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何以為家
前面的十公裏路還算好,天氣涼快,山裏空氣好,沒感覺太困難路程就過了半。
走了兩三個小時,太陽開始毒辣起來,人走着就費勁了。
玉香的額頭上已經沁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還是咬着牙跟在玉溫身後。
玉溫現在這具身體也是嬌嫩得很,但她在中陰間裏32年,靈魂早就磨出了繭,在強大的精神意志前,肉·體上的這點勞累根本不算什麽。
再對比前世,在這個時間點,玉溫已經死了,玉香承受不住巨大的傷痛,這會兒已經哭得暈死過去。
現在她們還能腳踏實地地踏在陽間的道路上,耳邊有鳥兒的叫聲,鼻尖是青草的香氣,想到這些,便不會再覺得勞累。
又往前走了兩公裏,玉香實在走不動了,靠在田埂上的一叢青草邊休息。
玉溫把早上在鎮上灌的水給她喝。
阿媽咕咚喝了半瓶水,說,“阿溫,我腳疼得厲害。”
玉溫讓她把鞋子脫了,這千層底布鞋,新鞋的時候鞋底很硬,玉香的大腳趾胖已經磨起了兩個水泡。
還好這山裏植物多,玉溫沒費什麽事就找到一叢野玫瑰,這玫瑰長得短小精悍,連杆徑上的針刺也比家養的玫瑰鋒利。
玉溫拔下那針,走回到阿媽身邊,蹲下身,小心地挑破了那兩個水泡。
水泡挑破以後,再找一塊幹淨的棉布把腳裹起來,重新塞回鞋裏去。
處理好阿媽的腳,玉溫這才脫下自己的鞋,玉香這才發現,玉溫的腳上也起了一串水泡,比她的還嚴重些。
看着玉溫面不改色地處理腳上的泡,後知後覺的玉香這才發現哪裏不對勁,
“阿溫,你以前是吃不了苦頭的人,現在怎麽這樣能吃苦有主見的?”
玉溫的父親在榕林是革委會主任,雖然不是什麽大富大貴的人家,但她也是名副其實的幹部子女,确實是嬌生慣養長大的。
玉溫挑破一個水泡,用棉布按壓,将裏面的液體吸出來後,疼痛感一下子好了許多。
“阿媽,爸爸死了,舅舅一家又是壞人,我們再不能吃苦,是等着老天來收嗎?”
玉香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點點頭,又忽然想起什麽,
“我們幹脆不要穿這個布鞋了,我們不是還有自己的繡花軟底布鞋嗎?穿那個吧。”
見玉溫把腳重新塞進千層底扣絆布鞋裏,玉香突然想到自己原先的布鞋,又柔軟又貼腳,比這個好穿多了。
“不行。”玉溫搖搖頭,“軟底布鞋走城裏的平路可以,走不了這裏崎岖的山路,阿媽再忍一忍,等過幾天鞋底變軟了就好穿了。”
處理好水泡,母女倆重新上路。
玉溫撿一些小時候有趣的事和玉香說,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以後,連腳下的路也不覺得那麽漫長了。
但走不慣山路的人走起來還是費勁,平常的農戶三四個小時就能走出去的路,他們母女二人硬是走了六個小時,到下午一點才到了福村的地界。
入眼就是滿坡滿谷的茶山,空氣中飄來若有若無的茶葉香氣。
在路邊歇腳的時候,玉溫把在鎮上買的那個小包裹打開,裏面叽叽喳喳地蹦出來幾只小雞。
“呀,是小雞!”玉香蹲下身,伸出白皙的手去逗毛絨絨的小雞仔,她數了數,一共有六只。
“你買這些小雞幹嘛?”玉香的手指戳着小雞絨絨的小腦瓜子,擡起頭問玉溫。
“養着它們,等小雞長大再生小雞,小雞再生小雞,我們就賣雞賺錢。”
玉溫伸手想卷起裙擺,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穿的是一條棉布長褲,她幹脆提了一下褲腿,也蹲了下去。
玉香笑了,“等它們長大賣錢得等多久啊?”
