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三月初七,是夜。

攝政王府內,雲衫侍女,頻傾壽酒。

宴席設在瓊英苑,此處傍水,四面小閣秀氣缤紛,亭廊下還有先朝學士的楹聯,提的是“春陰低畫閣,梅瓣瓊英落”,十分應景。迎窗望去是片片春梅林,暗香疏影,用來辦壽宴是再熱鬧不過的了。

魏王殷勤周到地張羅着,因知道他五皇兄不喜鋪張,特意把瓊英苑裝點得雅致而不失尊貴。

加上簾外如絲小雨,自在飛花,更添幾分風雅。

他自然是有自己的小心思,想着若是這回千歲宴辦得好,他才好開口跟皇兄讨賞。

……心思也不大,主要就是不想那麽快回封地。

虞京風物繁華,美-豔如雲,哪裏是封地比得上的,他自小皇宮長大,不舍得挪窩,就想待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裏混吃等死。若是能留在京城,自降郡王也行。

想到這,魏王又谄媚地朝上敬酒:“皇兄,臣弟祝皇兄福壽齊天。”

“嗯。”冷淡一應。

分明是壽宴的大喜日子,上首的年輕人仍一襲墨袍,肩頭隐約可見猙獰蟒紋,是同色墨線絞着銀絲繡出的,随着他擡手飲酒的動作而上下翻飛。

因是家宴,賓客不多,皆是王親貴族,但是比往常宮宴多了不少……貴女,各個兒打扮得花枝招展,跟在父兄叔伯三大爺背後,席間偷偷地往上打量。

……攝政王俊美倜傥,五官分明如玉雕刻般,劍眉斜飛入鬓,眸瞳深邃,鼻梁高挺,即便是姿态懶散地斜倚在美人靠上,仍散發出淩人盛氣,引人心熱亂跳。

讓人明知他是只噬肉嗜血的猛獸,仍禁不住想以身試險。

見攝政王唇角微抿,視線向下掃過,貴女們又驚又亂,似蝴蝶驚了花叢,紛紛含羞低下頭。

裴鈞和顏悅色道:“六弟,你看這下面,可有配得上做你嫂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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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王一口佳釀嗆了出來,他也不好多問,聞言趕緊瞄了一圈,貴女們環肥燕瘦,好看是好看,卻也稱不上多驚豔:“不知道皇兄喜好什麽樣的,不過臣弟覺得,都差些滋味……”

裴鈞勾唇:“既如此,那六弟是想借孤生辰,給自己物色王妃?”

“這這沒……”魏王這才聽出不對來,咳了幾聲,大驚失色,“臣弟冤枉,臣弟絕無此意!”

他哪敢打裴鈞的主意啊!

他只是照以前千歲宴的規格下的宴帖,确實不知這群貴戚為何要帶着自家姑娘們赴宴啊!

魏王膽戰心驚,又聽攝政王捏着酒盅問身旁人:“若是孤沒記錯,長寧郡主膝下好像并無女兒罷?”

伺候在一旁的寧喜瞧了一眼郡主的方位,恭順道:“回殿下,郡主是沒有女兒,那姑娘是頭年兒才從旁支認過來的。”

攝政王啧舌:“腰那般粗,比得上功臣飲馬的木桶了,也好意思往孤眼前送?這還沒有平……”他莫名一頓,“還沒他的腰細。”

寧喜明知道他那未盡之言是“平安侯”三個字,愣是沒敢搭話,紀疏閑卻沒忍住,笑了一下。

攝政王将他一瞥,紀疏閑板正面孔:“臣也覺得不如。”

魏王看了看指揮使的腰,又比比自己的,縱然那姑娘是粗糙了些,但比男人還是嬌-小一些的,可他不敢說也不敢問,只能瑟瑟附和:“确實确實。”

攝政王放下酒盅:“你們确實什麽,你們又沒有親手比過。”

紀疏閑品出他這酸味,立馬謝罪:“臣哪裏敢。”

魏王也跟着彎腰:“不敢不敢。”

紀疏閑瞄一眼魏王,您是學話精嗎?

但今日情狀卻也不怪魏王,屬實是衆人聽說清心寡欲的攝政王今年突然要辦千歲宴,還是交由那位魏王主持……魏王文武不通,唯擅風月,什麽事交由他都能給辦砸,除非此事——事關“美人”。

這難能讓人不多想。

都說男子先立業後成家。如今四海安寧,朝政順遂,攝政王也老大不小了,瞧着就身強體壯,龍精虎猛。他房中多年空虛,難免寂寞,若想借着這次千歲宴的機會物色王妃人選,當然無可厚非!

衆人明知裴鈞性情無常,此前還有打殺院中侍女美人的前科,絕非良配。奈何他位高權重,比那幼帝還值得攀附。哪怕不是正妃,便是個側妃,也值得險中一求。

若是女兒能僥幸得了攝政王青眼,分些-寵-愛,他們身為外戚,豈不就能直上青雲?

