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裴鈞看着車外的貍奴, 而貍奴更不知道此時應該說什麽能圓回來,兩廂這麽靜了一靜。

最後是裴鈞長嘆了一聲,拿起身邊的軟綢披風搭在謝晏肩上, 手掌在他肩峰停留了一會, 看他确實沒有挽留自己的意思, 又嘆一聲, 起身出去了。

貍奴惶惶恐恐地被換上了馬車。

坐在平安侯對面時,他還有些難以置信。身下的榻座軟得出奇, 一碰就是一個凹陷,馬車行進起來, 人在裏面根本感覺不到颠簸。

嘉成縣主這麽千嬌萬貴的大小姐,都還沒有坐上這麽軟的座兒。

謝晏開開心心地打開自己帶上來的小包裹, 把自己珍藏的小玩意兒分享給貍奴。因昨日貍奴送給他一串犬牙挂飾,他今天千挑萬選,也送了一支小玉簪子做回禮。

貍奴受-寵-若驚,心想自己何德何能, 又是坐這樣華貴的馬車, 又收這麽貴重的玉簪。他不過是懂點端不上臺面的奇淫巧技,會逗人開心罷了。

正連聲推辭, 忽地從窗口裏看到驅馬随行的攝政王,正目光複雜地看向車裏, 盯着他們互相拉扯的手。

貍奴很不想這麽形容, 但是那眼神不論是誰見了,只怕想到的都是同一個詞。

……像個怨婦。

為了不繼續與平安侯拉扯, 貍奴忙将玉簪收了, 莊重而妥帖地藏進懷裏。

馬背上裴鈞有意無意地側耳聽着兩人交談,聽着先是一塊玩了一會兒包裹裏的小玩意, 還叫貍奴跟他講被關的那三天裏的事。

實則那三天也并沒有什麽稀奇處,無非就是盤查問話,因為上頭有平安侯保着他,雁翎衛也不敢對他動粗,他還能被單獨關在一個小帳篷裏,到了飯點,指揮使會來給他送飯。

謝晏好奇問:“他那麽厲害,也會親自給人送飯嗎?”

畢竟謝晏常見的紀疏閑,要麽是腰挎寶刀,帶着精兵威風凜凜;要麽是一襲官服,銀鞍白馬潇灑飒踏。只要殿下一有需要,他總是神出鬼沒,來去如風。

別說是送飯,他覺得紀疏閑這種人,像是阿言睡前故事裏的天兵天将,恐怕都不用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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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反正不怎麽敢主動跟紀疏閑說話。

貍奴想起紀指揮使就是一陣惡寒,那哪裏是送飯,分明是借着送飯的機會去套他的話,那眼神像閻王殿裏的鐵鈎,嘴也毒辣,似亂葬崗上的烏鴉,仿佛要将他五髒六腑都剜出來看看什麽顏色。

他哪有一頓飯是安安生生吃好的?

貍奴還聽說,雁翎衛裏有能令人吐真話的藥散,只要吃了,甭管多大的秘密都會吐的一幹二淨,所以那些被抓進雁翎衛審問的犯官罪人無有不老實招供的。

他害怕紀疏閑在飯菜裏下藥,每頓飯吃得戰戰兢兢,扒拉來扒拉去,查看飯粒子裏是否有沒融開的藥粉。

當然這些貍奴不會跟謝晏說,只是暗暗咬牙,臉上笑了笑,點點頭:“指揮使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生怕我餓着,每頓飯都看着我吃完再走。”

謝晏驚訝地感慨了一下,将紀疏閑的地位,從心裏那杆稱上,稍稍往“好人”那一頭撥了撥。

車裏不比帳篷裏寬敞,能玩的更少了,待将帶來的玩具都玩了個遍後,謝晏問他:“貍奴,你有沒有能在車裏演的功夫啊?”

他說的功夫,指的是貍奴會的那些雜耍和幻戲術,車裏确實施展不開,況且,他也沒有提前準備一些道具,只好搖頭:“我身上沒有表演幻戲術的東西,等到了驿站,你要還想看,我再給侯爺演,行嗎……”

“哦。”謝晏有些失落。

貍奴看他還不想放自己下車,便又想起個能哄他玩的:“要不,我們翻花繩吧?”他取下了頭繩,散下的頭發拿手一擰一挽,竟什麽都不用就盤到頭上去了。

謝晏正納罕地研究他是怎麽做到的,貍奴已經把發繩兩頭系成一個環。

他教謝晏花繩怎麽翻,兩手一動,細細的紅色發繩就變出各種花樣:“這個是花手絹,這個是掃帚,這是稻田,這個叫……”忽的一頓。

貍奴覺得這名字不好,粗俗,不應當講給平安侯聽,但一時之間卻沒有編出別的名字來。

謝晏催促地問:“這個叫什麽?”

