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馬車駛在半路時, 天邊已經辨不清究竟是雨雲還是暮色,總之鴉沉沉的。
謝晏得到了想要的承諾,又重新将臉埋進裴鈞身上。天一陰, 他的覺就多, 好像總睡不清醒似的, 困頓迷離時, 頭頸不住下滑,就感覺到有人托住了他的臉, 将他往上撥了撥。
“別吵……”睜開眼看見一只手,他将其抓住, 握着不叫它亂碰,便又垂下了睫簾。
裴鈞巋然不動, 靜了一會,聽到懷中人呼吸漸漸拉長了,手仍緊緊地攥着自己的,無意識中也與他指縫交錯着。裴鈞試着抽退了一下, 未能成功, 卻差些将他驚醒,只好放下由他去了。
“寧喜, 不急。”
寧喜本将馬鞭抽得很重,聽到這句話, 立刻放輕了力道, 任馬兒晃悠悠地載着車轎平穩地前行。
車內的座下常年備着幾本閑集,供出行時打發時間的。裴鈞閑坐也是無事, 随意取了一本, 入目十行地翻看。
走了一段,馬車速度驟減, 好像是前面有什麽熱鬧起來,裴鈞以書脊挑開一點窗隙,見是一家點心鋪,名酥和齋,門前已排了許長的隊伍。
因人太多,又趕着天氣不好,大家都不相讓,這才堵到了路上。
有兩人從馬車下走過,裴鈞無意瞥了一眼,有些眼熟,像是紀疏閑手底下的兩名小旗,似乎是才散了值,換了布衣,有說有笑的也來買點心。
一個嘴裏嘟嘟囔囔地抱怨着:“我娘子最近害喜,鬧着要吃酥和齋的點心,昨兒個下值晚了,沒有買到,她竟将門闩了叫我去睡柴房!我連口熱茶都沒能喝上……你說,紀爺自己個兒沒家沒室的,拼着命不吃不喝給上頭那位閻王獻殷勤,怎麽也不想着我們得回家陪媳婦兒?”
“誰說不是呢,跟着紀爺混,三天餓九頓,沒事兒還得挨木棍——算了算了,今天時辰早,趕緊買了回去,把嫂子哄好了,回頭還能再給你生個大胖小子!……哎今天怎麽這麽多人,快走快走,一會兒又買不上了!”
兩人勾肩搭背地走過去了,因彼此聊得入迷,并沒有注意到身旁車上的人就是他們口中的“閻王”。
裴鈞垂眸,看着謝晏與自己緊緊相扣的手,以指腹揉了揉嵌在自己指縫裏的小關節,将一個個指節揉得粉白,倒也沒工夫搭理這兩只小鬼。
略等了等,一滴水從天而降,砸在了臉上,寧喜拿手抹了,心說糟糕。眼看天色徹底暗了下來,便想将令牌懸在檐下以開道,好趕在落雨前回到王府,但是才取出王府令牌,驀地從車內響起一道嗓音。
“寧喜,酥和齋什麽最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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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府上的侍女們也都常誇他家的點心好,寧喜多多少少聽說一些,回頭禀道:“回殿下,據說是蜜煎梅子和四喜酥糕。這兩樣費功夫、費火候,京城屬他家做的最好,日日都賣得幹淨,來晚的都買不上。”
裴鈞“嗯”了一聲,随即從車內抛出了一錠銀子,卻沒說話。
寧喜:“……”
但這意思已經顯而易見了。
寧喜心領神會,只好默默将令牌放回袖中,将馬車靠邊停下,另取出了一把傘,下車去了。
沒多會,雨水就下來了,但并不密,有一茬沒一茬地滴落在車檐上,有斜絲飛進來的,一點點打濕了車窗。裴鈞随意翻看着書,忽覺胸口又沉了沉。
謝晏蹙緊了眉心,瑩白的臉上顯露出薄紅,一直往他懷裏擠。
裴鈞看着他的舉動,直到他自己找到了一個既暖和又舒适的角度,終于老實下來。這個姿勢卻讓裴鈞很難繼續靜心讀得下書,他只能放下書冊,攬住青年的肩。
昏沉沉睡過去之際,謝晏聽到有人在低聲說話,耳邊響過了油紙包折動的聲音。
他朦胧地想,應該是糖,因為一股馥郁香甜的味道在車內散開。
謝晏再次醒來的時候,馬車已經停在王府門前很久了。
他身上蓋了件衣裳。
靠在攝政王的肩頭舒服打盹的時候,謝晏先時還能聽到雨珠滴滴答答打在車檐上的聲音,後來便只剩下一片安靜。眼下,雨已經不再下了,但地上還留有濕痕。
若有似無的甜味從殿下的身上傳出來,這個味道雖然也很香甜,但是蓋過了殿下-身上原本的氣息。
謝晏觀察了一會,想看看他身上藏了什麽,就偷偷去找,但手才伸過去,就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一下子将正在閉目養神的裴鈞給打醒了。
裴鈞一睜開眼,正對上一張睡得滿頰花紋的臉,淺淺的衣繡印在他細膩的肌膚上,有浮雲出海,還有月出東山。
“醒了?”