即便未能得-寵-,也不過是損失個女兒。

姑娘家嘛,嫁給誰不是嫁,能給母家添些光彩才叫嫁得有價值。

諸人心中願景遠大,肯為此獻上女兒謀求富貴,這才有了滿堂貴女的盛景。

裴鈞覺得好笑:“孤瞧這一個個的,既害怕孤,又想把女兒塞給孤。就不怕孤怪罪他們姑娘不解風情,死板無趣,孤床笫間狂病發作,等回門那日拿他們姑娘的腦袋當賀禮給送回去?”

寧喜眼底露出惶恐之色,忙垂首奉上酒:“殿下不是這樣的人。”

裴鈞“哦”了一聲,尾音微挑:“你難道跟孤同床共枕過,知道孤不是這樣的人?”

魏王喜聽八卦,好奇地支起耳朵。

這,這這……這自然沒有!

這是什麽話,寧喜手一顫,險些把酒液灑了出去。

今晚的攝政王,怎的跟誰都要杠一下?

底下歌舞升平,恭賀不斷,還有領着姑娘侄女上來露臉的。攝政王對他們的小動作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各路敬酒來者不拒,宴上可謂是君臣相歡,其樂融融。

唯裴鈞身旁幾人汗顏不止,只悶頭多喝酒少說話,省得哪一句又觸了攝政王逆鱗,平白惹一身诘難。魏王有眼色,看出今日五哥心情不爽,不值當招惹他,便轉頭去巴結指揮使紀疏閑。

兩人虛情假意地恭讓了一番,便聽下頭絲竹一凝,忽而響起激烈的鼓點來。

小牙床承着漆木羯鼓,鼓聲透空碎遠。

伴着“叮鈴”一響,雪白裸足踏着鼓點自屏風後旋舞而來——那是一對面戴薄紗的異族女子,身姿袅娜,手臂腰際與腳踝上均钏了豆大的銀鈴,蓮步輕移時,鈴兒清脆搖曳。

宴會剎那安靜下來,衆人目不轉睛地看向了這對絕色舞姬。

二人一人執笛,一人持琵琶,肩頭薄紗婆娑,分外柔媚。旋舞間面紗揚起落下,欲迎還羞,讓滿堂伸長了脖頸的男兒心焦難耐。

甚有貪色之徒眼睛都黏在了舞姬身上,手中端着的酒水灌進了領子裏都不自知。

有如此熱辣奔放的絕色美女在宴會中央起舞,那些矯揉造作的虞京貴女瞬間寡淡了。

見衆人如此,魏王不禁洋洋得意。

要知道他閱遍天下美人,自覺沒什麽人能再入他的眼。初見到這對舞姬姐妹時,她們被人用腳鏈鎖在關奴隸的籠子裏,臉上灰黢黢,魏王仍一眼看到她們的美貌。待洗幹淨了再看,更是驚豔,尤其是姐姐那雙藍寶石般的眼睛。

他自然是不舍得将美人讓給裴鈞的,反正裴鈞也不親近美色,但是得了寶貝拿出來向大家炫耀顯擺一下,還是可以的。

“皇兄,這就是臣弟提到的那兩名西狄舞姬,乃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姐姐擅旋舞,妹妹擅琵琶。”魏王滿意地欣賞着,一邊跟攝政王介紹,一邊看舞姬旋着腰肢、撥着琵琶,越跳越近。

水霧似的薄紗卷起陣陣香風,馥郁甜美,碧藍色瞳眸眼波缱绻,更是讓人心神蕩漾。

攝政王飲了幾口酒,興致盎然地置下酒杯,噙着笑問旋至身前的舞姬:“叫什麽名字?”

舞姬停下了舞步,袅娜着身子上前,拉過姐妹的手朝裴鈞盈盈一屈:“見過殿下。婢名如月,小妹如星。”

“這藍瞳确實美-妙,孤甚是歡喜,只可惜你們是魏王的人,難以日日相見。”攝政王含笑道。

舞姬心下一喜,想着也許今晚便能上得了這位攝政王的床榻。她們現在是魏王的人不要緊,馬上就可以成為攝政王的人了。

臉上紅羞未褪,又聽上頭的人淡淡地吩咐道:“把她眼睛給孤挖了。”

如月大驚:“你——”

下一剎,只聽一聲慘叫,一把匕首就刺入了如月的眼眶!

