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早上裴鈞起來時, 謝晏沉沉睡着沒有醒,他摸了摸青年身上,有些潮乎乎的, 但已經不熱了。

寧喜捧着朝服冕冠進來侍奉, 見攝政王正輕手輕腳地下床, 将掀亂的被子重新壓在平安侯的肩下。他也悄悄上前, 伺候攝政王梳洗,低聲道:“殿下今日……可也要将平安侯一起帶進宮去?”

裴鈞斜睨他一眼, 嗤道:“帶他做什麽,聒噪。”

話是這麽說的, 但臨走時還是在門前逗留了好一會,朝床榻帷幔內頻頻回望, 似乎是在猶豫:“放他在家,不會又給孤生事罷?孤不會再見他時,他便抱着個孩子,說自己已經生完了罷?”

他上次就自己懷了個孩子, 難保他不能突然把孩子生出來。

等裴鈞再回家時, 孩子吃着手指叫他“阿爹”,喊他進屋喝醋。

什麽事放在謝晏身上, 都不稀奇。

“……”寧喜偷笑了一下,見攝政王竟是認真在疑慮此事, 立刻清咳一聲, 也做出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皺眉道, “據奴所知, 人至少應當懷胎十月。”

“是,該十個月生下來的孩子, 不能十天就生了……”裴鈞放下心來,深以為然,“有道理。”

這才出門上朝。

春獵在即,鹿鳴圍場的行宮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只待禦軍進紮。

但還有諸多事宜需要最後商榷,因為事關皇帝出行,非同小可,此類公務皆是機密,一律不得私帶出宮,需得攝政王進宮處理。

再者,沒有幾天便是上巳祭禮,按照古制,君王應當沐浴焚香,在雙曜宮中潛心修行三日,謄抄經文,純淨身心,直至雩祭開始。

小皇帝仗着年紀小,不知是真蠢笨,還是在韬光養晦……一套祭禮章程加上千字祭文,背了兩年都沒有背下來。

前兩日欽天監的監正去考他,小皇帝又錯了好幾處,背得磕磕巴巴,伺候他背書的小太監們怕被失職責罰,又不敢逼迫禦上,只能每日哭求着請陛下多多用功。

但是侍書太監們頭都快磕爛了,效果還是微乎其微,監正連連搖頭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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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臣便心知肚明,今年大抵還是要攝政王代替皇帝登臺祈天,因此這雙曜宮閉關之行,自然也得攝政王去。

這樣一來,此次進宮後,直到春獵出發之日,裴鈞恐怕都不能再回府。

但雙曜宮靜沐三日,是裴鈞每年最厭惡的一個環節。

雙曜宮實則就是個皇家道觀,大虞朝每年花費百萬養着他們,實在是吃錢的怪物。

裴鈞不止一次地想将雙曜宮裁撤,但都未能議成。皇室一直十分尊崇雙曜宮,常常請宮人來做法事,敬天拜地,百姓愚昧自然上行下效,對其備加信奉,每逢初一十五道宮對外開放,屢屢人滿為患。

——求財路、求姻緣、求平安,求子……好似雙曜宮什麽都能求,百靈百驗。

因此即便裴鈞權柄滔天,也不能輕易動它,引發百姓怒火。

這日下了朝,裴鈞與禮部商定了春獵的最後一點細節,一算日子,眉頭狠皺。

他立刻打發紀疏閑到正宮門去虛晃一槍,自己則朝旁的側門去。宮城東西南北四道門,裴鈞随便擇了一個方向,結果一邁出去——就發現雙曜宮來的辇車便已在門外等候了。

二十幾名雙曜宮道子身披道袍,立手攏袖,縱列兩隊伫于辇旁,似乎早就料到他會經此門而出。

裴鈞:“……”

