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花雕
第二天一大早,姜臨晴剛進辦公室,聽到劉倩的笑聲:“喜從天降。”
喜是因何而降,誰也不知。總而言之,香水展覽的預算多了一筆。
姜臨晴立即申請經費。
人逢喜事精神爽,張藝岚痛快地同意了。
姜臨晴發消息:「池先生,你什麽時候有空?我們談談合同?」
沒有回複。
她只好用語音邀請。
對方未接。
半個多小時之後,他才說:「今天我不在。」
「池先生,迫在眉睫,拜托拜托。明天就要走流程了。你在哪裏?我拿合同過去。」
「晚上吃飯有時間。」
「好的。」
「你請客。」
「沒問題。」只要能留住人就行,況且昨天她本來就要請他吃飯,「池先生想吃什麽?」
「不挑食。」
「你去哪裏方便?」
池翮說的地址,正好在姜臨晴公司的這條路。她挑了一間江浙菜館。
*
菜館在公司對面,姜臨晴卻沒有先到。
池翮已經坐在窗前。他坐得有些歪,倚靠椅背,左右手各握手機一端,手指快速地滑動。
他在玩游戲。
她見到他的笑,偶爾笑得深了,眼睛跟着一起彎。
怎麽有這樣愛笑的人?姜臨晴走過去:“池先生,不好意思,我遲到了。”
“沒關系,是我早到了。我比你還怕你跑單。”他就是有本事把所有話都說得不真誠,眼神像弄潮,常常是嬉戲的。
她把餐牌推到他的面前:“你來點餐吧。”
他不客氣,點了五個菜。
姜臨晴正襟危坐,一開口就是談合同。
池翮這一次對價格滿意了:“我沒什麽要求,你們不能破壞咖啡館的設計。”
“這個當然。”她把打印的合同給他過目。
公事聊完,兩人又沒有了話題。
池翮收到微信,和對方一句一句聊天。
姜臨晴轉向窗外。
這裏一到四層是商場,五層以上是公寓。楊飛捷就租在這幢樓。
來來去去的路人中,姜臨晴注意到一個男孩。他大概是高中的年紀,背了一個雙肩包。
背影像極了年少時的楊飛捷。高中的楊飛捷比較單薄,胳膊線條淡淡的。打球熱了,他常常把袖子挽到肩膀上。
這個男孩也挽了袖子,露出光潔肩膀。
綠燈亮了,男孩消失在人潮中。
姜臨晴收回視線,轉過頭。
對面的池翮突然站起來,伸手過來。
這一幕令她想起高中畢業照片的那只手。與當年不一樣的是,她的頭被蓋住了。
有什麽東西從上面掉了下來,因為池翮的攔擋,沒有砸到她的頭。
她朝地上一看。
掉下來的,是一串流蘇。
服務經理連忙過來道歉:“抱歉,抱歉。燈繩松了。”
姜臨晴有些呆。直到池翮坐下了,她還是愣愣的。
服務經理清理了流蘇,嘴上仍然是道歉,弓着腰退場。
姜臨晴沒有說話。
池翮望過來:“沒事吧?”
“沒事。”她這才點了頭。很是希望眼前的男人與宋骞一樣,是個流連花叢的風流男人。
她急急喝了兩杯花雕酒。
向蓓說的,她酒量奇差。
酒醉通常伴随勇氣。她覺得渾身冒起熱潮,不知是花雕酒的溫度,或是她猜想的,關于池翮的幻想。她确實臉蛋紅了:“池先生,你有女朋友嗎?”她問得輕,聲音跟蚊子一樣細。
池翮耳尖,捕捉到了,挑起的笑暧昧至極:“怎麽?”
“有?或是沒有?”
他不直接回答,又把問題抛了過來:“我如果有女朋友,難道還會到處流浪,差點露宿天橋嗎?”
“你……做兼職嗎?”
“你有介紹?正經的工作嗎?”他的神态可不正經。
“不正經的工作……你接不接?”姜臨晴的耳根都紅了。
因為燈繩的流蘇滑落,這盞燈剛剛被熄滅。她的四周暗了半個度。
池翮卻在亮光下,亮得像盛放的樹花,笑得也花:“如何不正經?”
