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寧喜盡力替攝政王維持顏面, 溫聲道:“諸位大人,不好意思,咱們府上有些事亟需殿下定奪, 得先走一步了。諸位大人請回吧, 餘事來日再議。”

衆人讪讪點頭:“是是是, 自然是以殿下的事為重。”

出了幾步, 寧喜又回頭和善地朝他們揖了一下:“告辭了。”

衆臣忙跟着回禮:“殿下請、寧監請……請,請。”

兩人在一衆老臣震驚的目光下離開了皇宮。

回到攝政王府, 直到走到抱樸居前攝政王都一言未發,寧喜見他臉色不好, 忙去跟府上其他婢子們了解情況,查清緣由。

春風和煦, 裴鈞卻手指發涼,直到聽着不遠處下人們怯怯交談的聲音,一片空白的腦子才堪堪回籠,他緩過勁來, 終于覺出一點不對勁。

他驀地停住腳步, 轉頭看向那個與他們一起回來的傳話侍衛,問道:“他有了的事, 誰與你們說的?”

侍衛怔了一怔,低下頭:“是平安侯……”

“他說他有了, 你們就信了?”裴鈞眉角微抽, 愠惱道:“他是個男人,怎麽懷, 從哪懷?你懷一個給孤看看?!你們脖子上這東西是長來當水瓢的嗎?”

侍衛被罵的一愣一愣的, 回不上話,心虛地看着自己的腳尖。

攝政王氣得直喘粗氣, 踏在徑上的腳步重得似要把鵝卵石踩爛。

侍衛怕他把自己氣死,喉嚨上下滾動了一下,想辯解一兩句,但又不知道該怎麽說,他幾次三番,終于鼓起勇氣道:“殿下,不是我們非要信,是這幾天平安侯都……總之不大好形容,要不您自己進去看看罷。”

裴鈞心中煩躁,闊步進了園子,一掌拍開了房門,目光沉郁地向裏一掃,卻在看清屋內景象時剎那僵住——

他一瞬間都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的卧房。

對于裴鈞來說,卧房就是卧房,書房就是書房,什麽屋子幹什麽事兒、有什麽東西,都是規矩定好的,不能亂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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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卧房向來陳設簡潔,窗明幾淨,一應物件擺放得整整齊齊。連櫥子裏的衣袍都是按季節、料子、顏色一一排好的。地毯寧喜每日都叫人灑掃,更是一片塵屑都沒有。

然而此刻,屋子裏又昏又暗,一片狼藉。

案幾傾亂,銅鏡倒翻,他最喜的織彩地毯已不在原位,皺皺巴巴的被劃了好幾個破洞;幔簾子也被扯得只剩下半邊,呼扇呼扇地挂着;床榻上的錦被和褥子都離奇失蹤,只剩下幾團棉絮在風中飄搖。

衣櫥更被翻的底朝天,冬天的裘衣狐氅毛毯都被扒拉走了。幾條真絲裏褲被随意地丢在地上,成套的貼身裏衣卻沒這麽幸運,被人挂到了窗上,嚴嚴實實地遮着光。

裴鈞頭暈了一下,掌心抵着門框,吃力道:“……家裏遭賊了?”

侍衛面色尴尬,心想您大可不必自欺欺人,哪個賊敢到攝政王家裏偷東西啊!

而且這哪是偷,這就是明搶。反賊都不敢這麽明目張膽!

裴鈞自然知道這幅場面是誰造成的。

他舌面頂着上颚,後槽牙緊緊咬了會,抑制住自己要保持鎮定,不能遇事暴躁,平複了一時半刻,才戚戚然笑了一下,問:“人呢?”

