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馬車轱辘辘地回到了侯府。

平安候府位于歲平街上,周遭不是很繁華,但勝在地界貴重,閑雜百姓也不輕易往這裏來。這園子原是先帝留給某位皇子做王府用的,倒是叫謝晏給搶了先。

謝晏吃飽了就犯困,這會兒已經靠在阿言身上睡着了。

府前點了兩盞舊年的羊角燈,府門開了一條縫,門檻上坐着個年紀不甚大的丫頭。遠遠的瞧見有車輪子聲響了,她搓了搓手,忙站起來迎上去。

阿言跳下來抽-出馬凳,就聽她急不可待地問:“小言管家!怎麽這晚才回來,再不回來,我都打算叫上幾個壯漢,到攝政王府上去要人了!”

“出了點差錯。”阿言閃爍其詞,肩頭搭着謝晏的手臂,“這不是回來了麽。”

“寶瓶,小聲點,公子困了。”

寶瓶哼了一聲,擡手把謝晏挪到了自己身上,一彎腰,單手就把他背起來了:“能出什麽差錯……難道攝政王沒去?!那歲祿要到了嗎?”

盡管已經見識過很多次了,阿言還是被寶瓶這一把子力氣給驚住,好好個姑娘,個頭這麽高,力氣比殺豬的屠戶還大,性子還急,也不知道以後誰敢娶。

他不想搭歲祿這茬,寶瓶偏追問個不停。

阿言十分郁悶,從袖子裏摸出銀子來往她手裏一拍:“哝!”

寶瓶看着這兩粒銀子:“這什麽,攝政王給的賞?”

想起攝政王,阿言氣不打一處來:“呵,哪能,這就是咱主子要來的歲祿。”

“……”寶瓶糊塗了,“什麽意思?”

阿言把元宵禦宴上發生的事一一給她說了,末了從車裏提出那只千金萬貴的鳥籠子。寶瓶聽得一陣錯愕,半天才緩過神來,叫道:“這點,十兩!管夠什麽的?!”

阿言吓了一跳,他看了眼趴在寶瓶背上哼唧了兩聲的謝晏,低聲道:“輕點聲!吵着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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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瓶悶悶地閉上了嘴,沒一會,就又嘀咕起來:“就這十兩,都不夠給主子買藥的……”

“而且今年這麽冷,你又不舍得給主子換次一點的炭,那銀絲炭好是好,有多貴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一塊塊的,燒的都是銀子!”

“哦,還有這鳥,人都要吃冷飯了,哪還顧得上鳥?咱府上壓根沒有會養鳥的,還是海上來的異鳥,萬一真給養死了,攝政王真讓主子給只畜生賠命不成?!”

“……”

阿言本來就鬧心,聽她又把府上困境念叨個不停,更是愁得眉毛都要禿了:“好了,少說點罷!攝政王不許我說話,就叫公子說,那公子能懂個什麽?他能說出個十兩來已經很不錯了……去年這時候,公子才只會數到五。”

兩人同時沉默了一下。

行吧,十兩總比五兩好一點點。

寶瓶知道阿言這幾年做管家不易,他年紀也不大,小侯爺都是将他當做半個弟弟待的。

小侯爺一倒,家不是家,阿言什麽也不懂,卻被逼着不得不支棱起來,磕磕絆絆的才維持到這個現狀。

寶瓶嘆了口氣,把謝晏背到床上,問道:“那今晚的藥還煎嗎?我瞧着主子睡得這麽沉,待會兒也未必肯起來喝,到時候鬧起脾氣來又得灑得到處都是。那藥金貴,可喝了這麽久也不見有什麽起效,要不就別……”

其實寶瓶一直覺得,小言管家是不是叫江湖郎中給騙了的。

哪有什麽醒腦開智一試百靈的藥,若真有,那些多年沒有進益的舉子都來幾服,豈不是人人都能考上狀元了?

謝晏折了個身,将自己蜷了起來,似有點冷。

阿言把被子拽上來,掖好,又伸手朝謝晏額上探試了試溫度,還好,不燒。他咬了咬牙:“煎罷,煎好了端過來,我來喂。”

寶瓶也不好說什麽,回頭從屋外頭把鳥提了起來,掀開蒙布看了一下,兩只鳥縮成一團,又多嘴問一句:“那鳥放哪?瞧着抖抖索索的,是不是不耐冷啊?”

“……南邊海上來的鳥。”阿言郁悶,“放公子屋裏罷,有什麽辦法。”

為了省錢,只有謝晏卧房裏燒足了銀絲炭,放別的地方,怕不是明天一早就給凍死了。

鳥凍死了,謝晏就得去給攝政王當金絲雀。

阿言想到這,就氣得牙疼,看那十兩銀子的眼神更是兇蠻,恨不得将這兩塊碎銀當做裴鈞給撕了吃!

但銀子畢竟是銀子,又不能真給丢了,阿言氣得自己眼珠子都紅了,氣急敗壞道:“我就沒見過這麽小肚雞腸的男人,虧得公子以前如此親近他,他、他卻……他欺負公子不懂事兒!”