袖口裏軟綿綿的東西在動,裴鈞一把抓住,将小賊的手連着他偷的油紙包,一起給揪了出來。
“偷東西的小賊。”他拎起那只手,嗓音裏也帶着一些疲憊惺忪。
謝晏一點偷拿人東西的愧疚都沒有,只盯着他看,一會又湊到了他領口旁,真像小狐貍似的用力嗅了嗅。他拿另一只沒被擒住的手捧住裴鈞的臉,問道:“殿下給我買的糖嗎?還有梅子。”
裴鈞似笑非笑的,聲音低沉:“真是狐貍。”
“殿下……”簾外寧喜聽到謝晏的聲音,大喜,趕緊喚了一聲。
之前剛到家時就喚過了,但因為平安侯睡着,下人拖動馬凳的動靜大,吵得平安侯頻頻擰眉,殿下擡手将他們制止了。
……一府的人就這麽守着車幹等。
寧喜算是看出來了,攝政王別聽嘴裏說得再難聽,什麽要去母留子,什麽他不知廉恥……整天對着平安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氣得臉色又青又白。
說到底,看這舉措,還是疼平安侯的。
就他自個兒不承認罷了。
不然旁人哪有這福氣,能讓堂堂一國攝政王,賠着時間、賠着耐性,賠着他日理萬機批折子的公務,就等他一個人小憩打盹?
一排婢女侍從單單薄薄地杵在門口,手上捧着馬凳、湯婆子、毛毯、絨帽等東西。寶瓶和良言也在其中,瞧上去憂心忡忡,一直拉長了脖子往車裏看。
他們不知道等了多久,或許還淋了雨,因為還有水珠從他們臉邊流下來。
見平安侯終于醒了,下人們紛紛行動起來,布馬凳的布馬凳,抖毛毯的抖毛毯,還有溫得剛好不熱不燙的湯婆子從車窗遞進來,塞到謝晏手中。
其實早開了春,并不如何冷,但謝晏看到包裹着湯婆子的綢布,與裴鈞之前穿過的一件墨金大袍的花色是一樣的,他欣然接過來,抱在懷中。
裴鈞面色冷淡,已經俯身下了馬車。
謝晏一愣,忙跟着鑽出去,一只腳都踩在馬凳上了,他看着馬凳底下至王府門前的一截地面,濕漉漉地折着水光,突然一把抓住了裴鈞後背的衣裳。
“……”裴鈞生生被扯了回去,又兇道,“做什麽?”
謝晏縮了下腳,嗫喏地扭了扭身子:“……有泥。”
裴鈞擰眉:“所以?”
