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謝晏擡頭望着申紫垣, 便笑了笑讓他進來坐,從頭到腳将他打量了一遍,奇道:“申道長是吃了什麽靈丹妙藥, 竟不會老的嗎?早知修道還有這種好處, 當年我就該拜你為師, 跟你一塊去念經的。”
申紫垣知道他是說笑, 坐在了他對面,看到他桌上鋪着筆墨, 道:“打擾你練字了?”
在吃銀耳蓮子羹前,确實閑着無聊寫了幾筆, 但許是多年不拿筆,癡傻時又學了不規矩的筆法, 以至于原先的筆跡也有些亂了,空有形,神和骨都消泯得差不多了。
謝晏将幾張廢紙壓-在碗下,提起茶壺給他斟了杯茶:“哪裏是在練字, 不過是随便畫幾筆罷了。”
申紫垣道:“侯爺穎悟絕倫, 如今不過是大病初愈,手腕上缺些力道罷了, 待身體調養好了,必能龍蛇競走, 冠絕古今。”
謝晏聽他話裏有話, 不僅睨了他一眼:“道長來找我,不會是來與我讨論書法的罷?”
申紫垣握住茶盞, 頓了頓, 直言道:“與侯爺說話,我就不繞彎子了。此番侯爺能解毒蘇醒, 是有大造化的。我自知作孽深重,此次回京後,便終身潛修經史,修補古籍……但我仍有一心結,想求侯爺為我解惑。”
謝晏用小勺舀着蓮子羹,聞言抿唇笑了下:“你是想知道,我是從什麽時候知道你那則預言的?”
申紫垣一怔,自愧地低下頭。
謝晏托腮道:“那晚你被先帝召見,我就在殿內。”
申紫垣一驚:“你……”
謝晏笑道:“沒你想的那麽複雜。你知道,先皇後向來喜愛我,那晚我受皇後所托,去禦書房給先帝送她親手炖制的藥膳。但我去了後,殿中無人,左等右等,就不小心在屏風後面的坐塌上睡着了。侍衛許是輪值倏忽,竟忘了我還在殿內,也就沒有跟先帝提及這件事。就這樣機緣巧合的……”他攪了攪碗中的甜羹,慢慢說,“等我醒來時,便聽到你們已經在說話了。”
申紫垣靜了片刻,想到什麽,後背一悚:“那你後來……”
謝晏唏噓:“我知道此事隐秘,我不該聽,只能裝作熟睡繼續閉着眼睛。但先帝多疑,發現屏風後的我後,擔心我聽見,曾想過是否要将我掐死。”他擡手在脖子上比了一下,“但那時南邺還沒亡,他許是顧及兩國和平,猶豫了,終究沒有對我下手。只對我多次試探後,确信我沒有醒,才命侍衛将我送回皇後宮中。之後又試了我幾回,确信我沒有聽到,才對此作罷。”
申紫垣聽得驚怕,不由坐直了身子,抽氣說:“這可真是兇險。我一句預言險些毀了殿下一輩子,若再害你殒命……還好,還好。那你是那時就對五殿下……”
謝晏低聲嗤笑:“怎麽可能?那麽小,能懂個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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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發現,先帝常常無故責罰五郎,對他總比對旁人要嚴苛三分,後來,更是直接将對他的不喜挂在了臉上……我才恍惚意識到,你這句預言将意味着什麽。”
“我一開始是覺得,他很可憐,明明是在自己家裏,卻爹不疼娘不愛的,其他皇子也多以欺辱他為樂,與我有何異……我自覺與他同病相憐,看不下去,才常常為他說話,幫他出手。可你也知道,他那人性子獨,看誰都像是不懷好意,從來不吃我這套,認為我是別有用心。後來……”謝晏笑了笑,“也不知怎麽,跟他打打鬧鬧許多年下來……可能是正好情窦初開,身邊又沒有配得上我的,挑來揀去,就他還湊合……就看上他了。”
申紫垣啞然:“都怪我,不然你們都能好好的。”
