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走為上計

玉溫母女剛到莊慕,舅媽就以他們自己放錢不安全為由,把榕林那邊的親戚朋友給她們湊的二百塊的撫恤金騙走了。

中途玉香想買點什麽找她要過,她每次都有借口搪塞。

“買什麽衣服?我那裏有一套的确良面料的,穿起來又涼快又透氣。”

結果給了玉香一件打了補丁的襯衫,面料都洗糟了,還一股子汗臭味。

“給玉溫零花錢幹嘛?小孩子家家的,別把她慣壞了。”

“我給你說玉香,你可不能老想着花錢,這錢還得留着給閨女作嫁妝不是?”

“...”

玉香本來就不是太在意錢的人,又想着吃住都在哥哥家,這錢她就再沒要過,只是私下給玉溫提過一次。

現在徹底和岩應撕破臉,身上沒有錢不行,玉溫這才想方設法要到了這二百塊錢。

錢要到以後,玉溫催促玉香趕緊離開。

東西是玉溫提前收拾好的,去房間裏拿上行李,玉香腦袋裏還是懵的,就被女兒拉着上了去車站的黃包車。

她的目的地是去福村,一路緊趕慢趕還好搭上了去福村的最後一班客車。

把岩應弄進派出所,玉溫母女在莊慕也并不安全,舅媽雖然是個沒什麽能力的家庭婦女,但她世代生長在莊慕,背後還有家族兄弟撐腰,等她回過味來一定會找玉溫的麻煩。

再說就算岩應的偷盜罪坐實,可偷盜配方這種很難定義價值的東西,也最多就是拘留幾天就放出來了,等他出來以後,玉溫就會更加被動。

玉溫雖然重生,早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一張白紙似的小姑娘,但無奈現在勢力太單薄。

中國有句話,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還有另一句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在雙方勢力懸殊太大的時候,玉溫選擇先遠離岩應。

在中陰間的時候,玉溫也能知道這邊發生的事。

中陰間與陽間就像是兩個隔着玻璃的平行世界,一邊鮮花叢生,歡歌笑語,人們享受着人類文明帶來的各種便利,可另一邊陰暗潮濕,惡鬼厮殺,整個中陰間裏不見任何生命跡象。

這樣做其實是為了瓦解她們這些惡鬼的怨念,讓他們看而不得,從而向往人類世界而選擇放下執念早早投胎。

但也給重生的鬼提供了便利,重生以後能夠看到未來世界的樣子。

比如這個福村,就是玉溫在中陰間的時候知道的。

這裏在90年以前一直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山村,它本身距離莊慕城不遠,但因為道路不通,所以一直相對閉塞。

1990年秋天,這裏修通了一條到莊慕的水泥路,人們才驚覺原來在離莊慕50公裏的地方,竟然有這麽一個鳥語花香的世外桃源。

福村人世代以種茶為生,青山層疊,山下綿延不絕的茶浪,而山上處處開滿了粉色的野桃花,自然景觀美不勝收。

更難得的是,福村有一汪天然的泉眼,泉眼裏流出的水清甜無比,自帶一股茶香,後來這裏還出了非常有名的“福村泉”天然礦泉水。

十幾年後,“福村茶”、“福村泉”兩個品牌享譽全球。

天剛擦黑,玉溫和阿媽便到了離福村20公裏的清泉鎮,到了這裏就沒有路通到福村了,想要進村要麽步行,運氣好的話能遇到村裏運茶的拖拉機,就能花個5毛一塊的搭一段路。

這個時候肯定不會有拖拉機,玉溫先在鎮上找了一個小旅館住下來。

旅館十分簡陋,兩張硬板床上放着兩床薄被,雖然很舊但看上去還算幹淨,洗漱一樓有自來水管和一個簡陋的水泥池子。

上廁所和洗澡就更加不方便了,得去街上的公共廁所和大衆浴室。

老板交代完事項,把藥匙遞給玉溫,又狐疑地打量了她們兩眼。

母女倆穿着傣裙,靓麗的衣着在這個樸素的小鎮上看起來确實很紮眼。

玉溫怕他生疑,主動解釋道,

“我和阿媽是榕林的傣族,原本是來莊慕投奔舅舅的,可誰想到了這邊才知道舅舅被車撞死了,我們身上沒錢,在城裏生活不下去,聽說福村有茶,我們榕林的茶也很出名的,我和阿媽想去那邊謀個生路。”

有些禿頭的中年老板打量玉溫半晌,現在雖說城裏已經通了電話,但信息還是相對閉塞,玉溫說的這種事也不是沒有,

又問,“你舅舅死了,那他家裏其他人呢?全都不在了?”