貍奴不好意思地小聲道:“叫媳婦開門……”他忙解釋說,“都是民間孩子亂取的……”

謝晏偏着頭看他:“媳婦是誰?他為什麽開門?”

貍奴一怔,哪裏想到他關注的重點是這個,撓了撓頭,支支吾吾說:“就是,兩人在一起睡覺過日子,就可以叫媳婦。開門,開門就是……吵架了,這人被趕出去不許上床睡覺,想求媳婦原諒他,就在門外喊:好媳婦,我錯了,你不要生氣了,你開開門吧……”

他已經窘迫得說不下去了,卻不知謝晏想到了什麽,忽的笑了一下。

貍奴呆呆地看着他。

謝晏學字學不懂,翻花繩倒是一點就通,貍奴還愣着,他就将繩子勾到自己手上來了:“該你了。”

“哦哦。”貍奴回過神來,忙伸出指頭去挑,可惜馬車晃了一下,他勾錯一根,繩子散下去掉在了地上。

貍奴笑着說“我輸了”,撿起頭繩重新擺弄時,謝晏終于忍不住了,旁敲側擊地問他:“貍奴,你那個變花束的幻戲難不難?”

貍奴先開始還沒有聽出他話外之音,老實說:“難倒也不難,就是考驗手速和反應能力。練得多了,就會手熟,便很自然。”

謝晏一聽還要練,當下有點怯了,但還是試探地追問了兩句:“那你練了多久啊?”

貍奴想了想:“我打小就練這個,練成不被人看出破綻的程度……約莫有個兩年多罷。怎麽了?侯爺問這個做什麽?”

兩年多!七天的練字謝晏都嫌長,學這個變花束竟然要兩年,他心裏瘋狂在打退堂鼓,可是又不甘心就此放棄,猶豫了好一會,貼在貍奴耳邊悄悄說了兩句話。

貍奴聽罷,為難地皺了皺眉,須臾又拍了下掌,湊過去也小聲跟謝晏說。

謝晏眼睛立即閃起星星,捉着貍奴袖子把他拽到身邊:“快講快講。”

窗沒關嚴,裴鈞看到兩人形容親昵,頓時握缰的手勒得生疼——那車廂那麽大,那麽空!能坐六個人!就非得擠一塊是不是?有什麽好話還得咬耳朵才能說!

許是他目光過于灼人,很快就被車裏發覺,謝晏轉頭看了他一眼。

裴鈞以為他想和自己說話,或許就是要叫自己上車去了,便放下速度,勉強保持住一個和善的笑容——

突然,砰的一聲。

謝晏擡手就把窗戶給推上了。

裴鈞:“……”

裴鈞正想上車去打攪打攪他們,卻見遠處紀疏閑朝他掉了個馬頭,比了個手勢。他擎住缰繩,只好将上車搗亂的計劃延後,叫來兩名随行宮人,讓去端點茶水點心送進去。

玩歸玩,這麽久了難道不口渴嗎?

吩咐好了宮人,他才小腿收緊馬肚,跟着紀疏閑的背影繞到隊伍偏僻無人的側後方。

兩匹駿馬剛站穩,紀疏閑從懷中掏出一件由布帕包裹的小物,給他看:“昨夜自蒲縣的河裏撈出一具男屍,正是此前那幾名死士招供的,與他們傳遞書信消息的老叟。”