侍衛膚粟股顫,冷汗都要流到腳脖根,他指了指屋子深處,床架子後頭。

大白天的,屋裏遮的跟牢房似的,昏鴉鴉一片。

裴鈞凝目,這才注意到床尾牆角那兒有張高腳桌,有點眼熟,似乎原本是在書房裏的,此刻像個小山似的聳在那兒,四周垂着層層疊疊的衣布——有他臘月才新做的織金錦大袍、北境貢來的旃毛長裘,還有扯下來的半扇床幔。

一只大花瓶壓在上頭,鎮住了這些布料。

高腳桌是他平日裏用來書寫字畫的,不用想,書房一定也遭了殃。

而且這桌子不算大,一個成年男子若想待在底下,只能是蹲坐着……

四面垂簾的桌子底下露着一小片熟悉的衣角,裴鈞盯着瞧了一會,突然那衣角活了似的,老鼠般呲溜一聲鑽了回去,揚起了一小片灰塵。

裏頭的人打了個輕輕的噴嚏。

聲音不大,但在相當寂靜的屋子裏,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是當他瞎了,以為這都瞧不見嗎?

裴鈞臉色瞬間黑了下去,指着那一坨鋪的花花搭搭、嚴嚴密密的高腳桌,額側血管直跳:“那什麽東西?”

侍衛不敢擡眼,結巴道:“像是,是個窩……”

寧喜把事情弄明白得差不多了,回到攝政王身邊,朝裏一看:“——嚯!”

饒是從婢子們嘴裏聽說了一些情況,但親眼瞧見這盛景,還是忍不住感嘆了一聲。他左右掃看了一圈,由衷佩服道:“這可、這可真是一個了不起的窩……”

裴鈞面無表情乜了他一眼,寧喜立馬閉上了嘴。

“趕緊給孤拆了。”裴鈞命令道。

侍衛原地踏步,不敢進,嗫喏道:“他肚子裏……”

“閉嘴。”裴鈞好耐心快被消耗殆盡,他不想再聽那個字眼了,咬牙道,“男人的肚子裏什、麽、都、不、會、有,聽明白了嗎?”

侍衛讪讪地點點頭,只得邁進去了,一樣樣地收拾地上東西。許是動作太重,驚擾了窩裏的人,那張高腳桌連着四面門簾咣叽晃了一下。

大概是裏頭人下意識起身,結果撞了腦袋。

“嗚。”一小聲抽噎傳了出來,“沒事,不疼不疼……小寶貝不怕。”

侍衛咽了聲口水,大駭着回頭看了看攝政王。

男人的肚子裏真的什麽都不會有嗎?

“……”裴鈞臉色已經同燒炭的鍋底一樣色兒了,他拂開瞧着就不怎麽聰明的侍衛,大步流星走到那桌子山面前,聽到隔着一道桌簾響起緊張的呼吸聲,和衣料簌簌的摩擦聲。

“謝晏,出來。”

他伸手捏住一片桌簾,緊接着一雙手從內将簾子拽住了,與他擎力,不叫他打開。

忍了忍,裴鈞挪到另一面,又去掀那邊的簾子。

裏邊的呼吸聲大了一些,只聽又是咚的一聲,他許是動得急,又撞了一次腦袋,這回桌子山晃得更厲害,上頭的花瓶來回擺動,搖搖欲墜。

裴鈞不得不松開手,先扶住了價值不菲的前朝花瓶。

“你自己出來,孤不掀你簾子。”

裏頭沒動靜。

圍着桌子轉了一圈,裴鈞終于找到一角沒遮嚴實的縫隙,他順着那縫隙往裏看,又是一陣難言。

——謝晏真給自己鋪了個窩。

貼着地面先鋪了一層褥子,上面又疊了他那床折了四折的錦被,許是還嫌硌得慌,上頭又七零八落地簇擁着衣櫥裏那些裘衣皮毛。

最離奇的是,他還不知道打哪弄來的幹草,精心地柔軟地鋪了一層,中間留了個凹陷。

謝晏彎着膝蓋,乖乖巧巧地蹲坐在上頭,豎着耳朵警覺地聽周圍的動靜。他摸不準裴鈞會從哪個方向搶他簾子,脊背一直是繃緊的,左右亂看。

好一會他沒再聽見裴鈞的聲音,就以為裴鈞走了,他有些失落,低下頭摸了摸小肚子,揪着眉頭跟什麽東西說話:“小寶貝,你阿爹是不是生氣了?”

