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小賭坊(一)
借着熹微的晨光,姜染打量着他。
說實話,他的樣貌與最初相比,确實改變了不少。
宋劣常年遭受苦厄,因此眼角眉梢沾染戾氣,為人心思深沉,擅長隐忍。
危難時叫他“先生”,憤怒時喊他“姜染”,是個挺會利用人的家夥。
但是眼前的這位,給姜染的第一印象是:他是不是長得過分好看了!
與宋劣相比,他的眉間沒有戾氣,有的只是平靜與內斂。
他話不多,一雙眼,長波浩瀚,星塵浮海,不可直視,看多了要溺斃。
長夜一戰,他的衣服已經被傩妖分、身們抓地破破爛爛,還浸着血。
雖然已經恢複原身,但傷口還在,他似乎很能忍痛,對這些傷口毫不在意。
“蜉蝣境,銀眷。”他站起身來,看着對面那人,眼底情緒意味不明。
“蜉蝣境,姜染。”他笑了笑以示回應,卻扭頭去辦更重要的是,沒有停留。
姜染拿起了傩妖留下的面具,出了廟,在老樹邊上尋了一處水塘,解開脖子上的銅魚吊墜,丢了進去。
銅魚入水而游,雖無铛簧,卻急促而淩亂地響了起來。
很快,這一潭水便泛起血色。
銅魚在這潭血水中掙紮了一番,最後翻起肚皮,飄在了水面上,再也不動了。
說起來,姜染的這條銅魚,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來歷。
只知道,這是個能測妖屍兇吉的東西。
如果銅魚入水,水色依然清澈,那就說明這具妖屍放着不管,也不會對人造成傷害。
若水色生變,則顏色越深,禍害越大。
眼下傩妖消散,只留下了這個面具,這水潭中的水卻變成了他從沒見過的血紅色。
“留了個棘手的玩意兒啊。”
姜染皺眉感嘆。
而那條小小的銅魚,似乎被他遺忘在了水潭裏,此刻還死不瞑目地飄在水面上。
直到一只白皙的手,将它撈起。
說來也奇怪,那銅魚躺在銀眷的手掌心裏,忽然像是感應到了什麽,回光返照地撲騰了兩下,卻又被他收攏的掌心捏緊。
他走到姜染面前,沒有攤手,而是直接把銅魚吊墜給姜染挂回了脖子上。
只有那麽短暫的一瞬,卻讓他的眼底有了些笑意。
姜染覺得自己像是被摟了一下,鼻腔裏充斥着一股好聞又親切的味道。
他愣住了,随即發現是人家好心幫他挂吊墜。
姜染覺得,這只妖還挺不錯。
話不多,又細心,是個好相處的。
于是躊躇着開口:“你要是沒地方去,倒是可以繼續留在棺材鋪,反正都是蜉蝣境,平日裏還能互相指點一下修煉方面遇到的問題。”
“好。”
“但眼下帶着這東西,恐怕還不能入城。”
這傩面凝聚了傩妖常年來幫助人類吸收的邪祟和病氣,一旦與生靈發生接觸,大抵又是一場劫難。
剛才他只是短暫地觸碰了一下,手掌心就有些發黑。
柯遇春貓在一旁聽牆角,忽然聽到姜染喊他,“柯道長,可否借幾張火符?”
老瞎子趕緊咬破手指刷刷刷,畫了十來張火符,顫巍巍地遞過去。
姜染将火符貼在傩面上,火焰騰地一下燃起。
直到火焰熄滅,那傩面都沒有半點燒毀的跡象。
在接下來的半個時辰裏,姜染嘗試了各種辦法,都無法毀掉這傩面。
一旁的柯遇春有些看不下去了,湊到姜染面前暗示,“要不你讓他試試?”
既然知道了雙方修為都差不多,姜染就更不好意思麻煩人家了,更何況處理好了這件事,也算是他的功德,能拿來抵青銅衡上的血債。
“他的修為和我一樣,我都拿這東西沒辦法,你叫他也沒用。”
銀眷:“他說的對。”
柯遇春:我永遠也無法叫醒一個鐵了心要裝蜉蝣境小妖的飛升境大佬。
姜染靜下心來,找了塊破木頭,席地而坐,鑿了個木盒,并在上面施加了個小封印,專門用來存放面具。
他的木工活不錯,順手削了跟拐杖遞給柯遇春:
“仙師,我們可能要出趟遠門,您看您是跟我們一起走,還是留在大業養傷?”
跟飛升境同行?只怕是心髒受不了,當然要趕緊開溜!
柯遇春剛想拒絕,就感覺自己被一只手按住了。
銀眷的聲音自他身後傳來,“仙師說要與我們同行。”
是了,看破了飛升境大佬的真身,想跑是不可能的。
銀眷又順手把裝着面具的木盒丢在了他懷裏,“你修為高,這傩面由你看護,更安全。”
這傩面裏的蹊跷,別人不知道,銀眷卻一眼就能看清楚。
只要傩面帶在身上一天,便折損一年壽,所以這種陰損的東西,萬不能讓姜染帶在身上。
這老道方才借傩妖死後潰散的修為築了基,得了百年壽,這傩面由他來拿,也是理所應當。
柯遇春眼看跑路無門,幹脆選擇躺平,其實仔細一想,跟着飛升境大妖混,總比他一個老瞎子四處碰壁強,這條粗壯的大腿,可不是一般人想抱就能抱的!