平安侯不說話,但其心衆目昭彰,寧喜窺着攝政王隐忍艱難的表情,主動屈身俯腰,給他們遞個臺階:“那奴來背侯爺,侯爺小心。”
謝晏看着已經彎下脊背去的寧喜,猶豫間正要往上搭手,忽地眼前一晃,他腳下淩空,後背與腿彎同時被人抄起來——整個人便落進了一個結實的懷抱裏。
裴鈞淡淡道:“孤怕你傷着孤的甜甜。”
這話是沖着寧喜說的,但平安侯卻笑盈盈答道:“哦,謝謝殿下。……甜甜也謝過殿下了。”
他說着拍了拍肚子。
寧喜面色平靜,習以為常:……好,對,都是為了甜甜小郡主。
話音剛落,頭頂霍然暴起一個響雷,謝晏猝不及防被驚吓到,臉上的笑容都還沒散開,渾身一顫,人就已經越發縮到裴鈞懷裏去了,他抱着的湯婆子也失手摔在了地上。
咕隆,滾了老遠。
裴鈞怔愣片刻,他怕人、怕雨、怕水、怕姜,還怕雷……是真不知道謝晏究竟還有多少害怕的東西,以前怎麽就沒發現他這麽嬌貴。
罷了,他沒再跟懷裏瑟瑟發抖的小可憐計較,長長地嘆氣,将人抱住,闊步如風邁進府去。
平安侯緊緊地環着攝政王的脖頸,兩人就由這個親密無間的姿勢,視若無睹地從一堆人身邊掃過。周圍的侍從紛紛低下頭,不敢直視。
回到屋內,将窗一關,風雨隔絕在外,謝晏就好多了,但還是怏怏的。
他回了自己的窩,抱着被子和兔枕,人怔怔的。
裴鈞一松手,良言、寶瓶他們就擁上去噓寒問暖,連聾二哥都焦急得在旁邊咿咿呀呀的朝他打手勢,仿佛下雨天出去了一趟對謝晏來說就是頂嚴重的大事。
直到良言确認他真的沒事,從喝水到換衣都伺候了一遍,依依不舍地走後,裴鈞才有機會靠近榻邊。
進屋前,正好碰到良言出去,那小狗腿子紅着眼眶,這回竟一點也不怵他,劈頭蓋臉将他一頓指責:“公子溺水落下的病根,雨天易發低燒,不能出門!今日本就天陰,殿下還帶着公子這麽晚回來?!”
“剛才摸了,公子只是一點點熱,睡一覺應該就好了。下次再這樣放縱,殿下就別想碰我們公子一根手指頭了!!”
幾年前就沒人能訓斥裴鈞了,今兒個讓一條忠狗從頭罵到腳。且謝晏雨天會低燒這件事,此前沒有一個人告訴他,裴鈞又怎會料到他嬌弱至此,連一點濕氣都不能沾。
“若老是反反複複出去作死,大夫說了,以後恐怕會短命!”
“——殿下,至此一次,下不為例!”
罵罵咧咧說完了,良言恐他發怒,撲通跪在地上磕了個頭才走。
裴鈞:“……”
謝晏換了衣裳,蓋着被褥,看他推門進來了,忙掀開被子一角,拍了拍外側:“殿下快上來,暖和的。”
他聲音壓得很低,聽着沒什麽力氣,但嗓音還算清朗,不是重病之象。
裴鈞想說什麽,但是見他滿眼希冀,沒能拒絕,順從地鑽進被子躺了上去,靠在外側。
被子裏滿是謝晏的體溫、謝晏的味道。
裴鈞愈加難言。
謝晏擡眼看了看這個沉默無言的男人,忍不住往他身邊湊了湊,見他不訓斥、不抗拒、也不推開自己,大了膽子直接從他臂彎下鑽進去,枕在他的肩窩裏,才老老實實地安靜下來。
他閉上眼,抿唇露出一個很淺的笑。
裴鈞思緒遠了,沒反應過來,已經被他當做人肉抱枕,腦子裏卻還在一陣陣地回想良言的話。
“……治不好的。”
“上次千歲宴,公子大病一場,就是淋雨勾起的病根……”
“以後恐怕會短命!”
