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裴鈞眯起眼睛看着謝晏,頓了頓道:“你在耍孤?”

謝晏很無辜,他就知道,這人根本不舍得給。

謝晏懂事地嘆了口氣,遲疑了一會:“不然……九兩也……”

阿言一把抱住了謝晏的大-腿,恨不得捂住他的嘴給他磕頭:求您了,別再說了!您再說下去,不等攝政王來削爵,明天平安侯府就要集體餓死!

“平安候真會給孤省錢。”裴鈞怒極反笑,“紀指揮使,給他十兩!”

紀疏閑:“……”

——別啊!

阿言還想辯解一下,那廂紀疏閑的身形已經閃了下來,站定在謝晏面前。

他從腰間的錢囊裏摸了兩粒碎銀子,猶豫了一會,又回頭試探了一會,見攝政王嘴唇抿成一線,臉色黑沉,絲毫沒有改變主意的意思。

“平安候,您……”紀疏閑欲言又止,只好将碎銀往謝晏手裏一拍。

謝晏拿了這十兩碎銀,有些吃驚,心想“攝政王”還挺大方,心裏的感激不禁又上一層。

裴鈞看他又朝自己抛來一個萬分感動的眼神,只覺胃裏被氣的直擰勁,他再不想多看謝晏一眼,讓人照料好小皇帝,就起身離了宴,帶着紀疏閑往後花園去。

無意間擡起手,看見虎口上的抓痕,又是一陣上火。

紀疏閑看他用力踩在徑上,就跟要把腳底下的鵝卵石踩碎似的,還沒想好怎麽說,攝政王已經回到書房,着人煮上醒酒茶,就坐下開始批閱奏折公文。

自他臨朝攝政,奏折都是送到王府上來的。

過了會,紀疏閑端着茶湯進來,猛地就聽見腳邊“砰”一聲響,他垂眼一看,是燕山府奏請雪災撥款的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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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山貧瘠,冬季多雪,三年兩頭的大小災不斷,但前陣子紀疏閑才派人去看了,确實有些寒凍,過冬的作物損毀了一些,但遠不到值得府官日日哭喊活不下去的程度。

且年前九月中的時候,還沒下雪,攝政王就預先撥了一筆款過去,加上燕山本地的賦稅,足夠百姓平安過春。那款撥了還沒到仨月,燕山就又來哭,只怕還當攝政王和先帝一樣好糊弄,随便哭慘幾句就能要到錢。

“張嘴就要八十萬兩!等燕山全被雪埋了,孤派人一鏟子一鏟子地把這群蠹蟲挖出來上供,都用不了八十萬兩!”

紀疏閑縮了下腦袋,跟着随聲附和:“是是,屬下趕明兒就把燕山衙門都砍了……”

裴鈞看了他一眼,接過醒酒茶湯,還沒喝就往桌上一扥,冷笑起來:“相比之下,還是平安候會跟孤省錢。”

紀疏閑心底一跳,這怎麽的了就又提起平安候。

裴鈞問道:“他混進禦宴,使了多少銀子?”

這事兒紀疏閑在街口撿起那張禦帖時就立馬去查了,本來打算開宴那會兒就跟攝政王彙報的,可那會兒熱鬧不斷,他就沒顧上。

這會兒……紀疏閑覺得,好像也不是什麽好時機。

裴鈞不耐煩道:“多少,說,讓孤聽聽。”

紀疏閑吞吞吐吐,把那兩個霁紅春瓶和雪狐裘的事說了,然後戰戰兢兢地望着他。約莫是過于荒唐,裴鈞壓下怒氣,只一言難盡地看紀疏閑,道:“他是散財菩薩麽?”

接着裴鈞沒說話,捏着一本奏折深思什麽,大概還是在想之後要怎麽磋磨平安候罷。

真要是見個血也就算了,就說今晚這些“磋磨”,那不是蚊子給大象撓癢癢?