撲通一聲,一枚血淋淋的東西就落入了攝政王先前飲酒的酒杯。

紀疏閑抽出匕首,撿起如月身上的薄紗抹了一把,重新插回腰間。

裴鈞屈指彈了彈杯壁,裏頭可怖的東西跳了一跳,他滿意地挑起眉梢:“如此不就能日日相見了嗎?你說呢,如、如……如什麽來着?”視線游走了一圈,“聽說你纖纖素手,善彈琵琶。”

另一名舞姬如星的臉色瞬間煞白,僵硬地望着癱倒在地上的如月。

挖眼珠時濺出的血迸在了魏王臉上,他哪裏近距離見過這場面,更不明白兩名舞姬到底哪裏觸怒了裴鈞,他顧不得還在地上猙獰扭動的如月,吓得立刻跪倒在地。

如月捂着眼眶,鮮血汩汩地流下臺階。

宴會霎時落針可聞,先前還指着自家姑娘能攀上攝政王的那些貴戚,如今也都火速打消了這個心思,縮着腦袋窩在座位上,不敢吱聲。

這誰還敢給他送女子?

今兒個送了,明兒個被他一個不高興剁成肢塊肉醬,回頭連累整個家族!

如星終于從恐懼中回過神來,她明白過來,裴鈞壓根沒有召幸她們姐妹的意思,立刻張口破罵道:“你這個畜生!禽獸!你濫殺無辜,草菅人命,必不得好死!我和姐姐化作厲鬼也……”

撲通又一聲。

一雙凝脂玉手摔落在猩紅的地毯上。

“可惜了這一盅好酒。”裴鈞唇畔抿笑,“諸位怎的都停了,來來,繼續奏樂,一起舉杯。”

魏王面色死白,幾乎要吓暈過去了,他強撐着惡心,趕緊叫人把那盛了眼球的杯子也撤下去,又跪着上前,親手奉上了幹淨的酒盞。

又好一會,裴鈞才似注意到一旁的魏王。

“六弟,你衣袍髒了。”

魏王低頭一看,袍角沾上了好大一片血跡,他頓覺晦氣,連連告罪,哪裏還敢繼續礙裴鈞的眼睛:“臣臣臣弟這就去更衣,臣弟先失陪……”

說完就連滾帶爬地跑了。

紀疏閑與攝政王對視了一眼,随即喚了兩名雁翎衛,有條不紊地将臺階上的兩具屍體拖走。寧喜垂着眼,安排幾人輕手輕腳地将那塊染血的地毯給換了。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宴席上又是輕歌曼舞,看不出方才這裏才出過兩條人命。

紀疏閑命人将兩名舞姬的屍首擡出瓊英苑,以帕掩鼻,用刀背挑開了二人的衣襟,兩名雁翎衛随即上前查看。兩人腰扣內都暗藏了毒粉,翻開了屍首的背面,更在後肩處發現了一枚淡緋色的印記。

一般的歌女舞姬愛惜自己的肌膚還來不及,恩客們就喜歡她們膚若凝脂,又怎會在肩後刺青。

這兩人身份果然并不尋常。

紀疏閑看了一眼,心下了然,便叫他們将屍體處理了。

正要回去複命,眺見遠處水廊下隐隐綽綽兩道人影,一道素衣纖瘦,一道高大,兩人似有龃龉,拉拉扯扯地往暗處走。高大的那個手裏還提着酒壺。

瞧方向,是往假山去的。

約莫是趁機偷-歡的野鴛鴦。

男子揪扯這女子的衣裳,還頻頻朝那女子身上貼靠,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樣。

紀疏閑譏諷道:“膽子忒大,偷到攝政王府裏來。”

今夜的攝政王府并不平靜,但他身有要務,管不得這兩個傷風敗俗的玩意,待會若亂起來,這對野鴛鴦還有沒有機會繼續逍遙,得看命。

誤傷死了,也怪不得別人。

正要轉身離去,忽的見那要去更衣的魏王抄了近路,也正往那走。

魏王提着燈,帶了個侍從,若真要繼續走下去,勢必兩路人馬要撞在一起。今夜能來赴宴的的,家世都貴不可言,想必那男子也是哪家的小世子小郡王,到時候鬧了不好看,不知該怎麽收場?

紀疏閑一陣好笑,心想今晚的攝政王府也太熱鬧了一點。

想着也是個樂子,回去能學給攝政王聽,就不由多看了片刻。只見魏王也急匆匆經過假山下,手裏的燈被風一卷,乍然一亮。

那素衣人衣衫微亂,長發傾瀉,還來不及被男子拽進假山底下的石洞裏,就直愣愣被魏王的人給照了個正着。

燈火底下,映亮了一張雪白漂亮,比什麽舞姬都要驚豔萬分的臉。

紀疏閑鄙夷地暗暗一瞥,霍然面色微變。

下一秒大驚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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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寧喜公公:攝政王怎麽這麽能擡杠?

攝政王:要是你好端端那麽大一個老婆不在,你不擡杠?

紀指揮使:報——攝政王!臣發現您老婆正在外頭假山跟人偷情!

攝政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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