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謝晏沒有說話。不知道要說什麽。
三樓有人探身子下來, 聽聲音帶着幾分醉意,他往下走了兩階,瞥見東陽郡王的衣角出現在視線裏, 便張口喚道:“清時, 不過是下樓更衣, 怎的去那麽久?”
還有旁人應和着笑道:“就是, 清時!來時可是說好的以詩鬥酒,莫不是寫不出什麽好詩, 便借口開溜了罷?堂堂東陽郡王,可不能說話不算話啊!”
海雲天下面兩層樓都是普通酒樓擺設。三樓卻是特意布置過的, 精致典雅,牆上布滿了書籍, 比起酒樓更像是茶室,可用來靜談會友。京中的文人士子們常愛聚在三樓,行些附庸風雅之事。
今日段清時便是應邀而來參加鬥詩會,同行的要麽是寒門士子, 抑或者京中清流。相比之下, 唯段清時身份貴重,又曾受過太傅們的教導, 在虞京頗有才名,近年還博得了一個小詩仙之名, 不少學子杖履相從。
先下來的黃袍士子見叫他也不應, 疑惑道:“清時,你這是在跟誰說話?”
謝晏看陸續又有幾人下來了, 扭頭便準備離開。
他匆匆垂下臉前的帷幔, 半面帷布落下,一雙清泓似的雙眸欲遮欲掩, 愈顯得露出的半張臉如美玉瑩光。
可段清時并不理會樓上的好友,在另半扇帷幔落盡時,猛然捉住了他的手:“晏哥……你可是還在生我的氣?”
謝晏吓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但這人力氣不小,他掙扯了幾回都沒能将自己的腕從他手中掙脫。
“大膽!”寧喜一把退出了藏在袖中的匕首,抵在段清時頸間,訓斥他道,“東陽郡王,請自重。”
能跟在攝政王身邊走南闖北這麽多年的人,自然都不是善類,寧喜平日對人慈眉善目,寡言少語,實則也會些功夫,制住個書生不在話下。
“清時,你怎麽還不——”
幾名士子醺醺然相扶着下樓來尋他,見到東陽郡王頸上的刃光,嚯地站住腳,面面相觑地看了看。幾人當中或許有不認得寧喜的,但他們身後伫立着的裴閻王卻是無人不識。
裴鈞乜了他們一眼。
衆人臉色一白,酒當即醒了大半,嘩啦啦跪了一地,膽戰心驚地想他怎會出現在此處,一個個似鈎搭魚腮,無人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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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光就聳在咽喉處,段清時卻擰着眉看謝晏,目光中似有懷念,又似忏悔:“晏哥,你好了是不是,你都好了……你說說話。你難道還怨我麽?”
他腳步往前踱了半步,寧喜猶豫間,一抹血線已經自青年喉間洇開。
段清時的母親,正是如今在玉泉寺吃齋念佛、不問俗世的長公主,也是平安侯謝晏的義母。
謝晏與段清時一同長大,親密無間,确實稱得上是手足兄弟。只是後來兩人不知為何生了罅隙,不似少年時形影不離,慢慢的就斷了聯系。就連平安侯落水病重,段清時也沒有上門探望過一次。
今天他也不知又遭何種刺激,竟然突生出這頓忏悔之心。
但段清時畢竟是皇親國戚,長公主的獨子,有此層關系在,寧喜不敢對他下死手。
寧喜猶移不定地以視線詢問攝政王,但攝政王只是抱臂靠在門旁,森森地盯着段清時,一言不發,似乎是想看看平安侯自己要如何處理。
謝晏看他都受傷了,嘴唇終于動了動:“……”
“晏哥。”段清時抵着頸前的刀刃,也有些膽寒,但看向謝晏的一雙眸子卻又驚又喜。
謝晏茫然地看着東陽郡王,禮貌地回答:“……可我不認得你,不知道要與你說什麽。我,我要回家了。”
裴鈞鳳眸含笑,鼻中輕輕嗤笑一聲。
“……你不認得我?”
段清時怔住,臉色噌一下變得蒼白,他恍惚着卸開了力氣。
謝晏趁機奪回自己的衣袖,連退好幾步躲到了攝政王的身後,抱着他的胳膊,從攝政王肩頭偷偷地睨過去,小聲嘀咕:“他好奇怪,他是不是病了?”
裴鈞感到手指被他抓着,不由反握了回去,輕嘲道:“是,病得不輕。離他遠點。”
段清時從怔愣中回身,看謝晏說走就走,晚風卷起薄幔,紗羅下那道視線輕飄飄從他身上掃過去,竟連剎那的停留都沒有,目光純淨,好似真當他是陌生人一般。
他看着兩人相交的手指,眉頭狠狠皺起,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步就沖過了寧喜的防線,任匕首在他肩頭劃出了一道傷口,“我,我不要緊,你有去看過母親嗎?你難道也要與母親老死不相往來?她撫養你多年,将你視若己出——”
謝晏并不理睬他,亦步亦趨地跟着裴鈞。
“謝晏,你何至于此地步!你我手足情深,你不認也就罷了,怎能同他、同他……”他急了,想起方才雅室中所見,胸口就浮起一陣煩熱,指着裴鈞罵道,“他怎麽會對你好,他兇殘暴戾,只會将你當做……”
……當做玩物、-寵-婢、禁脔。
他沒有說出口,但衆人皆能意會。
在場諸人皆倒吸一口涼氣,雖說攝政王在外的名聲确實有些不堪,但、但那畢竟是私底下的說辭,東陽郡王竟敢當衆說他兇殘暴戾,是嫌命長了麽!