裴鈞心口莫名沉悶,重重地換了口氣。
枕了會,謝晏半困似醒間,發夢似的坐起來,問道:“殿下,我想吃梅子……”
裴鈞伸手在謝晏額頭上拭了一把,燒得并不明顯,初扪之不覺熱,滞留稍久了才會感到淡淡的熱意從皮膚底下透出來。
良言說這已是萬幸,不然他燒得渾身酸痛,又無藥可解,只能幹熬。他不自覺将人摟緊一些,心神不屬地拒絕了謝晏的要求:“夜深了,會壞牙。”
他以為謝晏還會鬧着要。
想着他若實在鬧得厲害,便看在他身體不舒服,勉強給他一枚。
沒想到謝晏沒強求,問了問便又躺下了,乖乖嗯了一聲,很快睡去。
……
直到夜裏又下起雨來,濃重的濕氣攔也攔不住地從窗隙往裏蔓延。
裴鈞多年行伍,本就習慣睡得淺,一有點風吹草動他頃刻就醒了,一睜開眼,便摸到掌心裏一片滑膩薄汗,他低頭,看到懷中人面頰紅潮不斷,唇邊燥幹。
謝晏輾轉反側,過了一會,感覺到有溫水遞到唇邊。
他本能去拿,但指節酸痛得端不大住,很快将水灑在了床邊。遞水的人愣了一下,謝晏聽到拖着軟履下床的聲音,似乎是重新倒了一杯回來,不再交給他了,而是端着要喂自己。
他就着對方的手,低頭小口吞咽。
連喝了兩杯多才覺得解了渴,謝晏嘗出杯中是竹葉茶,還是有些清苦,不願多喝,于是搖搖頭說不要了。
躺下時,一只臂彎再度伸過來,供他枕着,又有人将他身體撥弄翻折過去,他迷迷瞪瞪地趴在一個熱乎乎的胸膛上,後背松松垮垮地蓋着一條薄被。
然後背上的衣布被人掀開一角縫隙,一只手順着縫隙伸進去,捏着一塊巾帕在他後背輕輕地擦拂。
謝晏舒服地沒動,只是那只手擦到後腰下方,他怕癢,瑟縮了一下。
那手停頓,沒再多逗留,退了出去。
“還難受?”那人問他,聲音低沉沉的,分外悅耳,只是說的什麽有點模糊,他沒太聽清楚,“出了汗,燒便能退了……再難受要叫太醫……”
謝晏身體越發貼近他的胸膛,聲音不覺多了幾分癡纏:“唔……嘴苦。”
那聲音沒再說話,就當謝晏以為不會得到什麽回應,就要昏昏沉沉睡過去時——兩根溫熱的手指壓住了他的唇面,輕輕将他唇瓣啓開,将一粒什麽東西放進了他的口中。
謝晏扣齒含-住,口裏的津液一點點将它融開,甘美酸甜的滋味緩緩滲入喉嚨。
……是他睡前從殿下袖中聞到的,他一直想吃的蜜梅。
“好了。”殿下的聲音自耳旁響起,聽起來比白天溫柔許多,像是裹了絲綢,浸了蜂蜜,“含着蜜煎梅子就不苦了,睡罷。”
他抱着面前這具似乎比他還要火熱的身軀,陷入夢鄉。
今年的雨似乎來得格外早,照這樣下去,上巳春獵那幾日,恐怕也會陰雨連綿。
對于大虞朝習俗來說,上巳有雨乃是吉兆,值得欽天監含淚叩天。且大虞是馬背上打來的國土,雨中逐虎獵鹿更是佳話,斷不會因為這稀疏春雨就将春獵的日子推延。
謝晏這經不起一點風雨的破身體,跟一碰就碎的花瓷瓶似的,便是老實待在家中都不免難受。春獵數日奔波,他怎麽受得了?
若真如此……必只能狠下心來。
裴鈞打定主意。
——到時候謝晏就算是撒嬌嗔垮玄武門、嗚咽淚滿護城河,也不能心軟,允他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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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燕燕:(扭)殿下~~殿下嘛~~~好殿下~~~~~~~~~~~~~~~
裴裴:……
感謝在2022-02-03 15:29:38~2022-02-05 01:15:4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小手和樂 30瓶;螢火蟲不吃素 10瓶;錦落 7瓶;鬼鬼愛看書、目冘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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