也許天底下沒有人會比他更懂吧。要說流氓,他這人倒不是,他的氣質沒有那樣粗魯。他面相很俊,一雙桃花眼好似浸濕了,帶有幾分輕狂,更有落拓不羁的意氣。
“是這樣的。”姜臨晴清了清嗓子,“我覺得你長得也還行。”
池翮點點頭:“明白了,我這樣的叫‘也還行’。”
“我一直想找一個和你差不多的人。”她不騙他。
“和我差不多?什麽人?”他笑,“賊嗎?”
她低下眼:“你還有當賊嗎?”
他攤開兩手:“已經金盆洗手了。”
“我想和男人說說話,談談情。”
池翮的眉峰略高。
姜臨晴索性直說了:“我聘請你,行不行?你不需要動真感情,我不會喜歡你。我就是想要一個陪伴。假的,做做戲,算是自欺欺人吧。”
*
花雕酒大約十五度左右。
啤酒就五度。
姜臨晴喝啤酒都能醉。兩杯花雕酒下肚,她覺得腦袋發漲。
醉是醉了,卻記得池翮拒絕了她。他說,有她這一場展覽,他能快活一陣子。暫時不兼職了。
那天,她走出店門,被風一吹,頓時醒神。
她是傻了。她和他是商業合作,和工作夥伴搞男女關系是大忌。
這一天之後,姜臨晴有意躲着池翮。她負責前期策劃。布展交給了劉倩。
劉倩見到帥哥,就要嚷幾嗓子。奇怪的是,她去咖啡館至今,從來沒說過池翮這個人。
閑聊時,姜臨晴才知道,池翮不在咖啡館。倒是女服務生經常在,很配合展覽工作。
三月中的一天,姜臨晴去送物料。她去得早。
劉倩沒到。
咖啡館也沒有開門。
姜臨晴站在樹下等了二十多分鐘,不得不發消息給池翮。
很久沒反應。
她發了語音邀請。
池翮接起來了,嗓子又沙又啞,仿佛剛剛睡醒。
姜臨晴拿出公事公辦的态度:“池先生,請問今天你沒有安排人過來嗎?咖啡館沒開門。”
“哦,我想過去。”他懶洋洋的。
她懷疑,他還賴在床上。“請問,什麽時候能有鑰匙開門呢?”
池翮說了一個地址:“你過來吧,我一時半會去不了。”
通話結束,姜臨晴突然覺得,他的這把聲音好像在那個雨夜之前,就已經聽過。
他沒有楊飛捷的清朗,不如宋骞的磁性。池翮有鼻音,像是感冒生病的人。
姜臨晴打車去了這個地址。她到了。
池翮說:「等我十分鐘。」
意外,就是在這十分鐘裏發生的。
對面是一間小學,正是上學的時間,家長們送孩子過來。也有同學約上夥伴,三三兩兩地走。
有什麽“轟”地響起來。
姜臨晴轉頭,見到早餐店的鐵皮爐子上,蒸籠熱氣騰騰。
她偏了偏身子,随即注意到一個男人。
男人穿一件深藍外套,敞開了拉鏈。年紀四十出頭,頭發浮着油,長長的劉海一縷一縷地垂下。下半臉的胡須像是和劉海連上了。他從早餐店走出來,手抵在腰上。
姜臨晴的眼前閃過晶亮的金屬光芒,仿佛在她的眼皮上割了一道。
不是皮帶。
她發現,是刀光。
天是陰的。這把刀比天更陰,森然冰冷。
這一把刀也就是在這一個瞬間才閃了光。之後,男人用外套遮住了刀。同時,他的一只手藏在外套下擺。他快步走着。他的前方有三個小學生。
白衣小男孩正在大聲嚷嚷站在光裏的算不算英雄。三個笑鬧的小男孩,沒有家長陪同。
其他家長和學生,全都向着校門口走,沒有人留意這一個中年男人。
姜臨晴猜到了他的目的。她拔腿沖了上去,不料被人流擋了一下。她沒攔住中年男人,僅是用手扒開了他的外套,她死死地拽緊他的衣角。
中年男人被衣服絆住。外套被掀開的時候,他腰上的匕首,以及他握住匕首的姿态,被一個家長見到。
這個家長尖叫:“危險!”
