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玉碎

聽,是心碎的聲音..

許暮舟的目光在沈毅的腹部流轉了片刻, 開門見山:“你腹中的孩子,是我的?”

“是。”今日許暮舟臉上情态,與前些日子都不同,于沈毅而言, 甚至還有幾分陌生。想來, 許暮舟也許是想通了吧, 要來跟他做個了斷。

沈毅心底, 竟然升騰起一股詭異的解脫之感, 而這種感覺, 還伴随着宛如将心尖尖上最細嫩的肉一點點撕開般的烈烈的疼。

他本以為,在決定離開的那一晚, 已經體驗過最疼的感覺了, 沒想到天外有天, 疼外也有更疼。

可是從他的表面, 确實分毫蛛絲馬跡也瞧不出。倒是沈毅還饒有閑情逸致的, 把這深巷的四周打量了一番, 最終, 眼睛在旁邊刑部的屋檐上停了下來。

“為什麽會消失?”許暮舟又問。

沈毅似乎是有問必答, 只不過面上一派無所謂的神色,叫人覺得他只是偶然心情好, 勉強奉陪一下眼前這心急的人:“我沒有「消失」, 只是「離開」。’”

離開。沈毅的意思, 是說這一切都是自己主動且故意而為之。不給許暮舟留一絲幻想的餘地。

許暮舟當然是聽懂了,“好,那你為什麽要「離開」呢?前幾日才答應了我的求親, 而那一天也正是你我的婚禮, 你一個人走了, 難道不該告訴我是何緣故?”

“何況,我們也說好的,第二天便要啓程上京。就算你要回京城,也不必急于這一天吶。”

沈毅笑了笑:“一起上京城?我是攝政王,閣下卻..你我天差地別,如何「一起」?”

“那你為何答應我的求親呢?”許暮舟也拼命控制着自己,他真是沒想到,上輩子自己遠離了一輩子的情愛,這輩子好不容易動次心,就被弄得這麽狼狽。

“那時候我還沒有想起前塵往事,還不知道自己是誰。”

既然是做決斷,該說的、不該說的,沈毅全都倒出來:“後來我想起來了,就反悔了。”

“反悔..?”許暮舟氣笑了。

沈毅無所顧忌,繼續道:“是的,我反悔了。這樁婚事門不當戶不對,也會遭天下人非議,于我有何益處?只會是拖累罷了。”

“這京城中,早有一位門戶與我沈家相配的名門貴女曾與我指腹為婚,待得時機成熟,我自然要迎她進門。”

許暮舟一時無心去分辨沈毅話中真假,他的一顆心,現在抖得跟篩子似的,只能追問道:“那你為何留下我的孩子?”

“因為我沈家需要有人後繼香燈。”沈毅對答如流。

許暮舟嗤笑:“你這豈非與剛才的話矛盾?你不是怕拖累嗎?門不當戶不對之人的孩子,不會拖累你麽?不會遭天下人非議麽?”

沈毅一雙狐貍似的眼睛,看向許暮舟時,再也沒有先前那般專注的甜蜜,而是冷冰冰的侵略之意,“你這身皮囊,倒還算是件好東西,我承認,我是喜歡。”

“所以就向許二公子借個種罷了。何必非要我明說呢?”

許暮舟只覺得氣血上頭,但後背脊柱的部分又冒着森森的涼意,整個人冷熱交加,冰火兩重天。

他第一次感受到被人激怒至此的感覺,看着眼前的惡王沈毅,他幾乎想伸手掐斷這個人的脖子。

但是許暮舟還算理智尚存,莫說他動手贏不過沈毅,旁邊就是刑部,他不想作死。

沈毅也在這時候再次四處掃視一番,不知道在看什麽。

許暮舟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是一支成色普通的白玉簪子,許暮舟捏在手裏,簪子上還留存着他的體溫。

“這是我娘留給兒媳婦兒的,當初你接過它,說以後就算我要,你也不會還我。”

許暮舟把簪子捧到沈毅眼前:“沈王爺可還記得?”

沈毅輕輕接過,眼睛看也不看,“我這種人說的話,又怎能信得?”說罷,手一翻,白玉簪子掉落在地,碎了。

碎成了兩截。

玉簪子脆生生的,碎裂的時候只有「叮鈴」一聲,如果忽略掉眼下情形,這聲音倒還蠻好聽的。

只是許暮舟的心也随着這悅耳動聽的聲響,碎成了兩瓣,他也算是死心了。

不過很奇怪,這心一死,許暮舟反倒是不那麽激動了。他優雅地蹲下來,輕巧的把那斷成兩截的小簪子拾起,一邊道:

“曾經有人跟我說,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一定要抓住他。我想信守約定,但「消失」的人,或許是抓不住的。”