雙曜宮的牛鼻子實在難應付,這代的觀主名紫垣,俗家姓申,更是難纏。裴鈞有時忍不住懷疑,申紫垣并非虛名,而是真的能掐會算。正譬如此時,能從諸多宮門準确地将他堵住。

辇駕前的小道士是申紫垣的弟子,正舉着金絲銀繡“齋心敬道”四字的道幡,絲毫不在意攝政王快要能殺人的視線,微笑道:“師父已經備好香檀棋茶,等候殿下了——禮請殿下上辇。”

他說着“禮請”,實則卻是“催逼”。

直到乘上辇,走進外表華麗,實際內裏清冷的雙曜宮,看到申紫垣一人、一棋、一筆、一紙、一香爐,仙風道骨地誦着枯燥無味的經文。

雙曜宮的抄經殿焚着幽幽的檀香,都是拿國庫銀子買的最上等的老栴檀,但仍掩蓋不住數量龐大的經年典籍所散發出的淡淡朽味。

裴鈞恍惚開始後悔。

早知道……那日早上出門時應該把謝晏系在腰上,這樣至少接下來三日不會無聊。

在外面如何掌生殺予奪之大權的攝政王,如今被拘在寂靜的抄經殿內,身披道衣,被迫一遍遍地抄寫經文,筆走龍蛇,紙墨沙沙作響。

還有兩日上巳節,到時京城結彩張燈,此刻雜耍戲班應當已經租好地方,開始搭建戲臺了。還有中原難得一見的幻戲術、專供上巳日辟邪祈福用的金銀小獸。

別人若是都有了,甜甜沒有、他沒有……他肯定是要鬧的。

想到這些,裴鈞筆下更重了幾分。

不遠處申紫垣正端坐在一方蒲團上,任憑風吹雨打,我自巋然不動。

直到裴鈞一個用力,弄折了第三支筆。

申紫垣終于忍不下去了,開口道:“殿下如此心浮氣躁,這經文沒有誠心。即便殿下抄上百遍,将我雙曜宮中筆墨全部寫折,也是算不得數的。”

他年紀不大,當年被奉為新一任觀主時還未及冠,如今十數年有餘,愈顯神态飄逸,似清風中徐徐而來。白衣紫裳,戴上清芙蓉冠,更有離塵脫俗之感。

申紫垣平靜地翻過一頁典籍:“殿下在此抄過多年經書,理應習慣了才對……可是有什麽心事?”

裴鈞換了支筆,半趺而坐,冷道:“孤最大的心事,就是想将你這道宮早日拆了。”

申紫垣輕笑一聲,視線從背後書架上掃過,登高取了一本經書,遞給裴鈞:“既然殿下覺得《太上三元賜福經》無趣,不如抄這本罷。倘若殿下能因此清淨自性,我也算殿下誠心,不與你為難。”

裴鈞拿起一看,皺眉:“……佛經?”

“嗯。”申紫垣随手翻過一頁,散漫道,“我這‘抄經殿’雖名為修行之所,其實也是座藏書閣,三教典籍皆有,種類繁多。以前有個人愛讀書,頗為喜歡來我這裏,心情煩悶時,他便好坐在此處抄寫佛經,以靜心平氣……這是他抄過的其中一本。”

裴鈞掀開看了幾頁,比之道經,更枯燥。

更加不知道他何故突然講起別人的事情來。

別人抄過,他就也該抄了?

申紫垣閑心十足,輕輕飲了口清茶,才擡指點了點他所在的方向:“就在你如今坐的這個位子,用的正是殿下手邊的玄香墨。我看他悟性好、靈性也高,當時有心将他收為弟子,他卻說紅塵未破,牽挂甚多,狠心将我拒絕。”

“後來,他許久不再來,我不死心錯過這樣的好苗子,便派人打聽,才得知他落水重病不起,傷了神智——實在可惜。”

裴鈞手一抖,筆尖在紙面上劃出長長一道。

他先是怔愣了一下,而後才反應過來。

這個“他”……

申紫垣擡眸瞥他一下,眼半眯着:“便是誘你頻頻走神、魂游天外的那個他。”