貍奴有一事是聽說錯了的,雁翎衛乃朝廷鷹犬,之所以審無不招,是刑訊的手段是當真狠毒,并非是靠什麽吐真藥。不說世上并沒有這種藥,即便有,紀疏閑也并不屑于用。

那幾名刺客死士只剩三日光景,身上皮無好皮,也被紀疏閑問出了線索。

說他們自被訓練做死士,就沒有見過主家真容。與上峰聯絡,靠的也是個目盲耳聾斷舌的老叟來送信,信裏無非是時間地點做什麽,閱後即焚,他們是聽指令做事,其餘一概不知。

最後一次見老叟,是京北的蒲縣。

紀疏閑當即就派人去追查老叟去向,就在昨日,自蒲縣下游的河道裏,撈起了一具屍體。那屍體已泡得浮腫,身上并無什麽有價值的線索——除了紀疏閑手上的這個。

裴鈞拿起布帕中的東西,是一塊碎銀,是從一錠整銀上剪下來的。

剪下來的這一角正好是整銀的底部,有未剪幹淨的鑄印。

先帝并非嫡子登基,乃是太子被廢後上位,太後母家勢大,把持朝政,與先帝鬥了好幾年。太後一系落敗、先帝親政的那年,為表對擁護自己的八大世家的嘉賞,曾令人鑄了一批寶銀,底部鑄印了八家的姓氏。

這些寶銀象征的不僅是財富,更是皇恩-寵-遇,都是擡回家去供着。便是有膽大包天的下人偷了寶銀換錢,尋常銀坊也不敢私剪官銀。因此這批寶銀,都在各家庫房裏吃灰。

裴鈞上位時,曾抄了幾家,那寶銀是一枚不少地充了國庫。

而老叟身上這塊碎銀就是來自于這批寶銀,底部的鑄印,是缺了一角的“崔”。

前陣子,因瓊英苑爆炸案,定南侯崔家阖府落罪,主謀幾人斬首示衆,其餘人等均已流放獅南,此時應當已押送在半路上。崔家抄家時,确實有部分寶銀遺失,崔世子招認是他手頭緊,偷拿到黑市上找人融了換了錢。

當時雁翎衛暗中去核查了,黑市銀匠的确接過這樣一單生意,但因見不得人,所以沒有賬冊記錄,具體數量記不清了。

而此時,崔家寶銀出現在蒲縣。

紀疏閑道:“是從老叟的靴底裏拆出來的,那老叟一腳跛,所以穿一只鞋底奇厚的鞋,這碎銀便是縫在裏面。估計對方将他滅口時并未料到,他會在鞋底裏藏東西。”

“還有一事,我們的人在蒲縣走動,不小心漏了腰牌,被客棧夥計誤認為是私訪的大官。說是去給城外一個莊子的老爺送訂好的飯菜。那老爺給他的賞銀看上去像官銀,他不敢花,就想舉報了換成賞錢。”紀疏閑頓了頓,“臣看着,還像是崔家寶銀……”

裴鈞:“……”

又是崔家寶銀,小小蒲縣,真是卧虎藏龍。

裴鈞擰眉:“崔家流放的人口情況如何?”

“這不就正要說到了嗎。”紀疏閑立刻踩上點子,“崔家二房的兒子崔文軒死了,那小子嬌生慣養,說是吃錯東西得了痢疾,拉肚子拉死了。屍體怕生屍疫,就地給燒了。”

裴鈞不禁揉了揉眉心:“……那還等什麽?”

二房崔文軒死了,屍體沒了,緊接着蒲縣就流出寶銀。

那莊子裏住的“老爺”如果不是崔文軒,裴鈞名字倒過來寫算了。

紀疏閑說這半天,就是為着邀功:“殿下英明!連夜就去那莊子拿人了!估摸着晚會兒到了驿站修整時,就能回來消息!”

“……”裴鈞定定地看向紀疏閑,一言難盡,“你連夜就派人去了,你都安排好了,那你假惺惺在這兒跟孤彙報什麽呢?”他擡腳朝紀疏閑踹了下,“故意的是不是?是不是?”

“不是……哎喲!”

紀疏閑裝模作樣地痛叫兩聲,扯着缰繩往後退了兩步,連聲告饒,“這不是看殿下您跟怨婦似的盯着那窗戶看嗎?您跟臣說了這會子話,時間過得多快——哎您看,那小野貓不就出來了嗎?”

什麽怨婦!

裴鈞一回頭,果然見貍奴從車裏鑽了下來。

他也顧不上踹紀疏閑了,馭馬回到馬車旁,剛好看到謝晏推開小窗,正趴在窗沿上朝他笑,笑吟吟問他:“五郎,你會翻花繩嗎?”

迎着日光,他漂亮得讓人移不開眼。

此時別說翻花繩,就是翻跟鬥,裴鈞恐怕都能下馬來兩個。

他上了車,剛坐下,謝晏就掏出一段繩子來,把之前貍奴教他的那些花樣展示給裴鈞看。一會兒翻了個稻田,一會兒翻出個掃帚,然後雙手靈活一轉,得意洋洋地考他:“五郎知道這個是什麽嗎?”

