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化形境(三)

這是姜染第一次入心流,一入就是三個月。

水螅一族已經被白文星吃垮,每天圍着姜染看上好幾遍。

“他怎麽還不醒?那女娃娃也太能吃了!族中多數都斷尾新生,全族帶崽都來不及,還得騰出人手去山下屯糧。”

“聽說二長老被逼地拿了一些畫冊去人界賣,得了不少錢。”

“是麽!人類居然喜歡看這種畫冊?那晚上趁崽睡着了,叫上全族人,都畫起來呀畫起來!”

姜染醒來時,正值夜晚。

銀眷擔心他盤腿而坐太久,會腰酸背痛,便與他背靠着背,給他支撐。

白文星則是趴在姜染身邊,吃飽喝足睡着了。

姜染一動,銀眷便有所感應,“終于醒了。”

“我入心流多久了?”

姜染在修煉的時候完全感應不到時間流逝,對他來說,斬下那一劍也只是剛剛發生的事情。

“三個月了。”

竟這麽久了。

姜染起身舒展了一番,看見銀眷耷拉在眼底的陰翳,有些吃驚:

“三個月,你就一直坐在這兒給我當靠背?”

“嗯。”

“你有合過眼,睡過覺嗎?”

“未曾。”

姜染恨不得敲一敲他的腦袋瓜!

“更深露重的,帶着小鈴铛睡到屋子裏去,你也去休息。”

姜染看見不遠處是水螅一族蓋好的新居,還亮着燈,便讓銀眷背着白文星,朝着木屋走去。

姜染走在最前面,路過一窗,只見裏頭的水螅一族個個挑燈奮戰,下筆有神。

再細看他們畫的東西……

竟是春宮!!!

姜染吸了一口涼氣,趕緊掉頭:

“走走走,連夜走!”

這個地方待久了,小鈴铛定會學壞!

這個種族還真是稀奇古怪,有這精力統治三界不好嗎?

銀眷把小鈴铛背在身後,三人連夜跑路,走着走着,姜染又發覺不對勁了。

“怎麽這山的走勢變了?先前不是這樣的……還有,那條河去哪裏了?”

銀眷在他身邊耐心地解釋,“這山,被你一劍斬了,山中崩塌的巨石又把忘川裂縫填滿,如今這條河已經不複存在了。”

銀眷不說,姜染都沒意識到自己當日那凝聚黑暗的一劍這麽可怕。

不過他這一劍也誤打誤撞收拾了銀眷和白文星留下的爛攤子,填補了忘川,使得羅浮山中的妖不必飽受健忘之苦。

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我怎麽覺得好像忘記了什麽……”

片刻後,“道長!!!”

白文星被這一聲驚呼吓得從夢中驚醒,揉揉眼睛,朝着姜染撲過去,“先生!”

現在是追究責任的時候,撒嬌耍賴不起作用。

“你們兩個竟然将仙師忘在荒郊野嶺三個月?”

“他眼睛又看不見,如何在這荒山中獨自生存?”

兩位大佬任憑姜染數落了一路,憋屈,但不敢有半點脾氣。

銀眷只覺得這忘川之水還真有奇效,雖從未飲用,但置身周遭,還是不知不覺被影響了,竟将柯遇春那把老骨頭忘了個幹淨。

他們踩着亂石,從原來的忘川上走過。

那個古怪艄公的船孤零零地立在石堆上,破破爛爛的,失去了用途。

忘川消失了,那艄公也不必在此地泊船了。

可他還是像往常一樣站在船頭,一動不動,看見姜染路過,略略轉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

“姜染,老道托我給你們帶個口信,他說他去投靠徒弟了,讓你們不用擔心他,有緣再會。”

聽到柯遇春沒事,姜染總算是放心了。

銀眷卻聽出可話裏的不對,他借着月色看向那個古怪艄公,心生戒備。

“你怎麽知道,他叫姜染。”

他們從沒有透露過名字,那艄公也更不可能知道姜染的名字。

那艄公聞言,動了動,脫掉蓑衣,摘下鬥笠,露出原本的面貌。

那是一張陌生,卻又有點熟悉的臉。

“是你?”姜染似乎回憶起往事,認出了那個艄公。

他竟是當年把姜染從地府帶上人界,叫他收妖屍贖罪的鬼差!

那艄公看了一眼銀眷和白文星,最後将視線落到姜染懸挂于腰間的青銅衡上。

“當年我送你上來後,便來處理忘川外漏之事。在地府,鬼差不涉忘川,到了人間,我卻把這個禁令抛之腦後,入水後,便迷失在了這裏。”

索性姜染那一劍,填補了忘川裂縫,而他也漸漸記起了自己是誰。

“我能看看你的青銅衡嗎?”

既然是熟人,姜染也便不再防備了,将自己的青銅衡遞上去。

那鬼差舉起青銅衡,對着光看了看,又用手在銅衡上抹了抹,仔仔細細地盯着銅衡上的刻度看了一會兒,便把銅衡還給了姜染。

“已經有一半,不再淌血了。”

這就說明,姜染的血債還清了一半。

白文星連忙發問,“那還清了的話,先生會怎麽樣?”