……

“他這麽說的?”

裴鈞已經沐浴過,素色寝衣堪堪紮到腰,露着一線精健的胸膛,肩上披着氅衣,正靠在床邊看折子。

紀疏閑給那暗中跟過去的雁翎衛探子使了個眼色。

可探子在攝政王面前完全不敢擡頭,是故根本沒瞧見。他琢磨了一下攝政王的語氣,聽着像是很不悅,趕緊鄭重地點點頭:“那小管家之後還說,等攝政王落他手裏,他就把攝政王腦袋頂上的毛全拔了,給平安候織玉佩縧子,叫平安候走一步踢您一腳,走兩步踹您一下——”

“……”

裴鈞手下一重:“不錯,良言,你很不錯。”

他手裏的折子咔嚓斷成了兩瓣,跪在地上的探子一哆嗦,撲通跪下了,仿佛那咔嚓一聲響的是自己的脖子。

裴鈞笑了一下:“還有嗎?”

這笑好生令人害怕,探子快跪成一團了,咽了聲口水,只好小聲繼續說:“屬下在平安侯府裏轉了一圈,如入無人之境,連個鬼影都沒有。大半個園子都黑燈瞎火的,房檐都生了雜草還漏了,屬下一腳一個坑,一腳一個坑,差點從房頂上栽下去。……”

裴鈞沉着臉看他,懷疑這探子不會是揚武将軍的暗樁,不然怎麽同他一樣聒噪?

“府上除了那小管家,就四個下人,一個高壯的半大丫頭,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嬷嬷和他丈夫,一個聾了的粗使役人。”探子想了想,從袖口摸出個東西,“屬下轉了一圈,沒瞧見有什麽密室暗門,賬簿子倒是翻着了兩本,恐是平安候密謀行賄的證據!您過目?”

攝政王吩咐他時神色嚴肅,雁翎衛跟了他多年,都是人精,便以為這又是叫他去搜查平安候府上有無謀逆貪賄的證據。

這一查可不要緊,還真查着了!

這賬簿子被藏在極為嚴密的地方,上面還壓着其他雜物做掩飾,定不是什麽好東西。探子怕人發現,瞧了一眼封皮,就立刻揣了起來。

攝政王最厭惡結黨營私之事,早兩年清肅時斬了不知多少人頭,平安候這回可是撞在刀口上了。

裴鈞接過賬簿,随手翻了幾頁,眉頭越皺越深。

前年震驚朝野的巨貪戶部尚書落馬時,裴鈞都未曾有過這種表情。探子瞧他神色如此,心裏忍不住暗喜,連升職加官後娶個什麽樣的媳婦兒都——

裴鈞冷冷重複了一遍:“原來是平安候密謀行賄的證據。”

探子一愣,沒想明白,“啪!”賬簿迎面而來,砸在臉上。

探子從臉上扒拉下來賬簿,翻開一看。

“三月初六,買雞蛋十二個,花銷十七文,今年雞蛋為什麽這麽貴啊?”

“……這,這一定是遮掩!”探子嘩啦啦往後翻,“屬下親耳聽見那小管家對攝政王口出狂言,心生不敬。真正的賬定在後面!”

“五月廿一,哪個殺千刀的崽種,連公子藥裏的人參須子都偷?別讓我逮着,不然頭給他打爛!”

探子:“……”

“臘月十三,甜水巷的白菜比東市的便宜二錢,嗚嗚夥計真是個好人,還幫我們扛回來。”

探子慢慢阖上了手裏的冊子,沉默了一會,終于知道是拿錯了,這就是本米面肉蛋的日記簿子。不是,誰家日記簿子藏那麽嚴實的!

他咚一聲往攝政王腳邊一磕:“屬、屬下辦事不力!”

“要你們有什麽用?”裴鈞一膝屈在榻上,支着胳膊,似又自言自語,“他這些老弱病殘……”

紀疏閑耳朵尖,聽見了,跟着道:“是啊,平安候這些老弱病殘,上哪能結黨營私去?”他踢了踢探子,“還看見什麽了,平安候回去了是怎麽樣子的?”

探子已經不知道他到底想聽什麽了,一臉茫然地說:“平安候回去……就一直睡着,可能是着了風,有點咳。那管家和個丫頭就一直進進出出。屬下在房頂上等了一個時辰也不見他們歇下,後來那小管家給平安候灌藥,平安候不肯喝,吐了管家一身,一屋子鬧鬧哄哄的……”

他都說完了,見攝政王還在蹙眉,心裏惶恐極了,謹慎地問:“許是看漏了什麽,要不,屬下再回去看看?”

裴鈞沒答,拿起另一本折子,看了一會,放在了右手邊一個木托盤裏。

紀疏閑眼下一跳,放托盤裏意思就是……這人不堪用了,要不上幾天,就會被處理掉。可這人,前兩天攝政王還用的正順手,也不知道哪裏犯了忌諱。紀疏閑跟了裴鈞多年,算是他的心腹,也常常摸不準他在想什麽,今晚尤其摸不透。

他只希望,這盤子裏永遠也不要出現自己的名字。

探子跪得膝蓋酸疼,輕輕問了一聲:“……殿下?”