何況人平安候也沒覺得有多羞臊。

“……”紀疏閑記吃不記打,覺得這小侯爺挺可憐的,又擅自揣摩了一下,說道,“殿下,您說您何苦來哉老欺負謝小侯爺,您在邊疆的時候——”

裴鈞危險地一眯眼睛:“孤在邊疆的時候什麽?”

“……沒什麽。”紀疏閑咽了聲唾沫,“您在邊疆時威風凜凜、足智多謀,骁勇善戰攻無不克,屬下看了極為欽慕!”

裴鈞沉默了一會,又心不在焉地批了幾本奏折,忍不住又問:“前頭宴散了嗎?”

紀疏閑出去又進來:“回殿下,剛散,陛下已經被照看着回去睡了。”見攝政王并不滿意這個回答,他福至心靈,“平安候和他的小管家還沒走,看樣子好像是什麽東西弄丢了,正叫人去找。”

裴鈞撫着虎口上的傷痕,不知道在想什麽。

紀疏閑怕他想一出是一出,再找借口罰平安候在院子裏站一夜。

剛才出去打聽的家仆就說,瞧着平安候嘴唇子素白,臉頰反是紅撲撲的,腳步虛浮,可能是喝了風不大舒服。這要是真被罰站一夜,搞不好能弄出人命來。

裴鈞皺眉,問道:“你說他是真傻還是假癡?”

傳出謝晏燒傻的時候,裴鈞人已經出發去往北境了。北境天寒地遠,消息都滞後,若是沒有專門吩咐,誰也不會在一字千金的軍機要務裏夾帶一個無足輕重的謝晏。裴鈞知道的,也不過是謝晏落水了,謝晏大病了,謝晏還活着。

僅此而已。

回來以後裴鈞又忙着整肅朝廷,沒顧得上管平安候府。

所以自那年探花筵,這還是裴鈞第一次見着活的謝晏,而不是流言裏那個瘋了傻了的平安候。

紀疏閑想起一些傳聞,低聲道:“五年前平安候落水後就大病不起,屬下聽說,那時候整個太醫院都來了,才堪堪将小侯爺的命給拉扯回來,但腦子就……”

“京裏和他玩的好的幾個世子也去探望過,有的說他站床上胡言亂語,有的說他哭笑無常,還有見他蹲地上……吃土。”紀疏閑頓了頓,“都說是……真傻了的。”

裴鈞道:“剛才你看見了,他穿戴齊整,人模狗樣,哪裏像個傻子?”

紀疏閑遲疑:“也許是他那小管家教的好?”

裴鈞神色複雜,似是想起了什麽,表情有些隐秘:“你不知道,他慣會演戲。當年到孤宮裏摔了一跤,跌破了頭,醒了之後就賴在孤房裏不走了,說什麽失憶了腦子不好了。裝的像模像樣,孤信以為真,結果他——”

紀疏閑豎起耳朵:“結果怎麽?”

“……”裴鈞不說了,只錯了錯牙,冷笑一聲。

紀疏閑沒聽到攝政王秘史,大失所望,随口說道:“那不若把他那小管家叫過來問問。”

裴鈞似是真這麽思考了一下,半晌,他又給拒了:“良言就是他的狗腿子,能問出什麽來?過會來了再抱着孤大腿,說日日夜夜思念孤,問孤要錢?孤給還是不給?……算了,你下去罷。”

“哦。”紀疏閑往後退。

裴鈞叫:“回來。”

紀疏閑又站住。

裴鈞問:“那籠子呵羅單的鴛鴦鳥呢?”

紀疏閑莫名其妙,不知他怎麽提起鳥來:“殿下嫌吵,就叫下頭人拎到花房去了。殿下想看?還是說,給陛下送到宮裏去玩兒?”

裴鈞想了想,擡手招紀疏閑過來,附耳朝他說了幾句。紀疏閑聽完,滿臉猶疑:“這……不好吧?”

