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邀請函(三)

船靠岸後,姜染将心髒還給艄公,又道了聲謝,不急着離開。

倒是那艄公看不下去了,催促他:“餓了幾百年,沒見過像你這麽倒胃口的,你怎麽還不走。”

艄公不是很想再看見他。

姜染看了眼遠處的黑色隊列,覺得這艄公應該知道些什麽。

“老人家,你可知道方才從水底蹚過去的那些,到底是什麽東西?”

艄公将心髒塞回胸腔之中,“我來此地之前,他們便已經存在,恐怕連他們自己都已經忘記自己是什麽東西了。”

艄公說着,将竹篙放進水中,“這裏的妖大多有健忘之症,只因百年前,有飛升境在此地搏殺,一劍劈開了地底,直達冥府忘川,使得忘川與此地的湖水相融……我只記得這些,事實上,這些年來我也漸漸忘記了我來此地的目的。”

艄公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忍受百年饑餓,還要執着在此。

在這裏生活得久了,他也和這裏其他的妖一樣,忘記自己是誰。

聽到這裏,姜染顯然對飛升境沒有一個好印象。

先是飛升境為了自己的利益,一夜之間屠盡天下羅剎境,之後又禁止所有的鬼蜮境往上晉升,霸道至此。

如今又因為互相搏殺,毀了這山川地脈,致使地府的忘川之水倒灌,衆多生活在此地的妖族忘記自己原本的面目。

“這世間難道就無人能管得住他們了嗎?”姜染對飛升境的印象越發不好了。

此言一出,白文星與銀眷面面相觑……

兩位大佬仔仔細細地回憶了一番,當年他倆還真的就在這裏打過一架!

妖都淪陷後,銀眷與其餘四位飛升境決裂。

他怨恨這四位飛升境沒能保護好他放在心尖尖上的那位,合力屠殺完羅剎境後,便開始了長達百年的內鬥。

那位不在了,飛升境們互相之間也就離心了。

銀眷與白文星一架打了月餘,只因雙方境界相同,無法分出勝負。

白文星的記憶漸漸回到了那天。

她立于雲端之上,雙眼紅紅,“他死了,難道就只有你一人痛嗎?我們盡力了……”

“我們真的不知道,桑濁會背叛他,重傷他!沒有一點點端倪,明明前一晚大家還一起談笑風生。”

白文星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他明明可以不用死的,那傷雖重,但不致命……是他自己,為了天下,舍了我們所有人,是他不要我們了……”

“或許他對你有所不同,不願你親眼看他赴死,單獨将你支開。可你憑什麽因此責怪我們?罷了,我也累了,不想還手了,今日你有本事,就像誅桑濁那樣,也誅了我吧。”

夕陽将雲端染成通紅色澤,銀眷攥緊長劍,将過往的所有憤怒,不甘,與遺憾全都化為劍氣。

他緩緩擡手,劍鋒直指白文星。

耳邊想起了那人對他說過的話:

“五人之中,只有你與我一樣,是使劍的。阿眷,你要記住,任何時候,你的劍都不能指着家人。”

“你們五個,永遠是一體的,對于我來說,都是家人一樣的存在。所以無論發生什麽,我都會擋在你們前面。”

劍氣不斷凝聚,頃刻間,風卷雲湧,天地變色。

白文星閉上眼睛。

銀眷這一劍,以天崩地裂之勢,斬落半壁山川。

終究是沒落到白文星頭上。

“這一劍,斬斷過往我與你們的所有情誼,從此你我相見,形同陌路。”

他轉身離開,唇上滿是幹裂的血痕。

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無數,血液早已凝固。可這些痛,又算得上什麽?

回憶起這段不太愉快的往事,銀眷和白文星之間氛圍比先前更糟糕了。

他們一個站在姜染左邊,一個立在姜染右側,互不搭理,更不想看到對方,因此都将視線轉移到一邊,将當年的形同陌路貫徹到底。

姜染站在中間,回想起艄公那番話,再看看這兩位不斷轉移視線的模樣,發出了靈魂的拷問:

“我真就如此倒胃口麽?”

白文星藏在姜染的衣袖後面解釋:“先生不倒胃口,倒胃口的另有其人。”

銀眷想要回嘴,又怕姜染發現端倪,便忍了她這一次,也寬慰姜染:“那艄公想來是餓了幾百年,自己餓到厭食了,與你無關,不必在意他說什麽。”

隊列很快停住,山間赫然出現一座紙宅。

這紙宅很大,輕飄飄地坐落在半山腰,被風吹得左搖右晃,像是随時都要乘風而去。

紙宅大門前懸挂着兩個白色的燈籠,燈籠上寫着兩個巨大的奠字,宅內零散地擺放着一些紙人,滿地飄灑着紙錢。

這場面給姜染的第一感覺是,他們在模仿人類的葬禮。

這些妖怪該不會連自己族類的妖葬儀式都忘了吧……

姜染本能地取下了脖子上的銅魚,攤開手掌,稍稍運氣。

山深露重,只見周遭植的慘淡霧霭,被急遽地壓縮成一小灘水。

懸在植被上的露水也紛紛在姜染的掌心彙聚,凝成一小團,将銅魚包裹其中。

姜染周圍的環境瞬間變得幹燥了許多。

可銅魚卻不似往常一般,入水便游動。今日這銅魚始終沉在水底,怎麽看都是個死物。

姜染收起銅魚,一切了然于心。

白文星好奇地湊上來看了又看,巴拉着姜染的手臂等着他的耐心解釋。

姜染重新将銅魚挂回到頸間,低聲道:“銅魚未動,說明此處無妖屍。”