“他為什麽不高興,他不高興晚上還會給我們好吃的嗎?”

裴鈞氣得眼前發暈,換你當了別人野爹,你高興?

但氣歸氣,裴鈞縱然覺得此事十分荒唐,覺得不可能,覺得滑天下之大稽,但向簾子裏看進去的時候,視線還是下意識地往謝晏的肚子上瞥。

……他蹲坐着,還拿手護着,也看不出來凸沒凸。

不過這才幾天,還小,不會凸的這麽早。

裴鈞一個恍惚,突然意識到自己想了什麽鬼東西,什麽凸不凸的,男人的肚子裏不可能有孩子!他深吸一口氣,正要彎腰強行揭開他的狗窩簾子,面前的小幔帳忽然掀開了一個角。

一雙琥珀似的清清亮亮的眼睛與他正面相撞。

裴鈞下意識僵住了,沒來得及動作。

謝晏想看看外面,結果被一張大臉吓了一跳,他也沒看清是誰,徑直抓起身邊的一件毛裘大衣就蓋在了自己的頭上,藏起來不理人。

裴鈞又生氣又好笑,他愛躲在這就讓他躲在這算了,難道這麽大一個活人,還能在桌子底下守着他的窩過一輩子不成?謝

晏這狗脾氣,能安分地待着這超過一天,都算高看他了。

他想到這冷笑一聲,就幹脆地撂了簾子,闊步出去了。

走出院子,迎風清醒了會,終于想起個至關重要的人來,他捏了捏眉心,問寧喜:“良言呢?”

寧喜出去打聽了一圈,不敢隐瞞,忙回禀:“說是去了魚市……要買魚。”

裴鈞狐疑道:“買魚做什麽。”

寧喜明知道不該提,可是攝政王問的,又不能不實話說,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說是……對小寶貝好,吃了聰明。”

裴鈞:“……”

這主仆兩個,還真當王府是他們自己家了!裴鈞仰天慢慢地換了口氣,怒道:“謝晏不正常就算了,良言也瘋了?把他給孤找回來!”

寧喜低眉折腰地應了,正要派人去魚市上尋,裴鈞突然将他叫住。

裴鈞神色生硬,冷然道:“所以謝晏到底在幹什麽?他就算是真懷了,也不用給自己搭個窩!他弄這麽大動靜,底下沒人管?!”

這到底是誰的王府?!

寧喜是打聽清楚了,沒敢說是因為自己也不敢信,他瞧了瞧攝政王的臉色,戰戰兢兢地道:“回殿下,小侯爺說,說……他懷了殿下的蛋,正在抱窩,讓下人不能打擾。這才……”

平安侯信誓旦旦說懷了小主子,就在他肚裏。

這要是真的,那就是未來的小攝政王,誰敢拉扯平安侯啊。

裴鈞沉默了一會,閉了閉眼睛,又确認了一遍自己的耳朵沒有壞掉:“他,他懷了個什麽?”

寧喜咽了聲口水,比劃了一個圓圓的東西,顫顫巍巍地答:“……蛋。”

裴鈞覺得氣息都不暢了。

……謝晏懷了個蛋。

是個蛋,甚至都不是個“人”。

真刺激。

裴鈞坐在同樣被破壞得雞零狗碎的書房裏,那張被寧喜手腳麻利地整理出的小榻上。

他閉眼靠在憑幾上,支着頭,腦子裏嗡嗡的,手裏還端着一杯清心瀉火的蓮心栀子茶。

茶面微微蕩漾,寧喜抿了抿嘴,輕輕搭在攝政王細細顫-抖的手腕上,茶湯終于一靜,他幹巴巴勸道:“殿下,正所謂君子量大同天地……”

怎麽同天地,謝晏懷了個蛋,他就該歡天喜地的迎接這個蛋嗎?