玉溫神情落寞,語氣裏帶着幾分哀凄,

“一家都死了,同時出的車禍。”

老板嘆了口氣,只說了一句,“節哀順變。”

暫時安頓下來之後,玉溫要出門去買些吃的。

玉香立刻從床沿站起身,有些緊張地說,“我和你一起去。”

玉溫按住她的肩頭,“阿媽你就在這裏等我,我很快回來,我們穿得太打眼,不要在大街上走。”

其實除了穿着以外,倆人的長相才是更容易招惹事端。

玉溫是不必說的,正值花季,長像也是萬裏挑一,在榕林那樣美女如雲的地方都是十分出挑的。

玉香雖是四十出頭,但保養得很好,看起來也不過三十來歲,身材高挑,皮膚白皙,乍一看都以為她是玉溫的姐姐。

說服了玉香後,玉溫便獨自出了旅館,這才八點不到,可小鎮上絕大多數店鋪已經關門了,街上也沒有燈,

玉溫在街上轉了一圈,買到兩個用柴火烘烤的面餅,餅是發面餅,裏邊沒包肉餡,包的是紅糖熬的糖漿,外面一層刷上豬油,放到柴火上烘烤得酥酥脆脆,雖然賣相不怎麽樣,但聞起來還是蠻香的。

看到一家還開着門的服裝雜貨店,又進去買了兩套女裝,是90年代農婦常穿的款式。

做完這些事情,玉溫低着頭,挨着漆黑的牆根快走,很快回到了小旅館。

她剛把鑰匙插進鎖孔裏,裏面就傳來了玉香警惕的聲音,“誰?”

“阿媽,是我。”玉溫小聲回。

幾乎是在話音落地的一瞬間,門就被從裏面拉開了,自從她出了門,玉香就一直守在門邊,見她平安歸來了,這才大松了一口氣。

玉溫牛皮紙包着,還帶着熱氣的大餅遞給玉香,

“阿媽,你餓了吧?先随便吃點。”

玉香接過餅子,卻是絲毫沒有胃口,她手裏握着那一團溫熱,想着今後漂泊無依的生活,心裏卻是拔涼拔涼的。

玉溫自己掰了一塊餅大口嚼着,幹面餅太噎了,她起身去找水喝。

玉香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人還沒開口,熱淚已經滾滾流下。

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她心裏一直被巨大的恐懼和不安裹挾着,這會兒才哭了出來,

她留着淚,小聲地央求玉溫,“阿溫,你不要和舅舅鬧了,明天回去,去警察局把舅舅保出來,回家給他認個錯好不好?”

玉溫喝水咽下嘴裏的幹餅子,順勢坐到了床邊,

她仰起頭看玉香,阿媽保養得體的臉上淚痕交錯,鬓邊的頭發也有些散亂,她的模樣有些狼狽,也有點憔悴,人好像一夕之間老了好幾歲。

“阿媽。”玉香鄭重地喚她,“我們回不去了,舅舅自己犯法,不是我說保就能保的,舅媽她們也不會再接納我們,你要知道,我們現在只能自食其力。”

“自食其力?”玉香一臉的迷茫,一時間像小孩子迷了路,無着無落的。

玉香保養得好,人到中年依舊風韻猶存,性格也很單純,這一切都得歸功于玉香的命好。

玉香娘家是榕林當地的富商,作為家裏的小女兒,她從小便是養尊處優長大。

六幾年那一場動蕩,娘家遭難,可玉香卻在這時候遇到了玉溫的爸爸。

他是中央調動到榕林的革委會主席,對年輕漂亮的玉香一見鐘情,動用全部權利護住她,并為了她甘願一輩子待在榕林。

玉香這一輩子活到現在,衣食無憂,總有人替她遮風擋雨負重前行,這也成就了她善良單純的性格。

丈夫死後,玉香轉而又把哥哥岩應當成了自己的倚靠。

可現在女兒玉溫堅決要出走,玉香的天都要塌了,她的人生字典裏根本就沒有“自食其力”四個字啊。

在玉香看來,女人要是沒有男人倚靠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回想玉溫當年被岩應掐死後,岩應的酒瞬間被吓醒了。

