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外面已經是春風送暖, 但謝晏還是有些怕冷,裴鈞不得不重新鋪了綿軟厚實的被褥,才将他抱上去。
因為噩夢, 他裏衣都濕了, 乍從狹小悶熱的窩裏出來, 還不由打了個激靈。
裴鈞走到一旁的衣櫥, 拉開底下的抽屜取出一套自己未穿過的幹淨裏衣,拿起來又遲疑了一下, 轉頭叫寧喜:“備水。給平安侯浴身。”
謝晏正在床上發呆,聽他說沐浴, 立刻把枕頭抱緊了:“剛、剛洗完的……”
裴鈞不贊同地道:“但你拆了家,又在地上睡了兩天, 還出了好幾身汗,都臭了。”
謝晏抓起自己頭發聞了聞,明明很香,上次洗的時候寧喜給打了香胰子的, 眼睛立刻瞪起來了, 更抗拒地搖了搖頭:“我不臭!”
裴鈞斂眉,嚴肅地看着他。
謝晏沉默了片刻, 見他要出門去叫人,忽然掀起被子往裏面鑽, 大半個身子都鑽了進去, 正要把腳也偷偷地縮回來,一只手猛地拽住了他的腳踝。
那只手溫熱寬大, 謝晏能感覺到指節捏在他踝骨上, 疼疼麻麻的感覺,他火速地往被子裏收腿, 卻猛地感到足心微微一癢。
他腿一軟,趴在了床上。
裴鈞捏着他的腳有些出神,他的腳比女子大一些,但很秀氣,手感微冷而細膩。
許是很久不常走路,足心一點也不粗糙,稍一用力,指腹就會微微地凹陷下去,圓圓的足趾也會敏感地蜷擠在一起。
“我癢……嗚,殿下輕點……”
謝晏從被子那頭掀開一點看他,咬着被角,眼睛紅紅的。
裴鈞倏地丢開手,那腳跟魚似的呲溜鑽進去了,看着被縫嚴嚴實實地阖上,他不由可惜了一下,坐在床邊勒令道:“出來,不沐浴不許上孤的床。”
謝晏悶在被子裏犟嘴:“不是你的床了,殿下答應了,現在是我的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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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給個杆兒他就順着往上爬了。
裴鈞給氣笑了,他拂袖而起:“不洗算了,孤不與一身臭汗味的人共處一室。”剛一起身,脖子忽地被一股力道蠻不講理地往後拉扯去,他臉色一變。
——頭發!
誰教他的,扯了人袖子又扯人頭發!
他按住被拽得發緊的腦袋,頭皮都給他拽變形了,喝道:“謝晏!松手!別以為懷個孩子孤就不敢治你的罪了!”
謝晏猶豫了一下,微微松開一點,可還沒等裴鈞倒退一步離開他的範圍,謝晏重又抓了上去。
裴鈞:“……嘶!”
裴鈞又要忍不住教訓他,謝晏卻掀開被子朝他探身,想看他又怕被罵,斂着睫,咬着下唇,眼底浮起一抹淡淡的凄愁:“我洗澡……殿下就會留下來陪我嗎?”
他見裴鈞不說話,又往上湊了湊,将裴鈞拽得不得不面向他。
謝晏明明不情願,肩頭都抗拒得微微發抖:“我不洗,殿下就要走嗎?”
滿指墨發,似掌心留不住的水,簌簌緩緩地滑出去,重新落回裴鈞的肩上。
他低下頭,神情難過:“……我洗得香香的,殿下不要走,好不好?”
裴鈞分不清是頭皮太疼了讓他失去了思考能力,又或者是真的年紀到了,和外頭那些上了年紀的男人一樣落了俗,聽不得人撒嬌……
不知覺把嘴邊的話噎了回去,全身都麻了。
他一張嘴,謝晏就淚光閃閃地看他。
他一擰眉,謝晏就楚楚乞憐地縮起腦袋。
“殿下……”
他甚至都幻覺看到謝晏頭上有一對絨耳,此刻已經全塌下來了,顫顫地伏在發間。
裴鈞克制住自己,用了極大的意志力,才沒有被他牽着鼻子走。
“就,就簡單洗一洗……”
一炷香後,裴鈞就後悔了。
洗什麽洗,就該讓謝晏髒死,臭死,沒人疼沒人愛孤獨死,也好過、好過……阖府上下驚動起來了,寧喜忙前忙後燒了幾大鍋的熱水,良言鞠躬盡瘁地準備了香澡丸子。
澡桶擺在房中氤氲地蒸騰着熱氣。
——謝晏卻委委屈屈、乖乖巧巧地坐在凳子上,等着他過去幫他解衣裳。
裴鈞按住發脹的頭:“自己解!”