于是,老道士的态度瞬間就變得狗腿了起來。
抱着木盒連連的保證,“縱然丢了我的命,這東西都丢不了,放心。”
老道擺正心态,又開始給姜染出謀劃策,“鬼蜮境大妖留下的東西,自然只有同等級的妖才能處理,據貧道所知,大業境內如今已經沒有鬼蜮境的大妖了,咱們只能去周邊的幾個地方轉轉,注定是一趟遠門。”
柯遇春手執一根樹枝,雖然看不見,卻在地上劃拉地十分起勁。
“南鳳瑤,北崇淵,滄州極寒,東瞑海。沁骨池旁萬裏山,妖都傾覆群巒哀。”
柯遇春年輕時,號稱閱盡天下古籍,對妖界的地圖了然于心,不出一會兒,就在地上繪出了妖界地圖全貌。
“崇淵和東瞑海太遠,滄州太冷,貧道這把老骨頭受不了,至于妖都,百年來已成為禁入之地,唯獨鳳瑤可行。”
事不宜遲,需要立即動身。
但在出發之前,柯遇春問了一個直擊人心的問題:
“各位……盤纏帶夠了嗎?”
姜染一摸空空如也的荷包,這不都在來傩神廟的路上花完了麽……
于是“搞錢”又成了頭等大業。
姜染不知道自己施加在木盒上的封印到底有沒有用,所以現在是萬不能回棺材鋪薅陸乾的陪葬品。
幸好柯遇春對“搞錢”這件事也頗有自己的想法。
“貧道在瞎眼之前,就有一門絕技:聽骰子!如今瞎了眼,耳力比之前更好,不如随便找一家賭坊進去試一試。”
會聽骰子的道長怎麽看都不像是個正經道長……
“但是道長,我們沒有本錢。”姜染随即指出了致命問題。
誰知柯遇春聽完,立馬把自己背着的銅錢劍取下來。
“此劍乃仙門法寶,是貧道師祖所傳,據說威力無窮,可惜貧道不太會用。本想百年之後傳給徒弟,如今山窮水盡,不如拆了當本錢?”
“仙師此舉,會不會太敗家了些?”姜染覺得自己已經很敗家了,但是道長這一舉動,令他嘆為觀止。
“大不了回頭贏了錢,重新再串一把。”
柯遇春似乎是鐵了心要貢獻“仙門至寶”,向某人以示忠心。
“仙門法寶又不是糖葫蘆,說串就串!這瞎串之後威力還能跟以前一樣嗎?”
柯遇春似乎想起什麽,一只手搭在姜染脖子上,把他勾過來,說了句悄悄話:
“師祖傳劍給貧道的時候,這劍就一直不大好用,所以這銅錢劍是不是被師祖重新串過了也猶未可知。”
哦,祖傳敗家?那沒事了。
姜染心安理得地下馬車拆劍,車廂裏頓時只剩下柯遇春和銀眷兩個人。
柯遇春往自己眼睛上蒙了塊破布,期間一直覺得如芒在背,不大舒服。
他當然知道自己不大舒服的原因,是來自對面飛升境的壓迫,幹脆朝着對面端坐着的那位拜了拜,“不知閣下,有何吩咐?”
眼睛雖瞎,但心思活泛,又是個修仙的,所以銀眷并不信任他,也更不愛搭理他。
但想起方才這老頭與姜染說悄悄話時勾肩搭背的模樣,心裏有些不快,沉聲吩咐:
“其一,不可對外洩露我的身份。”
這個可以理解。
“其二,不可主動與他有身體接觸。”
柯遇春腦子有點懵,不是,我一老頭子你防我跟防狼一樣?至于嗎?
我這把年紀了,能有什麽想法?
柯遇春越想越不對勁,便脫口而出地問了句:“他與您是何關系?”
你倆什麽關系啊,你一飛升境大佬屁颠屁颠跟在他一個小妖屁股後面,還對我指指點點?
“其三,不該問的別問。”
“好嘞。”
柯遇春自己摸索着下了馬車,忽然就被姜染熱心地攙扶了一下,“仙師,走這邊。”
柯遇春急忙縮回手,“哎,使不得,貧道自己能走。”
“仙師,您眼睛看不見,我攙你走方便一些。”姜染古道熱腸,堅決要攙。
柯遇春閃地飛快,剛剛才在馬車裏被耳提面命,急忙甩了姜染。
“貧道自己可以!”連滾帶爬地循着聲,自己摸索進了賭坊。
銀眷剛下馬車,就聽到姜染感嘆,“仙師怎麽忽然這樣?”
銀眷:“可能他比較要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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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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