索性他尚未得逞,玉溫除了上衣的衣襟破碎,身體裏并沒有留下什麽罪證。

玉溫的死本就撲朔迷離,再加上舅媽做僞證,說岩應當晚醉酒,一整晚都在屋裏睡覺,哪兒也沒去。

而表弟岩罕瘦得跟只小雞仔似的,單薄得一陣風都吹得倒,要真打起架來不一定是玉溫的對手。

況且他也偷喝了酒,一整夜都在房間裏沒出去過。

案件成了一樁懸案。

岩應怕夜長夢多,以舅舅的身份做主,早早把玉溫下葬了事。

家人不再追究,警察也不過走個過場就結案了。聽起來很草率,可現實常常是這樣。

玉香一生沒有遇到過波瀾坎坷,女兒突然暴斃,她的第一反應居然是跟着去死。

最後雖然被救下來了,人也徹底廢了。

1995年,45歲的玉香遇到了一個“律師”,對方騙她說一定可以還玉溫一個公道。

結果不難預料,玉香被騙財騙色,人像沒了根的花朵,很快枯萎下去。

她拖着泱泱病體,茍活于這個世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的一生,1990年是一條清晰無比的分界線。

前半生鮮衣怒馬,要風得風。

後半生家破人離,寒蟬凄切。

玉溫微微仰着頭,憐憫地看着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親人,她的心情也是複雜的。

一方面,她毫不懷疑,阿媽是深愛着她的人,甚至可以為了她去死。

另一方面,她覺得自己不是有個媽,而是養了個女兒,在這種時候更是負擔一件。

岩應有一句話說得難聽,卻是事實。

現在的玉香和玉溫就是兩個寄生蟲。

“阿媽。”玉溫又喚她一聲,“阿媽,漢族有句話叫做靠山山倒,靠水水流,我們以後只能靠自己了。”

“那要是自己也靠不住呢?”

“自己永遠不會靠不住的,剛開始會有點苦,但你要相信我,阿媽,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見玉香怔怔的,玉溫輕輕撫着她冰涼的胳膊,勸到,“阿媽,你趕緊吃東西,吃完我們去大衆浴池好好洗個澡,早早的睡下,養足了精神明天還要趕路。”

玉香不說話了,低下頭開始吃那塊面餅,咬下外面的一大口幹面團以後,她驚異地發現裏面居然還有糖芯,紅糖很香,甜甜的。

“玉溫你看,這個醜大餅,裏面居然是甜的!”

玉溫沒繃住,噗呲一聲笑了,果然是跟個小孩子似的,這個時候了,不問明天去哪裏,以後怎麽辦,反而關注的是餅子裏的糖芯。

晚上睡覺的時候,玉香小聲說,“阿溫,這個被子有點臭。”

旅館的被面是洗過的,可被芯已經浸潤了各種人的汗水,發酵時間長了,聞起來确實一股酸臭味。

“睡吧。”玉溫翻個身,“明天就好了。”

天還沒亮,玉溫就催促阿媽起床。

倆人換上玉溫昨天買回來的女裝,是90年代最常見的的确良襯衫,藏青色帆布褲子,千層扣絆布鞋。

穿上以後,玉溫只嫌布料太新了,倒也和她走親戚的說辭對上了,在90年的農村,新衣裳平時舍不得穿,走親戚的時候才會拿出來穿上。

今早鎮子上開門的店鋪多了許多,在街道轉角處,有一間搭着紅色塑料棚的小吃店,是鎮供銷社直營店,出來半天一夜,母女倆可算是吃到了一點熱湯飯。

倆人點了兩碗小馄饨,馄饨是八毛錢一碗,這邊的物價是要比莊慕便宜,玉溫記得,這樣的小馄饨在莊慕要賣到一塊到一塊二了。

玉溫吃得很快,吃完以後她讓阿媽等等,自己出去一趟,回來的時候,懷裏小心地拎着一個小布包。

玉香就着大瓷碗,把馄饨湯都喝幹淨,她好奇地問,“阿溫,你手裏拎的什麽?”

“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玉溫剛出去打聽了一圈,福村送茶葉的拖拉機要周五才會過來,今天是周四,去福村只能步行進去。

等玉香吃完,天也亮了一些,玉溫催促着她快點上路。

作者有話說:

紅包連發三天!繼續沖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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