“我以前不懂事,對你有諸多怨怼,是我對不起,如今我想要補償你……晏哥,我可以保護你了,你不必像以前一樣曲從求容,更不用委屈自己。”段清時着急去攔謝晏,但步履太疾,本該抓的是手臂,但争執間不小心将幕籬從他頭上扯掉了,發髻也散亂。
掉落的幕籬纏在腳下,長軟的布料将謝晏絆了一下。
謝晏驚怕地捂住肚子,臉上的冷漠轉為怒氣,他反身猛地一揮手。
“啪——”
清脆響亮的一聲落在臉上。
謝晏揮出了十分力氣,将段清時的臉掌掴得偏了過去,半天沒回過神來,頰邊落指處頃刻浮起一片紅腫印,且那紅印還不斷地向四周擴散着。
這一下別說挨了巴掌的段清時,連一旁的裴鈞都愣住了。
“……”段清時哪當衆受過此等羞辱,又臊又驚,捂着紅得滴血的半張臉盯視着謝晏,“晏哥?”
謝晏手指也震麻了,縮回來微微蜷了蜷,他将手護在肚子上,語氣故作生硬了些,不客氣地道:“我不想聽你說話,你吓到甜甜了!殿下,我們回家。”
他說着捉起裴鈞的手指,卻沒扯動。
一回頭,見裴鈞臉色變得格外陰沉,居高臨下地凝視着段清時。
“東陽郡王方才好不威風,罵孤罵得好不暢快……不錯,有膽量。”
“孤倒是好奇,孤待他不好,難道郡王待他好?”他伸手摟住謝晏的肩,往懷裏按了按,外面人這麽多在看,謝晏本就覺得有點害怕,便順勢将臉埋進去。
但在旁人視線裏,這更像是平安侯畏懼攝政王淫威,不得不屈身于他。
段清時對裴鈞滿臉厭惡,轉向謝晏時又滿目溫情:“我自然會待晏哥好。”
他此後會待謝晏好。
會比所有人待他都好。
……
裴鈞正專心應付着段清時,驀地感覺到後腰被輕輕地摸了一把,那雙手頗不老實,沿着後背往上攀了攀,把整個上半身緊緊貼過來了。
裴鈞身體一僵,想叫他松開一些,至少在外面應當矜持乖巧,不能做寵媚惑主的妖妃。
但是話還沒說出口,謝晏卻抵着他的頸邊,嬌聲催促:“殿下你快些趕他走,要下雨了,我和甜甜好怕。”
裴鈞下意識攬住妖妃,道:“……不怕。”
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屈身于誰。
他心下微動,臉上仍保持着冰冷陰郁,看向段清時時,手指刻意亵玩地在謝晏肩頭摩挲:“那倒是不巧了。這是孤新得的樂子,還沒有玩夠,就是要日日夜夜折磨他、摧殘他、煎熬他,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段清時,你有本事便來搶?”
一把匕首咣啷一聲砸在腳邊,刀刃上還沾着段清時自己的血——正是方才寧喜手裏那把。
寧喜大驚:“殿下!”
裴鈞居高臨下地俯視道:“敢刺過來嗎?”
但他連撿起腳邊匕首的勇氣都沒有。段清時面色難看,憤憤然地瞪視着裴鈞,咬牙切齒道:“他已經這樣了,你還要毀他到什麽地步才足夠?你連最後一點體面的名聲也不給他留嗎?”
裴鈞聽到他的話,眉頭擰了起來,他松開緊抱着自己的謝晏,幫他把披風理好:“你先上馬車。”
謝晏看了一眼面頰腫脹的段清時:“可是……”
“要下雨了,甜甜怕冷。”裴鈞輕聲道,“聽話,先上車。”
他喚道:“寧喜。”
殿下之前都可以輕松制裁那個崔世子,段清時看起來比崔世子還要單薄,殿下肯定是沒問題的。謝晏猶豫片刻,放心地點點頭,用披風将肚子遮起來,由寧喜領着往馬車那邊走。
“段清時。”裴鈞轉過頭,面無表情地揮手,令周圍其他人皆退下,他慢慢上前,“真當自己是救人苦難的菩薩了?孤就是不放,你救得了嗎?”