“還清了,他便獲得了自由,有重新投胎的資格,當然,他也可以繼續做個妖修,一切随心。”

那鬼差說到這裏,猶豫了一下,繼續道:

“其實有件事我一直忘記告訴你,當年有一位故人,願意用一生的坎坷與無盡的苦難,換你銅衡上三寸血債。”

說罷,鬼差看了看銀眷,“不過他好像只完成了一半。”

白文星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也看向銀眷,拉拉他的手,有些心疼。

“那位故人?如今又在何處?”

姜染對自己的前世一無所知,既然還有故人存在,說不定找到他,就能知道前世的事情。

鬼差卻搖了搖頭,“姜染,你填補了忘川,與我有恩,我只能告訴你,前塵往事,随風而散,你只需往前走,終有一日,失去的,都會回到你身邊。”

鬼差說罷,便站在船頭,身體逐漸僵硬成石塊。

他脫離地府太久,在羅浮山度過了無數個日日夜夜,看過春花秋月,寂寥人間,已經沒有辦法再回到漆黑的地底了。

所以他選擇于風中化為沙塵,随心而行,自由安寧。

那鬼差消散之時,姜染忽然覺得有些難過。他想,前世的自己死亡時,是不是也有人會悲傷難過?

他與鬼差只幾面之緣,就這樣難過了,那些曾經與他親近的,會不會更痛?

今夜的羅浮山中,有新生,也有死亡。

新生命來臨時,水螅一族滿臉笑意地将襁褓裏的尾巴尖尖圍在中間,輪番擁抱,傾全族之力去愛護照料。

也有生命轉瞬即逝,臨別時心中無憾,不悲,不喜,無需墳墓,化為飛塵,攜漫山風月,流連人間。

……

……

老馬被柯遇春松了繩結,卻依然忠誠地在馬車附近啃草,沒有離去。

姜染把馬拴好,便一刻不停地趕回陵陽城。

他這一走就是幾個月,棺材鋪無人打理,銅牛陸乾怕是要餓瘋了。

陵陽城內已經入春,熬過了姜染最讨厭的冬天,終于能脫下繁重衣物,輕裝上陣了。

他入心流時,修為漲地很快,內丹也被滋養地大了些,源源不斷地散着熱,所以即便春寒料峭,他也不那麽怕冷了。

轉過岳麓街,就是茶居巷。

姜染将租來的馬還回去,買了許多香,衆人背着行李換成步行。

姜染一邊走,一邊跟白文星介紹,“鋪子不大,但是有後院。空房只有兩間,堆了些雜物,大部分是我買的衣物,收拾出來就能住了。”

前方街口熙熙攘攘,圍了一堆人,似乎發生了熱鬧的事。

三人好奇地擠進人群看過去,只見金吾衛将一間店鋪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起來,“抄!”

頃刻間,幾隊人馬便沖進了鋪子,将門踩地稀爛。

“這是你的棺材鋪吧。”銀眷看了看姜染,那位已經目瞪口呆,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也有路過的外地人惋惜,“好好一間鋪子,說抄就抄?”

“你是不知道,那鋪子邪門地很,金吾衛只是進去逛了一圈,便病了月餘,今日是提前請了法力高深的天師做了三天三夜的法事,選了黃道吉日,才敢動手。”

圍觀衆人,多數都在拍手叫好,“這鋪子抄地妙啊,開在這裏那麽久,我每次都要繞路走。”

“鋪子裏的那個掌櫃我在老羅的面攤上見過一面,經常把自己包裹地密不透風,詭異至極。這次是觀望許久,趁他不在抄的鋪子,不知道人家會不會報複回來。”

金吾衛們在百姓的注視下,拆家似的進去搜羅了一圈,忽然有金吾衛驚呼:“櫃臺下藏了東西!”

鋪子小沒地方下腳,便有不少金吾衛将櫃子底下陸乾的存貨箱搬到了外面,一一打開。

第一個箱子,裝滿了金銀玉器。

百姓們議論紛紛:“謀財害命來的吧,這得是害了多少人啊!”

第二個箱子,鳳冠龍袍?等等,事情有點不對勁!

“天吶……這……這是要謀反!”

第三個箱子,傳國玉玺!皇陵陪葬品無數!

“嘶……這罪名,九族都不夠誅的吧!”

幾個箱子,一箱比一箱精彩。

抄家來得突如其然,姜染有些生氣,暗暗罵了句:“陸乾到底在做什麽!還不出來阻止!”

銅牛一開口,誰不害怕?那家夥哪裏去了?

“咦?這兒還有個不值錢的鎮紙。”

下一刻,一直在裝死的銅牛陸乾就被金吾衛從裏邊兒丢了出來……

叮鈴咚隆,還在地上彈了兩下,聲音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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