玉溫捧起一只小雞放到手心,“很快就長大了。”
小雞啄了她的手心一下,癢癢的。
在中陰間是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的,動物和植物都無法在那裏存活,死雞魂倒是不少,只是怨氣都很深,一個個瘋起來都跟打了雞血似的,雙眼瞪得血紅,雞喙更是鋒利無比,被它們咬了一口得疼好幾年。
看到手心裏毛絨絨軟綿綿的一小團,誰能想到死後會化成那麽兇殘的雞魂呢。
休息得差不多了,玉溫把這些軟綿綿的小東西重新收回布袋裏,母女倆又頂着日頭上路了。
這一次她們一鼓作氣趕到了福村的村委會,村委辦公室裏只有一個年輕的女人,自稱是村委會計。
年輕女人長得白白淨淨的,齊耳的短發也梳得整整齊齊,帶着一副銀邊眼鏡,确實有那麽幾分書卷氣。
知道玉溫母女是去莊慕投奔親戚,親戚全家不幸遇難了,這才轉到福村來謀生的。
看她們長相洋氣漂亮,卻風塵仆仆,臉色慘白,年輕會計臉上浮現出憐憫的神色。
會計請他們在一張硬木板的長椅上坐下,走到茶水櫃那邊倒了兩杯白開水,猶豫了一下,又彎腰從下面的櫃子裏拿出一罐白糖,往水裏添了兩大勺白糖。
她把裝滿糖水的搪瓷缸子分別遞給玉溫母女,淺笑着說,“得麻煩二位等一下,我們村長上鎮上開會去了,收留你們的事我做不了主,得村長同意了才行。”
玉香把水缸端到嘴邊小心地吹着,探過身問道,“領導,那你們村長什麽時候回來?”
會計又笑了,“大娘,我不是什麽領導,我叫蘇茶,就是茶葉的茶。”
“村長是上午就去開會的,一般不會很晚。”蘇茶擡眼看了看牆上的挂鐘,“估摸着這會兒就快回來了,你們就在這裏休息一下。”
招呼過他們以後,蘇茶就埋頭去理這些天的帳。
福村的茶都是由村委統一收購後,再統一加工,分出幾個檔次,包裝好以後,以不同的價格分別賣到酒樓、百貨商店和菜市場。
茶葉的等級不同,價格也不同,雖然只是一個村委會計,但蘇茶做的這一套賬也并不算簡單。
她一開始工作就常常忘記時間,等到肚子餓了,這才發現自己忘記吃飯了。
她放下賬本,看到坐在長凳上的玉溫母女,又看看牆上的挂鐘,都快下午四點了,村長還沒回來。
村委沒有食堂,蘇茶吃的是自己從家帶的飯,飯菜很簡單,兩個雜面窩頭,一小捧鹹菜絲拌辣椒。
她拿出飯盒後,把鹹菜絲塞進窩頭裏,端到玉溫母女面前。
“你們肯定餓了吧?我一工作就忙忘記了,真是招待不周。這是我上午從家帶的飯菜,農村人吃得簡單,但自己家做的很幹淨,你們不要嫌棄。”
玉香接過來,伸手想拿一個窩頭,又擡頭看了看蘇茶,“蘇會計,你吃了沒?”
“我吃過了大娘。”蘇茶溫柔地笑着,“你們安心吃。”
玉溫手裏捧着水杯,挑起一雙微微上揚的鳳眼看了那兩個窩頭一眼,這個飯盒不大,也就能裝下這麽些菜,說吃過了誰相信?