擡頭看了攝政王一眼,紀疏閑忙改口,惡狠狠道:“這很好,這是他應得的!屬下這就去。”

紀疏閑剛走,下頭人把宴會上收的其他獻禮給送來了,問攝政王怎麽處置。

裴鈞想想就頭疼,讓他們扔庫房去。

回話的家仆點點頭,一扭身撞上了身後一名端着賀禮的婢子,一卷子卷軸掉下來,打他腳邊起就開始往外滾,一邊滾一邊展,另一頭直撞上攝政王書房的門檻才停下來。

裴鈞看見了,又是一肚子郁火。

這紅底黑字拉開了二丈多長,少說幾千個福字,能從花園子這頭鋪到那頭,當地毯都綽綽有餘!謝晏那厮念書的時候連太傅留的功課都懶得寫,現在能有這孝心,親筆給他抄福?

……竟然拿這種東西糊弄他。

家仆忙不疊把這糟心玩意兒撿起來,在裴鈞陰沉幽邃的視線裏把它卷走了。

那邊王府門前,謝晏又重重打了個噴嚏。

雁翎衛說車馬擁堵在王府門口不像樣子,開宴時就把他們都趕到兩條街外的空地上去了,要走得差小厮去叫。等馬車的功夫,阿言把自己的外衣脫下來,裹到謝晏身上,把他狐貍圍脖系好,又将原本挂在謝晏腰際的一塊玉佩給收起來。

剛才在王府裏找的就是它,平安候府裏用不上的玩意兒基本上當沒了,這些都是原先從南邺帶過來的。阿言不舍得當,将來留着給公子做念想。

今天想着赴禦宴,得留個好印象,穿戴上不能讓人笑話,這才拿出來戴。

要是早知道……算了,千金難買早知道,阿言嘆了口氣。

白讓公子挨了這一頓凍,希望回去了千萬別再傷風才好。

綴着“平安”燈籠的馬車吱吱扭扭地駛過來了,阿言扶着謝晏上去,剛落下羊氈簾,忽地背後一陣腳步,聽着是疾步如飛,但步履穩重,是個習武之人。

阿言心裏咯噔一聲,恨不得立刻紮上翅膀飛回去,可還沒來得及溜,領子就被人拽住了,他警惕地叫道:“紀大人,你又做什麽?”

“還好趕上了。”紀疏閑停下來喘口氣,讪笑道,“我奉攝政王命,給平安候送點小玩意兒。”

聽見是奉命,阿言把湧到嗓子邊上的“我們不要”給咽了下去,不敢不要,生怕攝政王突然發作,就不讓他們公子走了。他兩手一攤,認命道:“那你快松手。是什麽東西?”

手上重重一沉。

阿言趕緊一個囫囵抱穩了,瞠目看着這東西:“這不會是……”

謝晏聽見兩聲啾鳴,忙掀開簾子朝外看,見了這罩着絨布的籠子,立刻一陣欣喜。

——呵羅單的鴛鴦鳥!

謝晏輕輕又輕輕地掀開絨布一角,怕打擾了鳥兒睡覺,偷偷地往裏看了看。

紀疏閑瞧着平安候隽美單純的側臉,心道可憐見的,這麽個小傻子,落到兇狠陰險的攝政王手上了,那不就是兔子進了狼窩。他清咳一聲,對阿言說道:“傳攝政王命,賜平安候相思鴛鴦鳥一對。攝政王說,此鳥鳴聲清脆悅耳,他甚是喜愛,望平安候好生飼養,體貼照料,若……”

他一頓,面色也有些發恥,趕緊一口氣說完了:“……若是把鳥養死了,就讓平安候自己關金絲籠子裏,去、去叫給攝政王聽!”

“……”阿言看了看籠子,又看了看羞恥得耳根子一點點紅的紀疏閑,神色複雜,“叫給攝政王聽?”

“啊,嗯。”紀疏閑含混應一聲,避開了他的視線,“好好養,千萬別養死了。”

“……”

紀疏閑不等謝恩,就扭頭飛快地走了,路上也忍不住胡思亂想,走到半截,忽的錯愕住。

把平安候關進籠子裏,正常人都不會這麽罰人……

攝政王別不是有什麽特殊的暗癖罷?

啊,難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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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攝政王:你死了!指揮使你聽見了沒有?你今天起在我這裏就是個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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