裴鈞盯着茶水,神思恍惚地道:“西狄最近不大安分,孤覺得不妥,不如将他們王都打下來——”

寧喜吓得摁住他的腿:“不至于,不至于!不過是平安侯懷了個……”

裴鈞滿面愠容地瞪他。

寧喜捂住嘴,不提了不提了,專心地給他捏腿。

兩人話不投機,默默不語地在書房裏平靜了一會,外面便響起騷動,一個丫頭篤篤敲了敲門,說是指揮使帶着林太醫到了,已經進去給平安侯診脈了。

寧喜笑着擡起頭,滿懷希望:“殿下勿要煩心了,一會兒林太醫診過脈,就知道平安侯到底怎麽回事。”

裴鈞糟心地點點頭。

……

一刻鐘後,裴鈞盯着面前的太醫看了好一會,咬牙切齒道:“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林太醫喉結微微攢動,聲音發幹,喃喃道:“平安侯……脈象滑利,如珠替替然,往來流利。若是女子,或成喜脈之象,但男子就……微臣、微臣學醫不精,不敢妄言。”

裴鈞輕飄飄嘆道:“拉下去砍了罷。”

寧喜:“……”

“殿下!”林太醫撲通往地上一跪,求饒道:“不是微臣不曾盡心診斷。是平安侯躲在桌子底下護着肚子,不叫微臣碰啊!微臣确實不敢亂動啊,請、請殿下叫人按住平安侯,微臣一觸診便知!”

裴鈞腦子裏莫名閃過謝晏那張臉,白白淨淨、漂漂亮亮的,抱着肚子坐在窩裏。

有人伸着手去摸他,他瑟縮地躲避,捂着肚子還得哄“小寶貝別怕”。

裴鈞神色黯淡,不悅道:“堂堂太醫院院使,連男子是否有孕都診不出來。難道女子有孕,也要去摸人家肚子嗎?那女子孕後若說胸疼腰酸,你們也要上去揉捏嗎?女子的丈夫若是知道你們太醫院都是這樣診孕的,眼珠子都給你們打下來。”

林太醫:“……”

竟他娘的有點道理。

林太醫自愧了一陣。

片刻,他回過神來,差點就被攝政王的邏輯給帶跑了。

不是,男子又不是人人都會有孕,他學醫二十年,生平第一次見到自稱有孕的男子,不摸肚子怎麽診得出來?更何況平安侯說他肚子裏不是個正常胎兒,是個蛋!

蛋啊!這事別說是來個院使,就是來陳院正,也是匪夷所思,診不出來的好嗎!

他不應當因為診不出男子有孕……不是,有蛋,而感到自愧。

攝政王這樣指責太醫院,就是純粹的蠻橫不講道理了!

裴鈞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能診嗎?能診診,不能滾。”

眼看着門外的雁翎衛就要沖進來拖人,林太醫靈臺一亮,忙道:“等等等一下!臣臣臣臣還有一計!不必摸平安侯的肚子!”

裴鈞壓下手掌,示意雁翎衛不忙拉人:“說。”

林太醫擦了擦冷汗,誠心地道:“腹中有孕三月,會漸漸顯懷,四個月時就大了,便是想遮也遮不住的。平安侯若是真的腹中有蛋……”眼見攝政王面色陰鸷,他生硬地轉變話鋒,“蛋、擔驚受怕讓人憂心的小世子小郡主……

攝政王面色仍不大好,但不至于聽了“蛋”字就要殺人了。

林太醫松了口氣:“便等了足月,看他肚子大不大……”

一時間氣氛無比詭異。

靜了片刻,裴鈞道:“滾。”