裴鈞搖搖頭:“是什麽?”

謝晏笑說:“叫媳婦開門!”

他剛要把那段“我錯了、你不要生氣了、開開門吧”的笑話說給裴鈞聽,剛說到一半,自己的手連着花繩都一塊到了裴鈞的掌心,人也被攏到了他膝上。

殿下胸口被太陽曬得發燙,別的地方也有點燙,謝晏忍不住挪了挪屁-股。

裴鈞撥弄着他手上的花繩,輕聲問:“那你晚上能不能也給孤開開門?”

倒也不是想做什麽,就是在王府時日日摟着他睡時,裴鈞沒覺得有什麽稀奇。乍然這幾日他不往自己懷裏鑽了,裴鈞覺得心裏空落落的,竟不習慣了。

昨晚也是,吃完烤肉,他以為謝晏困了就會賴下,床褥、裏衣、洗臉溫水都給他備好了……誰知他拼着困得睜不開眼,也要回他自己的小帳子。

自來了春獵,他還一次沒上過謝晏的床,人已經好幾天沒有睡踏實過。

謝晏擡着下巴,哼了一聲:“那你也知道錯了嗎?”

“好平安,知道了。就給孤開開門吧。”裴鈞見他郎心如鐵,不由開始嘆氣,暗自傷神,“平安要是不願意開就不開罷,不理孤就不理罷,終究是孤惹人厭煩了。”

“許是孤沒有樂趣,不如外面的小貍奴俊俏……”

“……唉,算了。”

謝晏聽他一連串唉聲嘆氣,傷春悲秋,說着說着就不知道說到了哪裏去,很是招架不住。他其實也很想睡殿下懷裏了,便勉為其難道:“那行吧,但你要帶好吃的來。”

“好。”

裴鈞低頭,看他抿着笑模樣,樂颠颠地翹着腳,把高興都寫在了臉上。

當年謝晏這麽俊,還是個鮮鮮嫩-嫩、清清爽爽的少年,自己怎麽就有眼無珠,沒看出人的好來呢?那時候,謝晏還淨天兒地翻進他屋子來,躲太傅、躲皇後、躲其他皇子,躲到夕陽西下,他趴在自己榻上睡着了。

到了天都黑盡了,裴鈞沒地方睡了,叫他也沒醒,氣得只能到隔壁耳房睡。

裴鈞此時有點懊恨自己。

——裴五,我真是納悶了,你那麽年輕,你怎麽睡得着覺?!

與此同時,紀疏閑調動的小百十人,已快馬加鞭趕到了蒲縣,俱是雁翎衛裏緝捕追拿的好手。

已暗中部署到了莊子附近,屏息凝氣,盯着園子裏一棟住人的二層小竹樓。

正待要上樓抓捕,忽的自莊子門口緩步行來一人。

看不大清面容,鬥笠灰麻衣,貧苦扮相,腳上卻蹬着一雙錦靴,氣息平穩,瞧着腳下有些功夫,他進了莊子,謹慎地四下環顧一圈,便施施然朝着二樓去了。

帶隊的總旗将手勢一壓,示意按捺不動,靜觀其變。

到了門前,鬥笠青年輕敲兩下。

裏面吓得聲音一哆嗦:“誰、誰?!”

鬥笠青年輕飄飄應道:“是我,冷雙山。”

竹門立即打開,果然是崔文軒探了腦袋出來,拉長了脖子左右看了看,才看向來人焦急道:“你怎麽才回來!外邊怎麽樣了,事到底成了沒有?!”

那人摘下鬥笠,露出一張蒼白陰柔的臉來,說話不緊不慢:“急吼吼的怎麽成大事?”

崔文軒恨他這摸不着底的說話方式,卻又不敢得罪他:“到底成了沒有?”

冷雙山抱着鬥笠,瞧着盈盈不堪一風吹拂,像是重病已久,嘴角一抿:“成了。所以能讓我進去睡一覺了嗎?……崔少爺,我快要病死了。”

--------------------

作者有話要說:

小裴五郎:他憑什麽睡我的床!我睡哪裏!起開!

大裴五郎:(嗚)媳婦開門,我錯了

裴鈞!你說說,你那麽年輕,你怎麽睡得着覺?!

十六歲的燕燕,你再想要,可也沒有了!

#裴五狗,你想開哪扇門啊()

本來想寫完這段劇情,但是太困了,先到這吧,明日繼續~要走走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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