許暮舟用小帕子包裹住那兩截碎玉,重新揣進衣襟,眼眸如平靜水面,映出沈毅的樣子,“這是我那還未過門的愛人之物,不該交給沈王爺的,我認錯人了。”

他又拍了拍小書童的肩膀,阿鳶紅着眼眶,把身上的包袱解下來。

那素色的包袱,一将裹布扯開,裏面竟是喜豔豔的大紅色,許暮舟把大紅色扯出來,見了全貌,才知那是兩身嶄新的喜袍。

沈毅對這兩身喜袍是眼熟的,畢竟其中一件,他親身試穿過。

“多謝沈王爺指點,原本這趕工制成的衣服,手法粗糙,衣料也不夠金貴,我還舍不得扔。”

“現在才知道,是着實沒有留着的必要了。”許暮舟尋找似的到處看了一看,剛巧不遠處的街對面就有一家小飯莊。

小飯莊大門的右側牆邊,立着幾個泔水桶,看起來應該是存放穢污和廢物的地方。

許暮舟走過去,手一擡,兩件喜服落在了泔水桶裏。

他還讓阿鳶留了張字條,和二兩銀子,說是廢棄之物沒地方扔,勞飯莊主人費心,幫忙處理一下。

而後,便走了。今日他是來做了斷的,目的已經達成了,該斷的都斷了,剩下的一切,他全抛在了腦後。

帶着阿鳶,回他們的無名居。

而正在這時,這家小飯莊的二層,正對他們方才所站的深巷的位置的雅間裏,有一雙視線将他們所有的舉動盡收眼底。

此人一邊喝着小店裏上好的燒酒,一邊看滿臉挂着不屑的無謂之色的沈毅登上座駕,這人點了點桌角,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廠公,咱們在這兒坐了半個時辰了,這酒都沒了,要不要叫老板再給您上一盅?”

一個打扮成官家小厮模樣的小太監,對他身邊這個坐着喝酒的,被稱作「廠公」的人說。

廠公姓侯,叫侯于然,是近半年剛被金千歲提拔為東廠廠頭的,今日沈毅來刑部審案,這厮便跟了過來,還專門挑選了一個視野開闊的位置。

只不過他原本只想盯着沈毅的,沒想到機緣巧合,竟還看了這麽一場好戲。

侯廠公飲下最後一小杯燒酒,笑道:“不必了,這麽有意思的一出戲,咱們還是早日回禀千歲大人,叫他老人家也樂一樂。”

皇庭之中,金千歲剛用了午膳出來。他現在是照顧幼帝全部衣食起居之人,從早朝起,便随侍皇帝左右,自己吃飯前,也要先哄了幼帝午睡。

這侯廠公在金千歲常用的香室等候,一般接見外客,金玉賢都是用這裏。

老太監一進來,先把外裳摘了,略顯佝偻的身形便露了出來,不過他腿腳倒是很利索,穩穩進了香室,便開始燃香。

這是金玉賢的習慣,他似乎對香薰有着超乎常理的癡迷,不管在哪裏,總要把渾身從頭到腳都染得香香的才行。

“說吧,見本公,有何事?”金千歲一邊點燃香爐,一邊問道。

“屬下是來向公公禀報一件有趣兒的事。”侯于然長話短說,把今日上午在刑部旁的深巷子裏發生的事,繪聲繪色的講了出來。

還不忘調笑許暮舟可憐,被「借了種」又棄之不顧,這放在天下哪個男人身上,不是奇恥大辱,“我若是他呀,怕要找個沒人的地方一頭撞死。”

“免得活在這世上也是受辱。”

“哦?”金千歲也來了些興致,“看來這攝政王,還真是沒心肝的。沾了這皇家的血脈,大抵都會無情吧。”

侯于然笑:“誰說不是呢?大人,這許暮舟癡心錯付,只怕是要恨死沈毅了,那咱們以後可以放心用他了。”

“先前還怕他和沈毅藕斷絲連,這會子,該死心塌地的為紅花會做事了。”

“只是可惜他的利用價值,似乎也減損了大半呢。”

金玉賢執起烹好的茶爐,給自己倒了口清茶,也給新提拔的廠公添上一杯,嘴裏問:“此話怎講?”

侯于然理所當然道:“這許暮舟在沈毅眼中,連一粒砂灰都比不上,只怕沈毅為了自己的聲譽,還巴不得他早死呢。如此,我們不就無法用許暮舟牽制他了麽?”

“愚蠢。”金千歲無奈地啐罵了一聲,“本公讓這許暮舟來做紅花會的堂主,誰說是為了牽制沈毅?這沈莊白比他爹還瘋,本公本就沒指望什麽能牽制他。”

“選許暮舟,自是為了別的事。”

侯于然聰明的不多追問,只注重眼下之事:“那大人,許暮舟都到京城這麽久了,您為何一直放着他不管,還任由他幾次三番去找沈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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