林太醫不等雁翎衛上來抓人,立刻原地磕了個頭,麻溜滾了。

“稀奇啊,真是稀奇啊。”

一出門,迎面與剛從卧房看完熱鬧回來,正喃喃自語的紀疏閑撞上,他匆匆道了聲“指揮使安”,腳也不敢停,一陣風似的逃離了攝政王府。

紀疏閑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那倉惶無措的背影,恐怕是連夜辭官還鄉的心都有了。

裴鈞焦頭爛額地喝了口蓮心栀子茶,心裏的火還沒下去,就聽見書房門被人一開一阖。他抓起杯蓋就扔了過去:“你再跟孤說肚子大的事,孤就把你肚子打到大!”

紀疏閑一把接住,兩手捧着笑嘻嘻上前去:“殿下,是臣,紀疏閑。”

裴鈞見他一臉的看熱鬧不嫌事大,生怕他一張嘴也是什麽肚子什麽孩子,立刻道:“閉嘴,你若也敢提那個字眼……”

千歲宴那夜的實情,寧喜暗示過他,紀疏閑自然也是心知肚明的。

別說攝政王沒幸過平安侯,便是那夜真的幸了,平安侯身為男子,也不應能懷上孩子。再者說,又即便平安侯真的天賦異禀,能夠懷上孩子……

但人不能,至少不應該——懷上個蛋。

攝政王又不是個鳥。

紀疏閑畢恭畢敬道:“不敢不敢,臣只是突然想起了一則神話。”

經過今日這一遭,裴鈞接受什麽怪誕詭奇故事的底線大大降低,放在以往,紀疏閑要是拿什麽神話來與他講道理,他怕是直接将人一腳踹出門去。

這回,裴鈞已經懶得抗拒了,有氣無力道:“……有話就說。”

紀疏閑滿面正色地念道:“《帝王世紀》中有載,太昊帝庖犧氏,風姓也,燧人之世有巨人跡出于雷澤,華胥以足履之,有娠,生伏羲于成紀。”

裴鈞看了他一眼。

紀疏閑繼續講了下去,說書似的:“這什麽意思?意思就是,華胥只是踩了巨人的腳印,就懷上了孩子,生了先神伏羲。伏羲是何人?蛇身人首,有聖德,乃是大賢!”

他拍了下掌,胡言亂語道:“這不就對上了嗎,殿下你看,指不定是因為殿下恩澤浩蕩,龍氣嘯動,平安侯有幸被殿下抱了一下,便有感而懷。”

“而且這龍乃是祥瑞,誰也沒見過。但是鯉魚躍龍門,一躍成蛟,再躍化龍。蛟是什麽,大蛇啊,由此看來,龍與蛇同出一族,料想若有幼崽,應當也是蛋生……”

他越說越贊同,幾乎把自己都要說服了:“平安侯若是腹中有……有那什麽,也是合乎道理啊!”

“……所以呢?”裴鈞七竅生煙,“所以照你的意思,平安侯給孤懷了個龍身人首的大賢。”

紀疏閑沒明說,嗫嚅不語,但齒關嚓嚓打顫,像是憋笑。

裴鈞皮笑肉不笑地朝他勾了勾手指:“紀指揮使,過來。”

紀疏閑不敢後退,硬着頭皮上前去了。

裴鈞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輕輕地撫摸了一會,挑起眉梢,問道:“指揮使可有感應到什麽?”