謝晏望着碗裏的浮沉的蓮子思索了一會,笑着搖搖頭,似乎是不以為然,但并沒有多說什麽。過了會,他清咳了一下,好奇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對他……”
申紫垣淡然一笑:“每年上元節後,先帝都會叫皇子輪番到雙曜宮去,給祖宗們抄經祈福,抄滿七天。你不是大虞皇子,是不必去的。可每年上元節一過,你總會找盡各種理由賴在我那。旁的皇子見你在,總想着與你結交,你愛答不理的,獨獨五皇子來了,你就搬着小案湊過去與他一塊抄。夜裏天寒,你自己都怕冷,還把炭爐往他那邊多推幾分。”
“我雖修道,卻也不是不通人情。怎麽可能再看不出來你什麽心思。”
謝晏也笑了下,自言自語:“……有那麽明顯?可他個呆子,卻沒有看出來。”
沉默片刻,申紫垣問道:“那探花筵那晚的落水是……”
他忽的想到一種可能,“不會是你——”
“那晚怎麽了?”謝晏打斷他,彎了彎眼睛看着他,一臉天真無辜,伸手又推了一杯茶過去,“申道長,那晚什麽都沒有,無論以後誰問起你,那都只是一次普通的失足落水。”
雖沒有言明,但申紫垣很快就明白了,他心下驚駭,立刻捂住了嘴,否則他生怕自己一個失神而失言,片刻才喏喏道:“是,我明白,不管誰問起……”
可惜晚了,他這邊話音剛落,外邊窗柩被人“吱呀”撞了一下。
申紫垣本就心虛,被這一聲吓了一跳:“……誰!”
那身影轉瞬消失。
謝晏又是一陣嘆氣,喃喃道:“他這樣偷聽的,恐怕在宮鬥的話本子裏都活不過第二話。”他安然地端起蓮子羹,“沒事,申道長,老鼠罷了。你去做自己的事情罷。”
申紫垣看他疲憊了,也不好繼續留下多說,讪讪地走了出去。
謝晏喝完了蓮子羹,又拿清茶壓了壓留在齒間的甜味,還強撐着精神寫了幾副字,後來甚至都趴在桌上開始亂畫了……那大老鼠也沒有再來惠顧。
晚膳謝晏坐在桌邊守着四五個小菜,卻只等來紀疏閑,一臉難色地道:“殿下說……還有些着急的公務要忙,讓您先吃。不用等他。”
“哦。”謝晏應了一聲,在紀疏閑帶上門要走時,才問,“那你跟他說,屋裏黑。”
一樣的伎倆,只要好用,謝晏從不怕多用幾次。
不過這晚,直等到燈花燒炸了,謝晏也沒等來想要的那個人,他實在太困了,沒力氣說話,也沒力氣下去找事,幹脆四肢呈大字攤平,眼皮一重,睡過去了。
翌日一早,他是被良言吵醒的。
良言跟鼹鼠似的進進出出,将一應物件歸類入箱。
見他醒了,還沒大沒小地道:“公子!你再睡,太陽曬屁股了!快起來梳洗梳洗,一會兒裝好車,咱們就要出發回京了!”
窗外天光大亮,侍從們已開始往馬車上搬東西,動靜嘈雜。
謝晏眼也沒睜,轉身趴在枕頭上,捂着耳朵想再眯一會,他忽的感到什麽東西硌了自己一下,困頓地将手伸到眼前看了一看,眸子忽的就清亮了,猛地坐起來道:“五郎呢?”
良言想了想:“早上見了一次,說是去檢查一下馬車裏還有什麽缺項……”
話沒聽完,謝晏就趿上鞋跑出去了。
跑到門外,良言見他忽的一頓,又飛快地折回到桌上拿了一卷什麽東西,也沒看清,就又出去了。
謝晏找到屬于他倆的那輛馬車時,偷偷掀開一點簾子,看到裴鈞正靠在一團軟綿綿的靠墊上,似乎是在替他試試舒不舒服,手裏還攥着一支九連環,像是他以前玩過的那支,可能是良言帶來的。
他扒着車廂門框探出腦袋,看了好一會。
裴鈞沒有睡好,不知是要犯頭痛,還是昨晚澆冷水又吹了山風,總覺得心中躁郁,不适地按着眉心時,一睜開眼,發現了探頭探腦的謝晏,于是一怔。
可還沒說話,謝晏就自己鑽了上來,二話不說,捏住他的下巴将他親住了。
裴鈞驚駭,被他掐着裏外占了個遍,才趁換氣時偏開頭,繼而将他推遠一點:“你別……我像是感了風寒,別過給你。”
“親都親完了。現在再說這個也晚了。”謝晏嘟囔着,轉身蹭進他懷裏坐下,片刻舉起左手腕,露出一條手串,“這是哪位梁上君子給我戴上的?”
