

“我不會拿那孩子去做什麽研究的，畢竟，他算得上是你發現的。”

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現出在黑發男人的唇角，哈迪斯不再和史昂教授多談什麽，大步離開了房間。

作者有話要說： 吐血爬來更新……

滿身是血的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