裴鈞冷聲:“……并無此人。”

他不欲接續這個話題,只當沒聽見,匆匆提筆抄了兩行。

“殿下在此靜沐,乃是為國祚祈福。”申紫垣閑懶地又取了另一本經書,“不過貧道有個朋友,他也曾遇到此類的事情。我給他出了個主意……”

他慢慢張合唇線:“以解相思之愁。”

“……”裴鈞手徹底頓住,一大滴墨落在紙上。

什麽相思之愁,哪來的相思,哪來的愁?!

申紫垣道:“需知小別勝新婚,雖不能相見,但可以物傳情,精心挑選的一些小物,那人得了自然歡喜,不僅沒有怨恨,反而兩人愈加情濃呢。”

裴鈞沉吟片刻:“真有此事?”

申紫垣但笑不語。

他慢慢阖上了手邊的經書,仿佛洞穿人心的魔鬼、或者忘川途邊吃人記憶的妖邪,盯着攝政王微微變化的臉色,唇邊抿起一絲笑容。

“現在,殿下——能夠靜心抄書了嗎?”

裴鈞猛然回過神來:“……”

——狗道申紫垣,果真不宜久留!

攝政王府。

謝晏坐在秋千上晃蕩,身邊奔跑着幾只母雞,寶瓶裁了新的緞子,正在他兩肩比着寬窄大小。

放在平常,攝政王離府公務,有時忙起來了多日宿在宮裏也是有的,謝晏無事可做,只會沒精打采地窩在屋裏。

但這兩日不同,他抱着兔枕,神采奕奕地望着院門。

“——小侯爺!”

謝晏聽見這聲,立刻精神為之振奮,跳下秋千,小跑着迎上去:“我的,我的!”

他所迎之人叫小石,身材雄壯卻如巨石,原先是跟在攝政王身邊的親信,出了段清時那檔子事之後,第二天便被派在了謝晏身邊,就是為了提防不再發生同樣的危險。

原本只是隐匿在暗處保護即可,但自昨日開始,小石突然多了一樣任務。

——每隔一個時辰,往返雙曜宮,捎回一件禮物。

他去時明明看到,攝政王身邊早已準備了小山似的一堆錦盒,大大小小形狀各異。又明明,他可以一口氣全帶回來,但攝政王卻只肯交給他一樣。

小石二丈和尚摸不着頭腦,卻也只能依令行事,不過是多跑幾趟腿。

……這個時辰,他捎回的錦盒僅有巴掌大小。

謝晏迫不及待地伸出了早就準備好的雙手,從小石手裏接過了這只錦盒。他坐回秋千上,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才看清裏面的東西,眉眼就迅速彎起,眸中堆起瑩彩的光芒。

眼下正是酉時。

黃雞催曉,白日催年。丹雞被華采,芥羽如鋒芒。

錦盒中是一只可戴做項鏈的小金雞。

小石看到他頭上已經插了至少三根簪子,如果沒記錯,這分別是前幾次錦盒中的東西,竟全被他插在發中了。此時,小石又眼睜睜看着他取出金雞項鏈,高高興興地往脖子上挂。

寶瓶放下活計,幫他扣上鏈扣。

小石撓了撓頭發,想起殿下另外一件叮囑,呆呆地問謝晏:“那個,殿下問……不是,殿下沒有問,是我自己要問!小侯爺就沒有想帶回給殿下的東西嗎?信……什麽的?”

謝晏喃喃:“信……?”

雙曜宮,抄經殿。

裴鈞又寫壞了一張紙,估摸時辰,小石離開雙曜宮已經半個多時辰了,也應該送到了。

送出去十多份禮物,也沒見謝晏回他只言片語。

即便謝晏如今大字不識幾個,寫不來什麽信,難道連個謝字都沒有?