謝晏“哦”了一聲,反手把衣帶系了個死結。
裴鈞吸了口氣:“……你是不是故意的。”
謝晏臉色發白,捂上耳朵,一副軟硬不吃、油鹽不進的模樣。
裴鈞氣得去握他的手腕,起身時不小心撞了下浴桶,桶裏水聲泠泠一晃,謝晏後背倏忽發僵,臉色白得吓人,捂着耳朵的手細細地打着戰栗。
甚至都能看到他手背上繃緊起來的淡青色的血管。
裴鈞握着他,感受到謝晏手腕的溫度漸漸往下褪,忽然意識到什麽:“你……害怕?”
謝晏先是下意識地要點頭,但點了一半就頓住了,匆忙搖了搖頭。
“不,不怕……我願意洗……”
……他掉進水裏過,差點溺死。便是個正常人,獲救後都難免心有餘悸,此後繞着水塘走,更何況他高燒燒了一個多月,人徑直燒傻了。
他怎麽會不怕?他連噩夢裏都有水。
裴鈞松開他的手,打開門出去了。
謝晏愣愣看着他的背影,壓不住的委屈湧上來……他明明搖頭了,為什麽殿下還是走了。
門外良言扒着門縫,猛地迎頭撞見裴鈞,他吓了一跳,随即跟上去道:“殿下,我們公子就是有點怕水。這種時候不能太順着他,得跟他講講道理,語氣軟硬兼施,他聽得進去,他很懂事的……”
他很懂事。
所以剛才明明害怕得渾身發抖,卻還是搖頭說不怕,說願意。
他都已經傻了,為什麽還要懂事?
裴鈞停住腳步,煩躁道:“閉嘴!”
良言被他嗓音裏裹挾的冷厲吓得一怔:“……”
裴鈞進了書房,撿起下午在南街買的一只木盆,走進那堆雜物裏東挑西揀了一會,寧喜跟着進來,一會幫忙翻東西,一會問他找什麽。
折騰了半天,裴鈞冷着臉,自顧自抱着一盆小玩意兒出去了。
回到卧房,一帶上門,聽見屏風後傳出一聲悶哼。
裴鈞一愣,快步走過去。
只見謝晏跌倒在地上,半身水淋淋的,浴桶邊傾倒了一只凳子,底下也都是一泊水。
——像是自己嘗試進去沐浴,但實在克服不了,又臨陣退縮爬了出來。
熱氣在屋裏蒸得霧蒙蒙的,他狼狽地支着身體坐在一汪水泊裏,先緊張地摸了摸肚子,覺得肚子不疼,才擡起手背抹了抹臉。
他努力地忍了忍,還是沒忍住,一張嘴,幾道泣聲從喉嚨裏跑了出來。
……啪嗒,啪嗒,是腳步踩進水泊的聲音。
謝晏聞聲擡頭。
裴鈞抱着木盆的手微微一緊,對上了一張淚眼朦胧的臉。
“……哭什麽。”
他把謝晏拉起來,解了自己外衣披在他肩上,這才将木盆裏的小玩意一一地拿出來,有镂空雕刻的小木鴨,遇水便能旋轉的雙層玲珑球,挂在木桶邊上、被熱氣一蒸騰就會響的水鈴铛。
還有裏面裝了機括,擰上發條後可以在水裏突突突亂跑的小木船。
“孤只是去拿些東西。”
謝晏眼睛都亮了,扒在浴桶邊上看他一個個地把弄,開心得目不暇接,小玩意太多了,那小木鴨被擠得撞在桶壁上,笨拙的圓身子搖搖晃晃的,嬌憨可愛。
裴鈞放下擰上發條的小木船,咳了一聲:“本來是買給孤的甜甜的,你既然如此喜歡,先給你玩玩也行。”
謝晏不知道甜甜是什麽,顧自眨着眼睛。
裴鈞沉默了片刻:“若是如此,你還是害怕浴桶的水……”他一頓,“不洗也罷。”
謝晏沒說話。
裴鈞以為他仍然不能抵消恐懼,心說算了,也不是臭不可聞,還能多忍兩天。便轉身去拿裹身子的大絨巾,給他擦身體。
但背後淅淅瀝瀝的水聲響起,裴鈞連忙轉頭。
看到謝晏伸手在桶裏,攪動着若幹小玩具,擡頭期待地将他看了看:“這些都可以給我嗎?如果殿下抱我洗的話……也許就不怕了。”
以為幫他解衣已經是最令裴鈞難以忍受的了,沒想到不止于此。當裴鈞僅着裏衣,挽着袖口,抱着白得似玉的謝晏沉入水中,指尖微微陷在細膩的肌膚裏,他口中幹燥得連吞咽都覺刺痛。