紀疏閑頭皮發麻,懵了一下:“什、什麽。”

裴鈞愛憐地又摸了一圈,視線移向他平坦的小腹,語調平平地念道:“孤恩澤浩蕩,龍氣嘯動,平安侯如此不虔誠的都能有感而懷,想必指揮使忠心不二,感觸更深——明年此時,定能也給孤生一位大、賢。”

最後兩個字,他咬得尤其重。

“殿、殿下……”

紀疏閑立刻捂住了自己的肚子,笑跪在了地上,連聲告饒。

裴鈞覺得自己這幾年沒犯過的頭疼,全在這幾天犯給謝晏了,他擡腿不輕不重地踹了紀疏閑一腳,心累罵道:“妄言怪力亂神,自己滾下去領板子。”

“是、是。屬下這就去。”紀疏閑忍着難忍的笑意,謝了恩,正要退下去,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

“殿下,那夜的鳥兒救活了,這幾天長了些絨毛,瞧着挺好玩的,殿下還要嗎?”

裴鈞不明所以:“什麽鳥?”

紀疏閑詫異:“屬下沒跟殿下說嗎,千歲宴那天晚上,從平安侯身上掉下來的雛鳥,倒扣在小茶碗裏。屬下想着,大概是平安侯聽說是您生辰,想帶着送給您的。可殿下忙着,沒空照料,屬下就将它帶回去養着了。”

“您不知道,那小鳥光禿禿的,仰着脖子要食兒。”紀疏閑之前沒養過寵物,第一次替攝政王養鳥,發現了小東西挺可愛,還養上瘾了,“這幾天生了層薄薄的絨毛,灰灰的小小的,還軟……”

裴鈞回憶了一番,忽然想起了那天謝晏高燒來府上賴人參的時候,良言哭嚷着說什麽謝晏是為了送一只雛鳥來的,什麽日日念叨着要将破殼的小鳥帶給他看看。

他當時怒火上心,沒留意這句。

……原來謝晏真的是來給他送禮物的。

五年時間所長不長,說短不短,虞京城已經變得天翻地覆,有的巷子拆了重新劃了街坊,有的民居加蓋成了商鋪酒樓。許多街道都不一樣了。

當年裴鈞遠離虞京,奔赴北境時,走得急,只是潦草封了個睿王,既沒有封王典禮,也沒有在宮外建府。這座園子是宮變後,裴鈞抄了個貪官,并着附近原先屬于大皇子的私園,重新修葺了一遍。

謝晏第一次來,就是在元宵禦宴,坐馬車來的。

裴鈞這才想到,他腦子不清楚,穿的又少,千歲宴那晚他一個人是怎麽摸過來的?裴鈞自己都不敢說,只走過一遍的路,就能完全記住。

他冒着雨,自己一個人,從歲平街的平安侯府一直走到十幾條街外的王府?

他出門的時候沒人知道,吓得良言撐着傘找了他一-夜,據說良言幾個哭着轉遍了整個京城,怕他出事,差點都去報官了。

他,他……就為了給他看小鳥。

一只毛都沒有的灰撲撲的鳥。

裴鈞又想起來了,千歲宴第二天早上,他叫人把謝晏送走時,謝晏應當是已經得了風寒的,寧喜當時回報,說他身形虛弱,上車前勉強清醒一陣,提過什麽什麽鳥。

但裴鈞正頭昏,又沒當回事。

那是他刻意念想着的,是他很喜歡很寶貴的,卻肯千裏迢迢抱病冒雨,也要過來送給他做生辰禮物的小鳥。

裴鈞茶都喝不下去了,問道:“鳥呢,孤的,給孤送回來。”

“殿下不知道,那小鳥都沒巴掌大……啊?”紀疏閑得意洋洋炫耀自己養的小鳥的表情驟然一凝,“殿下不是不喜歡這些東西嗎,說當爹當媽不讨好,費心勞力顧不上。殿下日理萬機,不如就讓屬下代為——”

裴鈞目光淩冽,一字一字道:“孤,的。”

“好好好,殿下的殿下的殿下的。”紀疏閑被慘奪愛鳥,神情落寞,早知道就不提了,不提他根本就不知道還有只鳥,“……屬下這就去拿,給殿下送回來。”

