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死亡與新生
存活的意義是什麽?
勵琛難以明晰。
幼年時,父母就已經在記憶中模糊,唯一留下的只有“勵琛”這個名字。他在流浪的孩子們中混跡,在城市間晃蕩,在最混亂最陰暗的地方穿梭。有時睡在橋底,有時翻翻殘羹冷炙,有時順點別的什麽。
小小的身影經常出現在魚龍混雜的地方,酒吧街、紅燈區或者老舊待拆的社區。越是混亂,越沒人關心別人發生了什麽。勵琛常常摸走醉鬼身上的東西,有時是磕了藥的小混混,甚至還有一架之後再也沒爬起來的倒黴鬼。
流浪的孩子中總有強有弱。勵琛并不是最高大的,卻因為狠厲的名聲而叫其他人有所忌憚。要是誰新進到這個群體裏,敢對勵琛的收獲有所觊觎,就會被其他嘴碎的介紹一個極富傳奇性的故事——勵琛曾經前後被兩個小偷團夥脅迫入夥,最後都以他襲擊了看守成功逃脫而結束。
這群孩子大多見識過小偷、乞讨等團夥的辦事規矩,一聽勵琛能逃脫兩次,便大多在他面前不敢造次。畢恭畢敬談不上,只是鮮少有來搶他食物和橋底鋪位的。
他們哪裏知道,這只是勵琛編出來的故事。
一開始只是在孩子們的“炫耀大會”上脫口而出的謊話,但勵琛随即就順着別人的問話将它幾乎編圓。雖然情節上漏洞百出,可孩子騙孩子,誰又真正能辨真假呢?
然後,他就遇到了辛裏克。
他本以為這是上天開眼命運垂憐,然而這個認知很快被幻滅,如同虛幻的肥皂泡被一舉戳破。
“一次完全用來嘲笑我的愚蠢、自大和命途多舛的相遇。”
頭幾年,他仿佛真的成為了辛裏克的養子。上課學習,改變舉止,修正習慣,一切都按照教導翩翩公子的程序來進行,甚至偶爾還會有辛裏克真的像父親一般的教導。
這是個童話。
灰姑娘站在垃圾和污穢之上,啖食着烏鴉的屍體,終日惶惶無知,茫然四顧。從天而降的鎖鏈忽然扼住她的喉嚨,将她牽到了宏偉的宮殿之前。
往前伸腳,她便着了水晶鞋;踏一步,她便換了華服;同她說話,她便流淌了美妙的聲音;朝她致意,她便展開了優雅的微笑。
她是倚伴湖畔的水仙,潔白身姿随風搖曳,心中永藏喪命劇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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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勵琛”這個名字都不能甩脫。他回過頭來想,這大概代表了從一開始辛裏克就沒把他放在心上。
十二歲的時候,辛裏克第一次帶勵琛見了蘇淩然,那時勵琛還以為這就是在書房偷看到的照片上的人。
這是噩夢的開始。
勵琛的房間開始24小時直播一個男孩的行動,在畫畫、在吃飯、在刷牙、在游戲,事無巨細。
勵琛開始明白,辛裏克究竟要他做什麽。他的房間和這男孩一樣,他的衣服和這男孩一樣,他的長相和這男孩——也幾乎一模一樣。
反抗絕對不是明智的選擇,勵琛并沒有真正從小偷團夥中逃脫過,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蘇淩然反抗辛裏克的下場。
書房照片上的是蘇淩軒,蘇家曾經的掌舵人,辛裏克的愛人——盡管勵琛一度認為這只是辛裏克的單戀——已經去世好幾年,只留下一個兒子蘇燦。蘇淩然是蘇淩軒的雙胞胎弟弟,自小對商政不感興趣,只愛畫畫。即使在蘇淩軒死後,蘇淩然也只是勉強答應蘇家,協助蘇燦直到他繼承蘇家。
但大家族的繼承哪裏是這麽容易的事情。
若不是辛裏克的支持,蘇燦和蘇淩然這一支早就被其他競争者挫骨揚灰。蘇淩然和蘇燦想逃,蘇家絕不可能放行;不逃,只能依靠辛裏克。勵琛看得清,這是辛裏克最初的一張牌。
模仿都是辛裏克的指令,不同的是,蘇淩然模仿蘇淩軒是因為辛裏克思念——或者執着——自己所愛;勵琛模仿蘇燦,是因為蘇燦實在和蘇淩然待太久了——他竟然也想去畫畫。
蘇燦和蘇淩然終于決定徹底脫離蘇家,依舊只能向辛裏克求助——這是辛裏克得到的第二張牌。
然後,這個荒誕的計劃開始了。若要說這事情裏總有個最無辜的,那絕對是勵琛。
“不對,重來。”
管家對勵琛這麽說,辛裏克也對蘇淩然這麽說。勵琛盯着錄像,左手拿筆,焦躁眯眼,生氣時說話簡短而陰沉。從思維方式到行為表現,一切行為都有範本,就算是在半夜,也有人測試勵琛的應激反應。
只要在人前——甚至是有可能有監控的地方——他就必須成為“蘇燦”。
勵琛一邊默背蘇燦的行為節奏,一邊逼迫自己必須保有本來的習慣。
“蘇燦”只是模仿,只能是他的第二狀态。
有很長一段時間,勵琛幾乎覺得自己已經人格分裂。他只能在被窩或者洗浴室裏,不斷用右手練習寫字,對自己默念自己真正的習慣、愛好、甚至是不下百遍的“我是勵琛”。
就算他被要求無時不刻地成為“蘇燦”,他也是勵琛!