那是一條金與紅交織的手串,修複好的小金雞相間穿着金珠和珊瑚紅珠,用致密的紅絲線絞做的手繩,尾端收緊處綴了兩顆圓潤雪白的東珠。
裴鈞沒有回答,但手卻将他摟得更緊了一些,不多時,謝晏感覺到一側肩膀一沉,是他将額頭抵下來了,像是很疲累的樣子。
摟着自己的手掌就算隔着薄衫,也很熱,謝晏怕他當真生了病,不由擔心起來,輕聲道:“真的不舒服?我去叫林太醫。”
還沒走,人就被箍住了。
裴鈞沉默了片刻,突然出聲道:“謝晏,孤想了一夜,心裏還是難受。我想知道那晚全部的事情,還有你……落水的事。”
謝晏正撫着他的手臂,聞言一笑:“事到如今,還提它做什麽……”
“孤想聽。”裴鈞昨日偷聽謝晏與申紫垣交談,其實已經聽出了端倪,他一時失神碰到了窗柩,謝晏自然也是知道的,這件事本可以這樣心照不宣地揭過去,可裴鈞如自虐一般,一整晚,閉上眼都是謝晏在水裏的樣子,“否則這輩子,孤都不得安寧。”
……他想親耳聽到。
“別讓孤去查了,孤想聽你自己說。”
謝晏無奈。
側身将他抱住。
“好。”
裴鈞深吸了一口氣。
“前面的事你都知道了,那我從之後講罷。”
“先帝……你父親,生性多疑,又十分貪戀皇權。”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謝晏才松開他,長嘆了一聲,撿起九連環慢慢地撥弄着,“申紫垣對你的那則預言,一直讓他如芒刺背,随着你越來越大、越來越優秀,這種感覺更是令他寝卧難安。”
“他覺得自己還能活很多年,能長命百歲,生怕你等不及要上位,會如當年的他一樣……手足相殘、父子反目。”
“所以他,”謝晏撥了一個環,叮當一聲,“找了些術士,還有巫人什麽的,總之是些鬼神道的人。我自是不信這些的,可架不住他信。起初就是想給你下些絆頭,可你也知道,這種神神鬼鬼的東西哪能起效。”
“後來,大皇子不知怎麽揣測出了他的心思。他算是有些眼光的。”謝晏嗤笑一聲,忍不住婉轉地誇了誇自己的心上人,“知道其他兄弟都不夠看,論及才能,唯有你是威脅。哪怕你當時并未表露出奪嫡之心,他也早就視你為眼中釘。”
“大皇子用了些手段,弄來個西狄薩滿,借着別人的手,以為帝王祈福的名頭舉薦了上去。”謝晏搖了搖頭,“我起初是不知道這件事的,是探花筵前幾日,我發覺大皇子的人鬼鬼祟祟,所以暗中查了查,才查出那薩滿,以及他們要給你下毒的事。”
“但我的舉動險些引起先帝和大皇子懷疑,無法繼續深入查下去究竟是什麽毒。”說到這,謝晏又啧啧可惜起來,“我若知道這毒只會讓人變傻,我還替你擋什麽,等你傻了,我把你拐回家去,騙你是我小媳婦,讓你對我予取予求……”
裴鈞重重捏了他一下,責怪他胡言亂語。
謝晏只好收斂:“我雖不知是什麽毒,但我知道,先帝剛允了你出征北境的奏請,你不日即将離京——他若想對你下手,只能是探花筵上。”
“可我查到得太晚了,我想通這一切時,筵席馬上開始了,我什麽準備都來不及做。”
謝晏笑了一下:“你能如願出征北境,我其實是很為你高興的……”
裴鈞的手顫了一顫:“為什麽不與我說?”