紀疏閑後悔莫及,一言難盡地下去了。

裴鈞又躺回小榻上失神。

他腦子裏一塌糊塗,想事情都七颠八倒的,滿腦子都是謝晏躲在桌子底下從縫隙裏看他的畫面。

那雙眼睛清澈,柔-軟,盯着他一直眨啊眨,眨着眨着,就眨到了夢裏去。

裴鈞一回神,又是在夢裏那棟泥坯屋了,背上扛着把屠刀,似乎剛從外邊幫人殺了羊回來,手裏提着人家不要了送給他的下水。

想着晚上能給小青梅加個餐,不用老吃清水煮白菜,豈料一推門,燕燕正在躲在床上低聲啜泣。

他急慌慌地沖進去,掀開簾子一看,當場傻眼了——

燕燕坐在床上,腰身往下的衣擺鼓得高高凸起,反襯得他身軀畸形瘦弱,他抽泣着捧着沉重的肚子,見裴鈞突然回來了,吓得扭過身子不給他看。

躲有什麽用,這肚子瞧着少說也有六個多月了,他抱着挪身子都費勁。

裴鈞瞬間紅了眼睛,質問他是誰的。

燕燕不說,一直哭,一直哭。

裴鈞把那幾個常常上門要債的債主的名字給報了個遍,燕燕都搖頭說不是,他再問,燕燕就趴在他肩頭,嗚嗚的摟着他脖子哭。

燕燕比上次見時輕瘦得多,下巴也尖了,好像全身的營養都被這個肚子給奪走了,環着他脖頸的手臂更硌人,一抓全是骨頭,沒肉。

裴鈞目眦盡裂,掐住他的手臂問他究竟是哪個混蛋幹的,他非要剁了那人的家夥什,将他捆來給燕燕磕頭。他說着就起身,剛拿了屠刀,燕燕從背後抱住他。

“裴哥哥,不要走!燕燕說,燕燕告訴你……”

裴鈞面色微變,身體僵硬了一瞬。

……燕燕的肚子凸出來,頂在了他的後背上,那種觸感,說軟不軟、頗有彈性,溫溫熱熱的。

“燕燕……”裴鈞臉紅筋漲地推開燕燕。

燕燕兩腿向後折着坐在床上,衣衫蹭亂了,他臉色羞紅地整理着,遮住自己高得吓人的肚子,然後腼腆地拉過裴鈞的手,輕輕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他難為情了一會,羞答答地道:“是裴、裴哥哥的……”

緊接着,裴鈞感到掌下肚皮裏,一個東西突然頂了他一下,緊接着怪叫一聲:“阿爹!阿爹阿爹阿爹阿爹阿爹!”

“……啊!”

一瞬驚醒,裴鈞陡然睜開雙目,急-促地大喘了幾口,擡起手掌來心有餘悸地看了幾眼,這才回過神來打量四周。

……還好還好,是抱樸居的書房。

寧喜驚了一跳,忙遞上茶水:“殿下怎麽了?”

裴鈞搖搖頭,渾身疲累,覺得自己好像歇了,又好像沒有,坐起來問寧喜:“什麽時辰了?”

寧喜看了眼天色:“約莫申時。”

裴鈞鬓角濕淋淋,夢裏的場景攪得他心口突突亂跳,他端過茶仰頭喝淨,喉結滾了滾:“燕……謝晏出來了沒有?”

寧喜搖搖頭:“還在窩裏。”

他見裴鈞大汗淋漓,扯着領子,心情有些煩躁的樣子,猶猶豫豫道:“殿下,有句話,奴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裴鈞放下茶杯:“說。”

寧喜在他小憩的時候,也梳理了一下這事,想明白一些事。

他理了理言辭,低聲支吾道:“平安侯以為自己腹中孕有一顆……蛋。殿下沒養過雞養過鳥,或許不曉得,這母鳥育蛋的時候,生性警惕,戀巢,是鮮少出窩的,吃的喝的都是雄鳥給送到窩裏。”

怕攝政王又聽了懷蛋的事發火,寧喜忙補充道:“不是說平安侯真的懷了蛋,就、就是,他就算是瘋了傻了,以為自己腹中有蛋,恐怕也是……不會出來的。”

裴鈞瞥向寧喜,腦子慢慢地轉,唇角微僵:“你的意思,他不把那個……蛋,生下來,就不從那個窩裏出來了?”