他接受改造,卻絕不認命。
辛裏克的計劃說得很簡單,等蘇燦二十歲一到,把勵琛替換進去頂上蘇燦的位置,生死就完全随他去。勵琛卻早已隐隐猜到一些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真正替換進蘇家那天,勵琛就和蘇燦密談過,結果多少是在意料之中,也依舊叫他失望。
“辛裏克,別以為我也像他們那麽膽怯!”
勵琛清楚得很,辛裏克絕對明白自己的心思。退一步來說,就算勵琛沒有報複的心思,辛裏克也會盡早動手以絕後患。
當蘇淩然給勵琛介紹了一個宅用的花匠時,勵琛就明白,這實際上是辛裏克的警告。
——蘇淩然和蘇燦也是鏟除他的同謀。
勵琛不甘心,也絕不能甘心。
于是他将現實編織成謊言,在真相中摻入錯覺。辛裏克是為了鏟除後患,勵琛要說成威脅蘇淩然的最後一張牌;辛裏克想讨好蘇淩然,勵琛解釋為新的欲擒故縱游戲;辛裏克愛上了蘇淩然,他偏要告訴蘇淩然其實辛裏克看上了蘇燦!
辛裏克,你囚禁了食腐的烏鴉,将它漂上白色,扮作百靈鳥。豈會知道,它臨終的一曲必然是詛咒!
呯——!
劇痛混雜着不甘,勵琛卻勾出了個微笑。不屬于“蘇燦”,而是屬于陰暗街道邊上,能夠朝着硝煙和腐臭淡然走去的小鬼。
被揭穿的灰姑娘,胸膛穿透了士兵的十字戟,雙眸卻緊緊盯着高坐皇階的國王。
“這是我的詛咒!
“我必将歸來!
“将你踹下王座之階!
“——踐踏!”
呯!呯!
猛睜開眼。
一片黑暗。準确來說,算是昏暗。
得救了?——不,這不可能。
心髒依舊跳得猛烈,仿佛子彈引起的疼痛還沒過去。勵琛眨眨眼,控制着自己慢慢平複呼吸,從複雜的情緒中抽離。
并未馬上動彈,反而細細地感覺起來。理應中彈的心口處沒有多少不适,手指和腳趾分別輕微動了動也沒問題,只是背部覺得慎得很,怕是躺在了冰涼的地方。
勵琛撇開還未消散的複雜情緒,眼睛四處轉了轉,終于慢慢地将臉轉向光源。
只怕是……色盲了!