“我也想過直接警示你。”謝晏淡淡然的,過去了好多年,那時的事情已如霧裏看花一般,揭開也沒有那麽難了,“但是,那樣只會讓加劇你們之間的隔閡,你只會更危險。我設想了很多種辦法,最後覺得,讓你當做今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趁早遠走北境,是對你最安全的辦法。”
裴鈞閉了閉眼:“所以你那晚一反常态,擋下我的酒水,一直試圖惹怒我,逼我提前離宴……”
“嗯。我不知道他會把毒下在哪,只能盡量讓你別碰宴會上的東西。”只這會兒功夫,謝晏已經解完了九連環,正倒着将它複位,他手腕翻動間,玉缳與腕上的金珠碰撞,“我需得将這事做的天衣無縫,不能令先帝起疑。”
“所幸我在旁人眼裏,本來就是那種被皇後慣得嚣張頑劣的性子,而且衆人皆知你我不和。那晚我又高中探花郎,風光得意,醉酒之下,能做出當着一衆大臣搶你酒水吃食的事,以至于氣得你提前離宴,也不奇怪。”謝晏一笑,“恐怕當時先帝也沒看出來我是故意的,大概恨得我牙癢,但面上還得做樣子,只能斥我兩聲胡鬧。”
裴鈞心裏緊蹙了一下。
“你氣走後,我叫安插在你宮裏的人暗示寧喜,讓你盡早啓程離京,最好一刻也別耽誤。”謝晏誇贊道,“你果然沒讓我失望,走得利利索索,幹幹淨淨。”
“可是你走了這還不算完。我想這毒肯定不會是很快發作的,否則不好收場。所以我料想,它極有可能會等你飲下,到了北境才發作……但如今你沒有中毒,他得知你連夜離京,想必會在你北上的途中對你下手,又或者,等你到了北境,在軍令中動些手腳。”
“我自然不能讓他滿意。我信你很聰明,一旦到了北境站穩腳跟,很快就會發展起自己的力量。所以我得想個辦法,讓他不能對你動手,至少短時間內不能……”
“可我只是什麽都沒有的質子,怎麽能保一個皇子無虞。”謝晏平靜道,“我等不及毒發,我得趁自己還活着,讓宮中大亂,越亂越好。我走在錦鯉湖邊,在想一個……最好把所有在奪嫡的皇子都拉下水、讓宮中人人自危的辦法。”
謝晏是什麽都沒有,他唯有的,只是性命而已。
讓宮中人人自危,人人澄清自保,最好的辦法,莫過于皇子出事。
時下諸人明争暗鬥,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所以無論哪個皇子出了事,其他所有人都會膽戰心驚,相互懷疑。最終鬧得宮中雞飛狗跳,不得安寧。
時勢迫人,那個情況下,謝晏不知何時就會毒發,根本沒時間也沒能力去謀害個皇子。
但好在,哪怕出事的不是真正的皇子,而是“衣着身材與皇子相似”的謝晏,這事也能起效。
加上謝晏溺水過後,那麽大張旗鼓地來回攀扯,喊冤一鬧,其他所有人都會以為,是有人想謀害哪位皇子不成,錯殺了謝晏。
皇帝為了平衡各宮,只能對各皇子安撫懷柔,更無法顧及到遠在北邊的裴鈞了。
謝晏想要的結果也就成了。
所以他是——
他明明都已經服了毒酒,明明以為自己不日就要毒發身亡,卻還要榨幹自己的最後一份價值。
“……”
裴鈞不忍聽下去了,環抱着謝晏的手臂一直微微顫抖。
謝晏已将最後一枚玉缳套上了銀柄,話也講完了。他松了一口氣,安然地窩在裴鈞懷裏,恰好地壓住了對方發抖的肩頭,平靜地道。
“所以我自己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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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把落水講完了,一個燕燕角度的全部真相。
後面都是糖~
五郎!以後對老婆好一點啊!
感謝在2022-03-19 23:04:35~2022-03-20 23:05:3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江道 10瓶;卿卿、不加糖、打打打壞了、123. 5瓶;蛋卷卷 3瓶;包包 2瓶;月下花、白澤、yuzu臙、想要體驗男孩紙的快落、仙人球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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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