陸續有人反應過來。大家的第一動作都是護住孩子,遠離中年男人。
離中年男人最近的,只剩姜臨晴。
他長長的劉海下,眼睛又細又長。他抿緊唇,橫着刀向前沖。
尖叫四起,衆人紛紛散開。
姜臨晴拽着他不敢放,生怕一松手,他就沖出去了。
男人惡狠狠地回頭,猛地反扣她的手肘。
這下,不止她不肯放了,男人也不肯松開她。他把刀尖轉向她。
短暫的時間,姜臨晴想了很多很多。刀光冷冽,或許男人出門之前精心打磨過。這樣的刀刺過來肯定很痛。她很怕痛。
一個高大男人松開自己的孩子,挑起一家店門前的長竹竿,向這邊走來。
男人的眼睛轉了一個方向,原本刺向姜臨晴胸口的刀,突然向上。他推了她一把,拽起她退到牆邊,把刀橫在她的脖頸上:“不要過來。”他沖高大男人喊。
中年男人目露兇光,已經失去理智。
周圍群衆不敢輕舉妄動,全都在後退。
高大男人只能放下杆子,做了一個投降的手勢。
有人報警了。
姜臨晴望着人群。
大家安全了。
幸好她剛才跑得足夠快,拽住這個男人。否則,那把刀就要插進白衣小男孩的後背。
她救了人,是值得的。哪怕如今陷入危險處境,也是值得。
這是偉大的善舉。不是平鋪直敘的死亡。是犧牲,慷慨的犧牲。
尖銳的刀鋒抵在皮膚。她想開口,喉嚨被一把痰哽住。她咳了下。
中年男人箍住她的力氣更大了:“不要耍花招!”
姜臨晴:“你想怎樣?你是逃不出去的。”
中年男人:“我逃不出去,但你也逃不出去。”
對比二人,中年男人是瘋狂的。
姜臨晴很平靜:“你這麽想死,為什麽不自殺呢?”能幹出當街捅人的事,他肯定是沖着想死去的。
中年男人說了一句很好笑的話:“自殺是懦弱的表現。”
“但是,欺軟怕硬是懦弱的N次方。”
男人可能是第一次,或者沒有想到,自己挾持的人質,還有勇氣跟他辯論。他雙目睜開,使勁瞪着她:“你懂什麽?我就算死,也拉你去陪葬。”
警察來得很快。
中年男人的情緒爆發得更快。他扯住姜臨晴的長發,逼得她仰起頭。
她真的怕痛,只能咬牙忍着痛。
一個警察上來談判。
男人不聽,大喊大叫。他坐下,扯着姜臨晴也坐下。
警察:“我來替她給你當人質。”
姜臨晴卻喊:“不要管我,快抓住他!”緊接着,刀鋒刮破了她的皮,頸上滲出點點的血跡。
警察停住,後退了:“冷靜!冷靜!”
姜臨晴冷冷地說:“我怕痛。但如果你的刀法夠快,我就不怕。”
中年男人聽了這話,反而愣住。
一個潛伏的警察翻上圍牆,逮住這一個空檔,撲下來,奪走男人的刀。
刀一落地,中年男人再也撿不回來。他被警察拖走了。
姜臨晴仍然坐在地上,想去摸脖子,手指顫個不停。
一個警察上來,關切地問:“怎麽樣?沒事吧?”
她搖搖頭。剛剛有那麽一剎那,她以為自己真的會死。
救護車趕到了。醫生立即為她止血。
姜臨晴茫茫然的,仿佛頸上還抵了一把鋒利的刀。
只一下,就能一了百了。
*
小學對面的四樓,有一間通宵營業的VR科幻空間。
池翮伸了個懶腰,正要走,被喊住了:“出事了,出事了。”
一個藍衫男人站在落地玻璃前:“有人挾持了一個女人。”
路人自動散開。中年男人和人質成了半圓的中心。從落地窗望去,一目了然。
藍衫男:“這女人一句一句的,不是在跟歹徒講條件吧?膽子真大,臨危不懼。”
池翮聽到了警笛響。
藍衫男:“勇敢市民!這女人真有意思。”
池翮望着,望着,好半晌才說:“是啊,真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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