一切入眼之物皆為黑白灰,仿佛是舊時代的黑白電影一般。勵琛轉了頭,這才确認了自己躺在地面。循着光源看去,認不出到底是個什麽物事,只知道肯定不是電燈,也不是火光,倒像是個石頭形狀的東西在發光。光照說不上有多強,也可能是色盲的原因有所偏差。
光源不遠處,一個身影背對着勵琛坐在地上。這人有些佝偻,衣袍寬大,不是勵琛所熟悉的穿着方式。一些瓶瓶罐罐排布在周圍,有些兀自立着,有些架在奇形怪狀的架子上,多多少少都有些液體,只是分不清顏色。
除此之外,即是四處堆放的書籍,高低錯落滿地都是,更不要說立在牆邊的高大書架。
那人忽然稍稍側過來,勵琛的目光便回到他身上。他拿起一根試管模樣的器皿,倒入類似球形燒瓶的容器中混合,随後容器被他輕微晃了晃,也沒發生什麽肉眼可見的變化——當然,顏色方面未可知。
那人忽而說起了什麽,像是在自言自語,聲音沙啞而低沉。勵琛不能聽懂,卻憑着慣用的模仿技巧,細細分辨着裏頭的節奏和韻律感。
約莫過了兩個句子,那人的指尖開始在容器上方劃動。劃動的速度很快,伴随着未停的語言大概也只有兩個句子。勵琛盯着他的動作,正要下意識地試圖分析規律,又猛然間瞪大了眼睛。
勵琛不能确認這是不是錯覺。
他覺着,那人的指尖劃動所過之處似乎留下了一絲光的痕跡。剛開始只覺得是不是有閃光,集中注意力看時更加明顯,仿佛是流星拖下的光尾,指尖所過之處會短暫地留下痕跡。
這不是影片,也不是延遲曝光的照片。勵琛驚異之餘,突然覺得若是光延遲的時間若是能更久,他就有可能記下這人畫了什麽圖形。
這個時候的勵琛,還不知道這光路的真正含義。
那人做完這一切,把容器裏的液體分裝到幾個小瓶子中,然後把剩下的一些給自己灌了幾口,最後拿着瓶子站起,朝勵琛走來。
勵琛早在他分裝的時候就眯上眼,只留了條縫在偷看,他站起的時候則完全把眼閉上。若不是怕被察覺動靜,勵琛還想把頭轉回剛剛醒來時的方向。
沒一會兒,勵琛就被托着後頸半擡起上半身,瓶口抵到他唇邊強行打開了嘴,下一刻那液體便一湧而入。
液體沒什麽味道,更談不上口感,勵琛實在不知道怎麽裝“睡中被灌水”才比較自然。但其實也并不用得上多少表演,因為這一口灌得太快,就算他拼命配合着喝下,也在幾口之後狠狠嗆住。
好歹是灌完了,但再裝睡也不太可能,勵琛順勢坐起來。那人似乎是看他醒了,捏着空瓶子站起,居高臨下地看着勵琛。
勵琛一坐起來就順勢在眼睛可轉範圍內迅速掃遍了自己的全身,這才意識到方才覺得對方手大不是錯覺,而是自己實在太小只了。
這幅光景,約莫也就是兩三歲的幼兒。小手小腳,還可見些幼兒時豐腴可愛的模樣,所見之處皮膚光滑,只是膚色難以分辨。勵琛掃視時覺着右手手腕上略有古怪,默默細看時竟發現上面有着好幾道大大小小的新舊割痕。
割腕嗎……果然發生了這麽獵奇的事情啊。
從醒來開始,勵琛就察覺了違和感,環境、眼前這人、光路,加之現在身體的這幅模樣,勵琛果斷地認命了。
——這是……所謂的穿越吧!
這副小小的身體正處于果奔狀态,只有左腳踝處套着個小小的金屬腳铐,細細的金屬鏈子不知連往哪頭。如果是個正常人被這麽監禁着,倒是有割腕的可能。可這身體到底只是個孩子,勵琛實在覺得“幼兒割腕自殺”這種理由太匪夷所思。
至于把他鎖起來的人,除了眼前這個家夥不做二想。
老實說,這個駝背的家夥其實并不高,但勵琛現在還矮小得很,只好仰望着他。他背着光,還用帽兜遮了半張臉——在室內還這幅模樣實在叫人搞不懂——勵琛再努力也難以确認他的長相,只能從聲音判斷是個不算年輕的家夥。
這人看着勵琛,先是發出了陰森而古怪的笑聲,然後便說起話來。勵琛依舊聽不懂,卻直覺地分辨出這裏面沒了方才的抑揚頓挫,恐怕剛才那些語句別有深意,現在這些才是這裏的通用語言罷了。
聽不懂,沒關系,反正兩三歲的孩子茫然也是正常的。勵琛眨眨眼,要是在常人眼裏看來,實在可愛得緊。不過目前這狀況,只能是對牛彈琴了。
對方總算“演說”完畢,因為實在太長指向性也不明确,勵琛難以從中琢磨判斷出什麽。好在這個家夥說完之後只是踢了勵琛兩腳,腳力也算不上多重,轉身走開了。
勵琛忽而回想起第一次遇見辛裏克的場面。他看了眼腳上的鎖鏈,又看了看那個背影,忽而勾起嘴角。
這次……又是怎樣的命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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