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化形境(二)

青銅衡不斷滲出的血滴落在地上,植被凋零。

羅浮山頂,愁雲慘淡,風拂過草木,嗚嗚作響,似在悲鳴。

姜染催動妖力,在體內激蕩了無數次,經脈隐隐有了崩壞之勢。

他的肉身開始承受不住沖擊,特別是握着青銅衡的右臂,血管凸起,即将爆裂。

原本蒼白的皮膚被銅衡中的兇戾之氣侵蝕地發黑,且不斷沿着手臂向上蔓延到脖子。

耳邊不斷傳來混亂的低語聲,無數聲音夾雜在一起,令姜染失去理智。

他歪了歪腦袋抽動了一下,入目之處,皆是一片血紅。

世間萬物失去了原本的顏色,殺戮的欲望越發強烈,怎麽也無法壓抑。

他咬緊牙關,再次催動妖力,在體內激蕩了最後一次。

對面那個由“血肉”僞裝而成的姜染并沒有給他足夠的時間,他不會讓姜染晉升,趁着姜染被妖力沖擊無法反抗之時,兇悍地朝他襲來。

姜染看見了,但他的手臂已經被侵蝕地無法擡起,那青銅衡似有千鈞重,還在不斷反噬着他。

危難當頭,姜染閉了一下眼睛,只覺得有人扶着他的肩,握着他的手,以他手中的青銅衡予以還擊。

那人一握他的手,銅衡上的兇戾之氣頓時收斂了許多,手臂也不再沉重。

他微微偏頭,看見銀眷站在他身後,肅然地看着前方,睫毛纖長如扇,眸中點點螢火,風儀頹山。

他的手很溫暖,握住他的時候收斂了力道,不會有任何不适的疼痛,以一個十分巧妙的招式,執銅衡輕松擋掉了迎面而來的殺招。

他帶着他後退了幾步,橫向揮舞青銅衡,手腕翻轉,一點,一挑,竟将假姜染的青銅衡挑落在地。

姜染的意識恢複了些許,下意識地誇了一句:

“你銅衡使地不錯。”

銀眷笑了笑,低聲回他:

“我劍用地更好。”

姜染回過神來,看向對面,銀眷和小鈴铛分明還躺在那裏,那他身後的銀眷又是真是假?

他剛想質疑,便又聽到銀眷在他耳邊道:“別亂想,沉心,靜氣,再試一次。”

他看着姜染閉上眼睛,氣息終于有所平穩,便松了他的手,緩緩退到他身後。

殘留在手腕上的溫暖轉瞬即逝,姜染的心卻因此平靜了不少。他将體內奔湧的妖力一一梳理,沿着各路經脈進行最後一次沖擊。

假姜染怎麽也想不通,兩個蜉蝣境加起來與他相拼,怎麽就成了均勢,還被挑掉了兵器。

他十分不甘地從掌心催生出一段新的肉芽,肉芽轉眼又化為了青銅衡,這次他用十成力,向他襲來。

近了,更近了……

青銅衡的首端破空而來,抵達姜染的眼前,只差半指的距離,便能刺入他的頭顱。

偏偏此時,姜染終于睜眼。

所有的經脈都被打通,剎那間,一道刺目的金光直沖天際,推開羅浮山頂的薄霧濃雲後,又迅速向內凝聚成一道金色的細線,消失在姜染的頭頂,沉入氣海丹田。

他終于晉升到了化形境。

一道境界相當的屏障,将假姜染的青銅衡阻擋在外,任憑他怎麽用力,也無法突破。

即便那青銅衡首端近在眼前,姜染也未曾眨眼。

境界提升後,眼前的一切也都煥然一新,躺在地上的銀眷和白文星的身影紛紛消散,幻境破除,顯露真容,那只是兩團從他身上掉下來的肮髒血肉。

對面的假姜染見情況不對,又開始借着先前吸食的生命力進行突破。

妄圖達到魍魉境,再次以境界之差,壓制住姜染。

“不要遲疑,他即将要突破到魍魉境了,舉起銅衡,努力感受周圍的一切,機會只有一次。”

銀眷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仿若堅實後盾,讓人忍不住心安。

白文星此刻正站在不遠處的樹梢上,緊張地看向姜染這邊,鈴音碎響。

姜染聞言,再次靜下心來。

平心,靜氣,感受到原本空空如也的氣海丹田內,有一顆小小的,凝聚着妖力的內丹漂浮其中。

唯有達到化形境界的妖修,才能凝結屬于自己的內丹。

丹如其人,不同的妖會因為不同的性格,凝聚出不同的內丹。

而姜染這一顆,外表如洶湧浪濤,奔湧席卷,內裏卻是溫柔的淡藍,平靜溫暖。

令姜染詫異的是,他的軀體是涼的,內丹卻是暖的。

內丹之中的妖力源源不絕,在經脈內循環了幾圈後,姜染緩緩舉起了青銅衡,将妖力集中灌注到右臂,再由掌心洩出,融入到銅衡之中。

銅衡一向是向外散發兇戾之氣,還是頭一次被妖力灌注,起初還反抗地發出鳴音,可妖力源源不斷湧入,那兇戾之氣也被徹底壓制住,朝着銅衡的首端凝結。

不夠,還不夠。

姜染清楚地知道,即便将所有妖力和煞氣凝聚到銅衡上,也無法徹底斬殺對方。

此時,他回想起銀眷的話,銀眷讓他感受周圍的一切?