“我不吃。”玉溫放下水杯,“我吃不下,出去走走。”
她站起身,挺着脊背,細腰一扭一扭地走出了村委辦公室。
蘇茶愣了愣,她覺得這個漂亮的姑娘連走路都和她們不一樣。
農村人走路要麽風風火火,要麽懶洋洋的,年紀大一些的常常岣嵝着腰要麽駝着背,沒有誰是像玉溫這樣走路的。
脊背挺直,小腹微收,輕輕地擡一點下巴,肩膀也不怎麽動,兩條長腿大步邁開去。
感覺...特別有氣質。
玉香吃了一個窩頭,又勸着蘇茶也吃了一個。
然後又開始漫長的等待。
到了快下班時間,村長還是沒有回來,這時候又有茶農來喚蘇茶去稱茶葉。
蘇茶看看玉溫母女,面上有些為難。
玉溫立馬明白了她的意思,村委辦公室裏有很多文件,肯定是不允許外來人員單獨留在辦公室的。
她站起身來,對蘇茶說,“我和阿媽在附近走走。”
蘇茶只好點點頭,“你們不要走遠,我忙完就回來。”
“不必了。”玉溫回道,“蘇會計忙你自己的事就好,我和阿媽明天再來。”
蘇茶只當是她們客氣,又招呼了兩句才跟着人收茶去了。
太陽偏西了,出了村委辦公室的大門,玉溫當天就沒打算再回去了,她不想耽誤蘇茶下班。
可是福村不比清泉鎮上,連個落腳的招待所都沒有。
在村裏走了一會兒,玉溫找了一個橋洞下暫時歇着。
這座小橋好像平時沒什麽人經過,青石板橋頭上都長了好些青苔,橋下的河水水位很淺,露出大半邊河床。
河床上大大小小的鵝卵石被原來的河水沖刷得很幹淨,玉溫找了一塊大而圓潤的石頭讓玉香暫時坐下休息。
村裏沒有飯店,倒是有個小賣部,玉溫讓阿媽歇着,自己去小賣部買了一些水和面包,看到有火腿腸,她又買了幾根。
回來的時候,看到土路旁長了一些野果子,居然還有一棵芒果樹,芒果是青黃色,看樣子還沒有熟透,玉溫也摘了兩個。
玉香打開布包,讓小雞仔們自己在周圍覓食,寂靜的山林裏偶爾傳來幾聲小雞的啾啾聲。
遠處的青蛙叫成一片,倒也不覺得有多害怕。
“阿媽,你看這是什麽。”
玉溫把青芒果遞到玉香的面前給她看。
“是青芒?”玉香接過來,“家裏常吃的那種青芒,我記得是要拌醬油和幹辣椒吃的。”
玉溫從行李裏翻出一小袋鹽,這是她今早買小雞仔的時候順便買下的,她本想着到了福村安頓好,生火烤點東西吃,倒是沒想到天都黑了,母女倆還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她用随身攜帶的小刀把青芒的皮削掉,在面上撒了一小層鹽遞給玉香。
玉香接過來,小口吃着。
雖然只是簡單的放了鹽,可青芒的酸澀卻還是熟悉的味道,再想到現在的處境,玉香悲從中來,撇撇嘴,又要落淚。
玉溫看出她的傷心,只是也沒再出聲安慰,她不是擅長安慰人的,話都講清楚了,剩下的要靠玉香自己想通。
也許是白天太累了,吃了一些東西後,玉香靠着被白天的太陽曬得溫熱的大石頭,很快便睡着了。
玉溫找一件衣服給她蓋上,自己也靠在另一邊。
她睡不着,睜着眼睛看漫天的繁星,幾只螢火蟲忽閃忽閃地飛着,大片的青蛙聒噪地叫着。
夜像一張巨大的幕布,各種生靈以自己的方式向她發出信號。
明明除了母女再沒別人,玉溫卻偏偏感覺到了繁鬧的人間煙火。
當玉香也迷迷糊糊地睡過去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陣窸窸窣窣的人聲。
她反手握住剛才那把削芒果的小刀,側身推醒了玉香,“阿媽,醒醒,好像有人。”
作者有話說:
玉溫,“雖然謝謝你的糖水,但我們并不是臉色慘白,只是人家本來就很白...”
蘇茶,“...對不起,是我膚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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