寧喜梗着脖子點點頭:“大概是罷……”

裴鈞不可置信,語調微微拔高:“那孤就要一直睡在書房裏等着他生蛋?!他要是生不出來呢!就一直賴在孤府上不走了?!”

“……”寧喜又咬咬牙點了點頭,“真不好說。”

裴鈞啞口無言,他寧願回到夢裏,聽燕燕肚子裏的東西追着他喊“阿爹”。

至少燕燕瞧着就一定能生出來。

謝晏能嗎?!

裴鈞頭昏腦漲的,被氣的想東西根本就不在正常人的弦上了。他只怕自己再被折磨下去,謝晏沒瘋,他先瘋了。他拿起茶杯,又重重放下,轉而直接提起茶壺,對着壺嘴狠狠灌了一口。

然後就咚咚咚,踏鐵板似的,在屋裏來回亂轉。

寧喜跟着轉了一會,又開始欲言又止:“殿下,奴剛才過去看了一眼平安侯,倒也沒離得很近,聽見簾子裏傳出咕嚕嚕的動靜,可能是餓了。這也是,聽下人說,平安侯一天沒吃東西了,那肯定是該餓了……”

裴鈞腳下不停,随口應了:“嗯。”

寧喜幹澀地吞咽一聲,又說起另一件事:“剛才言管家回來了,要來給您跪着,但奴看您正在小憩,就沒叫醒殿下。言管家心系主子,自顧自到廚房去把買來的魚殺了,做了道奶炖魚。說是伺候平安侯吃了飯,他就立馬過來給您跪着,還說您要打要罰、就是要他把膝蓋跪爛,他都沒有一句怨言……”

裴鈞心情浮躁,又應:“哼。”

寧喜拘謹地笑了笑,神色飄忽:“這會子平安侯沒吃呢,所以言管家還沒過來給您跪着,膝蓋自然也是沒有跪爛的……”

什麽東西颠三倒四的。

裴鈞皺起眉,看向寧喜:“什麽亂七八糟的,你腦子也壞了?”

寧喜的腦子自然是沒有壞,他非但沒有壞,還非常好使,把方才言管家去送奶炖魚時,平安侯說的話都給記下來了,一字不敢差。

他誠惶誠恐,撲通往下一跪,又破罐子破摔地一口氣道:“平安侯說了,他不能吃別人的飯,就算是言管家給的也不行。他懷了殿下的蛋,就只能吃殿下給叼來的飯,他不能三心二意對不起殿下……殿下在外面辛辛苦苦給他找飯,他得乖乖等着,幫殿下好好懷蛋,等殿下回家。等吃了殿下的飯,他還得給殿下梳羽毛來回報殿下!”

說完他心驚膽戰地伏在了地上。

此刻,那碗奶炖魚就在桌簾子外頭,放涼了,也一動沒動。

恐怕這意思是,得攝政王親手去喂,他才肯張嘴。

裴鈞:“……”

裴鈞咔嚓一聲,把手邊的茶壺給捏出了裂縫,他眼底愠色更濃,幾乎是咬牙錯齒地道:“他對孤,可真是忠、貞、不、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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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攝政王名人語錄:“男人的肚子裏什麽都不會有。”

燕燕拍拍肚子:小寶貝,阿爹出去給我們找飯了,他這麽辛苦,一粒一粒地用嘴給我們把飯叼回來,我們一定要乖乖的,聽他的話,好不好?

謝謝大家支持!燕燕給大家跳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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