周圍有什麽?

荒郊野嶺,無邊風月,暗流湧動,雜亂無章,借什麽?怎麽借?

短暫思考後,姜染忽然明白了銀眷的意思。

如果傾盡妖力也無法斬殺對方的話,他不妨試着向周遭“借”一些力量。

羅浮山中,正值深夜。

月色被濃雲掩蓋,四周漆黑無光,萬物皆被黑暗籠罩……

腦海之中天光一現,他要借的,就是這源源不斷,遮天蔽日的暗。

姜染屏息凝神,催動內丹倒轉,從先前源源不斷向外輸出妖力的狀态,逆轉為向內吸取。

……

假姜染汲取的生命力在短時間內,全部被用來提升境界。

這些生命力消耗殆盡的時候,也是他提升境界的時候,還差一點,最後一處擁堵的經脈即将被沖破。

草木無聲,耳邊不斷傳來蟲鳴鳥叫,那些沉睡在黑暗中的生靈似乎都變得活躍了起來。

假姜染繼續閉目沖擊經脈,隔着薄薄的一層眼皮,忽然感應到外面有光。

分明是深夜……哪裏來的強光?

他滿懷不安地睜開眼睛,只見姜染立于他五丈遠的地方,舉起銅衡,腳下卷起狂風。

銅衡首端之處,不斷向內吸附着周遭的黑暗夜色。

羅浮山以姜染為中心,逐漸變亮。

他震驚地看向自己的腳底,曾經籠罩天地的無邊黑暗,此時卻變得脆弱不堪,像是被撕碎的紙一樣,凝聚在青銅衡的前端。

他連連後退,神情駭然。轉身卻發現,身後的黑暗都在源源不斷地朝着姜染彙集,連自己的影子都被撕碎了。

青銅衡的首端,黑暗被凝結成一片長而薄的利刃。

羅浮山像是提前步入了正午,莺飛草長,亮地刺目。

假姜染被這樣的場面震撼到,頹然倒地,一時失神,竟忘記了僞裝,重新變成一灘人形的血肉。

那是他原本的模樣。

“太亮了……”

他擡起沒有骨骼的“手”,擋在眼前,再次喃喃,“太亮了……”

他喜歡蜷縮在黑暗中慢慢滋長,他是那樣地厭惡白晝。

而姜染卻立于那萬丈光芒之中,以那團血肉最愛的黑暗為劍,伴着摧枯拉朽之勢,向他斬了過來。

彼時那團血肉還沒有名字,他變化的第一個人,是姜染。

姜染站在光芒之中,而他卻喜歡躲在暗處。

姜染孤身走來,一路結識了許多夥伴,而他卻永無餍足地吸食着周遭生靈的生命,所以羅浮山中的妖類,都害怕他。

先前在讀取了姜染的記憶後,他是那樣地羨慕着他。

所以他要成為姜染,即便是一個截然不同的姜染。

最終,他以姜染為名,在暗劍的鋒刃下,大聲地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來祭奠自己。

“我叫姜染。”

他是那樣急迫地想要告訴這個世界,他的名字。

一聲長嘆後,血肉分崩離析。

水螅一族的幸存者們,于無邊光明中長跪于地,匍匐不起。

……

天玄626年,有血肉寄生于水螅一族,吸取生命,逆天生長。

姜染凝一劍,以黑暗斬之,自此羅浮山三日不入夜,三更依然亮如白晝。

……

姜染在落劍後,盤腿坐在原地,雙目放空,對周遭的一切,失去回應。

白文星急切地朝着他跑了過去,腳踝上的鈴音響個不停。

“先生!先生這是怎麽了?他好像聽不到我說話!”

畢竟是孩子心性,看着白文星一副要急哭的模樣,銀眷第一次,放下芥蒂,像兄長一樣,摸了摸她的頭安慰她。

“他只是,入了心流,我們在這裏等着他醒來。”

姜染入心流之前,雖然沒有交代什麽,但銀眷卻像是住進了他的心裏,知道他想說的一切。

他一定會擔心,自己不醒,無人照顧白文星。

所以這一次,他可以代替姜染,成為白文星的兄長,家人,将所有的腥風血雨,擋在身後。

白文星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只是這一次不是因為擔心姜染,而是因為銀眷。

方才是銀眷百年來,第一次溫柔地與她說話。

一切仿若回到從前。

不是仇敵,不再打鬥,沒有怒目而視,背道而馳。

“家人”,這兩個逐漸被遺忘的字,以及那些支離破碎後流失在外的溫暖,在姜染的牽引下,仿若都有了回歸之勢。

白文星撲到了銀眷的懷中,哭的很大聲。

兩個脆弱而受傷的靈魂,于妖都傾塌的殘垣廢墟之外,第一次,真正地,久別重逢。

一只松鴉,于空中盤桓良久,叼起一塊破碎血肉,飛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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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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