裴鈞感到摟在自己脖頸上的手臂線條緊張,他扶着謝晏的背,能感受到掌下繃緊的肌肉在嘗試着一點點放松下來,他口中念念有詞,聽不清是什麽,許是慣常在給自己打氣。
然後深吸一口氣,終于坐下去了。
水面直逼胸口,他扭開頭,貼在距離裴鈞最近的一邊,千叮咛萬囑咐:“殿下不要松開我啊。”
裴鈞心裏一跳:“嗯,孤不松開。”
他拿着打濕的帕子幫他擦洗身體,水面下也看不出來他肚子的起伏,好像是有些微微隆起。
裏頭是他還沒成形的甜甜。
甜甜什麽時候才能長大。
裴鈞輕輕撫過,心裏一塊難能觸及的角落浮起陣陣柔軟波濤。
熱氣浮繞,謝晏臉上泛着紅暈,掌心捧着小木船,瀑似的烏發散落在水面上。他眼神純淨,但微翹的眼尾天生漾着桃花似的柔情之感,不說話時也看不出是神智有損,依然可以做大虞萬千少女的夢中情郎。
裴鈞少年時,曾經想象過謝晏長大的樣子,他雖厭惡謝晏招蜂引蝶,乖張輕佻。但不可否認的是,他确實生得足夠好,俊美而清貴,仿佛是将南邺那為千古墨客所稱贊不絕的水秀巒煙全都聚在了一處。
其豔若何,霞映澄塘。
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但此刻,這樣俊美清貴的男子,不着寸縷。
這就很糟。
裴鈞喉嚨緊繃,全身幾乎都僵硬了。
……
驀地,謝晏感覺到自己的臉被擡起。
房裏熒着淡淡的燭火,在曚朦水汽的萦繞下,周邊攏上一層環形的虹光。他被環光奪了眼睛,向旁一撤,就被迫與裴鈞的眼神對上——他看不出來也讀不懂,只覺得那雙眼睛幽深不可觸。
像漩渦,像當年一層層吞噬他的湖水,但更溫暖、更霸道,更難以抗拒,将謝晏往裏吸。
眼角殘存的淚痕被溫熱的指腹一點點地抹去,謝晏愣愣地看着他,手裏小木船的機括仍在兀自空轉,發出篤篤嗒嗒的聲音,他心口噠噠聲的也和機括聲一樣。
謝晏覺得有些憋悶,他說不出來,只想擡手摸一摸裴鈞好看的眼睛。
沒有摸到。
因為一個幹燥的吻落在了他的唇上。
“唔……”
謝晏能清晰得感覺到唇上的熱度。
片刻後,他一驚一乍地掙紮起來,撲騰得到處都是水。
裴鈞将他後腦一把按住,抵開他的唇瓣,眼尾不耐地一壓:“別動。這麽不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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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他都已經傻了,為什麽還要懂事》
昨天身體不舒服,寫的不滿意,太難受了直接嗑藥睡下了,今天睡醒了重新寫的,嗚嗚,大家打燕燕可以,別打我()
感謝在2022-01-25 02:00:56~2022-01-26 22:24:4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黑色黃昏 2個;都斛、55069338、秦颢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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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