“是要回去看看……”裴鈞出神了一會,低聲道。探子得令就要走,裴鈞又突兀地把人叫住,“把他藥方子給孤拿來。”

“藥、藥方?”探子茫然。

裴鈞揉了揉眉心,探子不敢多嘴再問,莫名其妙地走了。

紀疏閑把攤在榻上雜七雜八的折子收了,小心問道:“殿下難道還在想平安候……是不是裝傻?”

裴鈞确實不信,哪怕那些原本跟謝晏要好的皇親貴族都傳言他燒壞了腦子,裴鈞也覺得其中有詐。

那可是謝晏,那麽七竅玲珑的一個人,旁人走一步棋,他能接着往下算出十七八步,把老皇帝都能耍的團團轉的人,會因為簡簡單單的一場落水而……瘋了傻了?

當年殿試前一個多月時,先帝已經顯出病相了,但東宮空懸,幾個皇子年紀相差又不大,都在暗中較勁。

裴鈞生在北境,母妃是皇帝親征時在行宮-寵-幸的良家子,後來有了身孕,初時胎不穩,漏了幾回紅,便一直留在行宮修養。

那次禦駕親征耗資巨大,但打得并不光彩,但誰也不能說是皇帝不行,便有人說是因為有女人出現在軍中,又有身孕又見血的,不吉利。

後來皇帝班師回朝時,她身懷六甲,實在不易奔波。百官說朝中不可一日無君,皇帝便留下了幾名禦醫,一班伺候宮女太監,回去了。

裴鈞就這樣被生在了行宮當中,養到快三歲才被接回虞京。

母妃雖然回了宮,但一直郁郁寡歡,再加上産時在北境落了病,沒出幾年就病逝了。

所以裴鈞對皇帝、對虞京,都沒什麽親近之情。将來誰做皇帝對裴鈞來說都無關緊要,反正這個位子是輪不上最不受寵的裴鈞的。所以他早早的就請旨想回到北境,去母族故土,離開虞京中心,不摻和他們的事兒。

皇帝不知是不是害怕旁人說他厚此薄彼,一直壓着不準,直到殿試那天被謝晏那篇華彩流章的文章給看樂了,晚上一高興,就準了裴鈞的請。

這樣說來,他能順利脫身,還得感謝謝晏。

殿試過後,是各方勢力争奪新晉進士的熱潮,京中風雲更是詭谲。那時候,不知道哪裏來的風言風語,說南邺皇族沒有死盡,有僥幸活下來的,正在密謀複國。

謝晏與幾個皇子都走得很近,剛摘了探花,就傳出這種流言。先帝縱然不信,但也難免心裏會有些膈應。

裴鈞一想就知道是有人故意在裏頭攪混水,非要把“南邺長孫”這個十分敏感尴尬的身份給拉扯進來。

謝晏是少有的天生聰智的那類人,他頭腦清楚,眼光敏銳,又擅長花言巧語哄人開心,比那幾個年長的皇子可強太多了。若是當年真放謝晏回南邺即了位,将來大虞和南邺誰強誰弱還真不好說。

所以好幾派的人都想拉他入夥做謀士,也自然有人想毀了謝晏。

少年謝晏要是為了回避奪嫡旋渦,借着落水稱病裝傻、閉門不出,确實不失為一個好法子。

只是結果誰也沒想到,幾個皇子鬥來鬥去,最終竟是沒人放在心上的裴鈞漁翁得利。可如今先帝薨逝,萬象更新,謝晏沒借機恢複清醒,仍在“裝瘋賣傻”——

難道是害怕他這個攝政王也會對他不利嗎?

他上了位,若真想對謝晏做什麽,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們這對南邺主仆給轟出府去,叫他們到街上去要飯!還輪的着他們占着那麽好的園子?!

紀疏閑見他眉間隐有戾色浮起,怕他大半夜的不知又要發作什麽,忙輕聲說道:“可探子不是親眼瞧見了平安候在吃藥?有人裝傻還能真吃藥的?”

就平安候今日在宴上的這一系列舉止,很難讓人相信他是在裝傻。

真要有人能裝成這樣,還一連五年不漏破綻,這心機也忒深不可測了罷!

裴鈞:“他……呵!”

諷笑一聲。

“……”紀疏閑聽得着急,這呵是幾個意思,您倒是說啊。

裴鈞無端又陷入沉思,目光飄忽,神色半信半疑的,顯然還是有所顧慮。

攝政王殺伐決斷,砍大臣腦袋的時候從來沒猶豫超過三個數的,小皇帝天天被他吓得哭,如今區區一個無官無權的平安候,竟值得他這般。

可見平安候在攝政王這,大概是一點信譽都沒有的。

紀疏閑忍不住更加好奇,這平安候以前到底幹了些什麽不齒勾當,把攝政王給逼成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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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攝政王:他要是把鳥養死了,我就——

謝晏:當金絲雀?讓我去讓我去讓我去!

攝政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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