他一步步靠近,森戾的氣息壓面而去,迫使段清時步步後退,直至逼到牆角,這才施恩般的停下,微微俯首,低聲附耳說了一句什麽。
“!!!”段清時登時瞳孔劇震,猛地盯向了正要上車的謝晏。
他的視線從謝晏白皙如玉的臉龐,一直往下,最終凝滞在他以披風掩飾的腰腹處,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所以剛才謝晏護着的“甜甜”,就是……
段清時面色凄怆,目露恥辱。
裴鈞倒是沉靜如水,在他肩上狠狠捏了一下,強行将他視線轉了回來,譏笑道:“郡王,你若是再不快些将他救回去,等他……可就來不及了。”
段清時的表情真是精彩至極,裴鈞只恨不能叫位畫師來,當場将他這五味雜陳難以言述的表情給畫下來,日日挂在大街上供人嘲笑。
裴鈞看他如此慘恻,只怕已是真心稀碎,一時半會難以拼湊整齊,便松開他,往旁邊一丢。
攝政王闊步離去,幾名士子長松一口氣,驚懼之餘紛紛上前去将段清時扶起來。
“清時,你、你……唉,總之你快起來罷!你做什麽要去招惹這尊活閻王啊?”
“郡王,醒醒?”
段清時恍恍惚惚地被幾人扶到桌上,使勁掐了人中,還強灌了他兩杯茶水,這才看他黑漆漆的眼珠子凝出一點光,微微地轉動了一下,嘴唇也翕動着。
衆人貼耳過去,聽他喃喃道:“怎麽會……晏哥,怎麽會……是他的……不能是他的……”
——像是魔怔了。
眼看謝晏即将登上馬車,段清時忽地回過勁來,一把掙紮推開了身邊的好友,沖出了海雲天。
“……清時!”
“郡王!”
段清時還未撲過來,就被現身的雁翎衛牢牢鎖住,周遭是圍觀的百姓,他知道丢人,臉色都漲紅了。
但心中的不甘迅速凝結,他深深吸納了一口氣,朝着馬車喊道:“謝晏!春獵你可去?到時候我若射到雁,你能否讓我跟你說幾句話?!”
寧喜從車前探身,向段清時揖道:“郡王,平安侯倦了,您還是早些回府罷。”
話音剛落,馬車已經緩緩駛了出去。
馬車內。
謝晏靜靜地趴在攝政王膝上,聽到外面有喝止掙扯的聲音,按捺不住地問:“殿下,你跟他說了什麽?”
裴鈞手指插進他的黑發中,如緞的發絲在指間流動,微微勾唇:“沒什麽,就是向他介紹了一下我們的甜甜。可他好像不是很高興。”
“甜甜這麽可愛,他為什麽不高興?”謝晏雙拳緊握,不悅地哼哼唧唧。
“他有病。”裴鈞将他抱起來,撫在懷中,“起來坐,剛吃飽,總趴着不易消化。”
謝晏唔了一聲,順從地挨着他坐了,鼓着臉頰,又不滿又擔心地道:“那他春獵還要射雁……寧喜說過,雁是殿下要射的。我不想看他射雁,只想看殿下射雁……”
裴鈞總嫌他比以前笨,現在又覺他笨的可愛,不由想捏一捏謝晏的鼻尖,但手擡起半空,又轉了方向,在他額發上揉了一下,嗓音柔和:“你若是不想理他,孤讓他一只螞蟻都射不着。”
謝晏躊躇了好久,好心道:“螞蟻還是給他吧,不然怪可憐的。”
裴鈞忍不住笑了:“好。”
又好久,謝晏枕在他肩頭,撥弄着他身上的挂飾,目光灼灼地偷偷将他瞟了一會,還屢次将臉蹭在他頸上,他嘴唇微涼,若有似無地貼合上他的肌膚,狀若親-吻。
“殿下,我……”他欲言又止。
裴鈞正要抱住他,手攬在腰上,心中漩起一點旖旎。
謝晏支支吾吾的,語氣有些心虛:“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去看春獵了?”
“……”
聽了這句話,裴鈞霍然回神,不禁又氣又笑:“便是在這等孤呢?”
不及裴鈞将責備的話說出口,謝晏一口咬住了他的耳垂,輕輕舔了一下。
又濕又熱的。
“殿下,帶我去嗎?”
裴鈞喉結重重一滾,別開臉,從潮濕的口舌中掙脫,他面沉如水,耳廓卻無法掩飾,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起來。
他将黏在身上的青年往外推了推,喘了口氣,糊裏糊塗答應道:“好,帶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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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謝·小白蓮·帶人家去嘛·晏
裴·炫女·你沒有·羨慕吧·鈞
……裴,別高興的太早,你的馬上也要沒有了。
順便求個專欄收藏啦!讓我看看是誰還沒有收藏我,大家走過路過收藏一下專欄吧嗚嗚
感謝在2022-02-02 12:24:32~2022-02-03 15:29:3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24466081 10瓶;萌牙 8瓶;25528596 5瓶;江別 4瓶;寧有事? 2瓶;帝宜居、幼兒園小霸王、邱玥枂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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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