白文星指了指紙宅中央的棺椁,“可那裏面躺的是什麽?”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麽。”銀眷從來不把這些妖魔鬼怪放在眼裏,有他在,那些東西掀不起什麽風浪。

姜染穿過那些巨大的花圈,來到了棺椁邊,向裏張望。

棺材蓋是敞開的,裏頭還真的躺了只妖。那妖和這裏其他的妖一樣,用黑色的布兜着全身,只能看見個人形,看不出面目,與人類的不同的是,他似乎還長了條尾巴。

姜染之前就一直很想知道,這幫妖怪的真面目,這會兒黑布近在眼前,他沒多想,就掀開了。

“沒有臉!”白文星是孩子心性,當即驚呼一聲,假模假樣地撲到了姜染懷裏,抱着他不肯撒手。

“先生,我好害怕。”白文星面露驚慌,裝出一副被吓哭的樣子。

姜染摸了她的頭頂以作寬慰,白文星在姜染看不見的地方,對着銀眷挑釁地擺了個鬼臉。

銀眷橫了她一眼,眼底寒氣逼人。

這棺椁裏躺着的妖,面目之處一片空白,空有人形,又比人多長了一條尾巴。

姜染随即伸手探了探他的脈搏,觸手之處只覺冰冷,也沒有脈搏。

他又注入些許妖力探了探,那妖體內一片衰敗之相,死氣濃重,經脈都已經枯竭,确實是死了,但唯獨那條尾巴有些奇怪。

“這也太古怪了。”

此時,姜染探查地有些入神,絲毫沒有注意到周遭這些蒙着黑布的妖已經将他們團團圍住。

“好心邀你來參加葬禮,你們竟這般不懂禮數,亵渎我族族長遺體!”

姜染的這一舉動顯然是将他們惹怒了,這些妖一個接一個地掀開蒙在身上的黑布,露出真容。

百來位同類,竟然都沒有面目,長得一模一樣!

被無數張空白的臉孔“瞪”着,尋常人必定驚慌失措,可姜染見慣了大場面,絲毫不懼。

倒不是他修為高底氣足,而是他已經有了大致的猜測。

“各位常年生活于此地,飲過忘川之水,你們還記得,自己是誰,是什麽族類,原本是什麽模樣嗎?”

他站在紙宅中,字字铿锵,面無懼色,只用幾句話,就将這些沒有面目的妖怪鎮住了。

“我能幫你們回憶起自己的面目。”

姜染回憶了一下先前的場景,緩緩說道:“你們涉水而過,水中的怪魚卻不傷害你們,說明你們起源于那片河流,與水中生靈達成共識,互不侵犯。”

“人形,有尾,說明你們的祖先早已從水中遷徙到陸地上生活。”

“你們以松鴉的羽毛為請柬,邀請山中精怪。這是你們唯一記得的妖葬習俗,其餘皆與人類相同。”

早年姜染遇到過幾只成精的松鴉,因為動不動就被抓去拔毛,所以松鴉從小就教育自己的孩子,不要靠近某些喜歡拔他們毛的族類,姜染将那些族類一一記錄在妖葬書上,如今在對比之下,一一做了排除。

姜染說到這裏,将視線轉移到棺椁之上,“死了,卻也沒死。生命如此頑強,唯有水螅一族了。”

就在姜染說出“水螅”這兩個字的時候,周遭這些沒有面目的妖怪瞬間被點醒,那些被他們遺忘的記憶漸漸湧入腦海。

水螅空白的臉上,開始浮現出各自的五官。

姜染站在紙宅中央環視,一張張不同的臉,依次出現,回憶起面目的妖越來越多。

可……他們無一例外,都是蒼老無比的面容。

整個組群在回憶起原本的面目後,集體老去……

不應該啊,在姜染的印象裏,水螅一族壽命極長,怎麽這些妖好像都被抽幹了生命似的?

忽然,其中一位蒼老的水螅痛哭着跌坐在地上,“我想起來了,我族已經有百年,沒有新生命出現了!近百年來,沒有族人能孕育子嗣,我族即将滅亡了!”

“等一下!”姜染忍不住打斷他,“你們平時……是怎麽繁育的?”

姜染這麽一說,一衆垂老的水螅當下來了興致,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

“我們派了幾個代表,去人界學習了一下人類的繁育方式,為了防止遺忘,還特地畫下來了!”

說着,便将一堆畫冊捧了出來,當場給他解說了起來。

“比如這一張,先要嘴對嘴啃一啃,然後像這樣疊起來……再……”

姜染只瞄了一眼,大為震撼。

畫面中竟是兩個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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