他拿起下一個錦盒,又氣得重重放下。

正要打發人回去問,忽地抄經殿門外篤篤一響,小石喘着粗氣回來了,他扶着門柱歇了片刻,從胸口掏出一張紙,看形狀,就是從畫紙邊緣上随手撕下來的一塊,隔着老遠,都能看到墨跡洇透紙面,像是信手塗鴉。

裴鈞接過這并不莊重嚴肅的一張小紙片。

心想,如此缭亂,他只怕是随手甩了幾個墨點就送來了。

裴鈞沒抱什麽希望地展開一看,眸中微微顫動,唇角勾起。

——紙上确如小童塗鴉,畫了個三-角小屋,兩個柴火棍兒似的小人在屋裏手拉着手,小人的圓球腦袋上都描了豆大的眼睛,和彎彎弧形的笑臉。

空白處他似乎還想畫點什麽,但實在受能力所限,沒能如願,只留下了幾個沾着墨汁的指痕。

裴鈞甚能想象到他趴在案幾上,咬着筆杆,歪着頭描摹圖畫的模樣。

裴鈞看多了工筆花鳥、白描美人,也曾經見識過少年謝晏那一手為人稱道的青綠山水。此時卻不覺得,手中這張拉手小人圖比之那些有什麽不足。

他默默壓下這幅畫:“還算有點良心。”

申紫垣回來時,小石已經帶着下一份禮物離開了。推開殿門,見攝政王沉心靜氣地端坐案旁,罕見地耐心抄寫起了經書,一時間竟還有些不習慣。

正在揣測是什麽緣由使他改變,忽的聽到裴鈞道:“申紫垣,你不是一直給孤上奏,說想重修大殿,給三清像彩塑泥金?”

紫垣一愣,這折子他年年上,裴鈞年年叱罵回來。三清殿修葺事小,他不是沒有銀兩,只是自己出面修葺,和皇室出面修葺,卻是意義截然不同。

申紫垣修行之外,尚需考慮門中弟子的衣飯,雙曜宮需要這樣的虛榮來維系百年聲名。

随即,申紫垣便聽出深意,他這是有條件的:“殿下要如何?”

“孤要你那副號稱千年不朽的金烏木畫框。”

裴鈞道,“都說雙曜宮靈驗,求什麽得什麽,孤也想請申宮主開壇做法一回,就求……春獵幾日天晴不雨——只要此事靈驗,重修三清殿的事,回頭宮主等孤旨意便可。”

申紫垣思忖幾秒,雖然求晴日這事不太準,易生變數。

但他委實沒想到,攝政王開出的條件竟然如此簡單。

他還以為,為了雙曜宮百年生存大計,他得被裴鈞扒層皮下來。

此時,申紫垣無意瞥見他手中,他謹慎折起的,應當是打算要用金烏木裝裱的“畫”。

心口頓時一梗。

如果,那真能稱之為“畫”的話。

申紫垣心疼自己的金烏木,它雖然比不上三清殿,但也算是珍愛之物,竟要委身給這樣一幅小兒畫作。但既然看見了,又不得不誇上兩句:“……好畫,殿下果真是慧眼獨具。”

裴鈞明知他是在奉承,不由“哦”了一聲,不依不饒地挑釁道:“那依申宮主所見,此畫好在何處?”

申紫垣蹙眉思索了一陣,硬着頭皮道:“它好就好在,好在……頗具有原生态的風格,令人眼前一亮,見之難忘。”

裴鈞笑出了聲,繼而,轉為大笑。

“既然畫好,孤叫人臨摹一副,贈與宮主,日日觀賞。”

申紫垣道骨飄伶,只剩哽噎:“……謝殿下賜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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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燕燕:笑什麽,你們是不是嫌棄我的《火柴人牽手圖》?

裴裴:我一個時辰送他一件禮物,這樣他每個時辰都能想起我來了!我真是個小機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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