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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無為道人和自己的父親季尚書是朋友, 上次匆匆一面,季初只覺得其人仙風道骨,可這一次感覺到身上審慎打量的視線, 她不由強撐着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暫時收起了上次的評價。

小道士已經退下,季初恭敬地朝無為道長行了一禮,“不知道長喚我前來所為何事?”

無為道長曾也是一位讀書人, 文采興許還要強上季尚書不少, 季初聽說過鎮中人的傳言, 道長以前中過舉, 某一日大徹大悟突然入了道門,當然道法也十分精深,不然也不會名滿天下。

“季居士不必多禮, 貧道尋你并無大事, 今日鎮上來了許多官吏,和季居士有關, 是也?”無為道人微微一笑, 請她坐下,并親手為她斟了一杯茶。

茶香袅袅不絕,季初輕嗅一下,能聞出雨前的清新氣息, 很奇怪, 明明應該是熱氣氤氲,她的心中卻涼了一角。

“他們為盤查戶籍而來, 今日輪到這裏。”她故作鎮定地回答, 清淩淩的目光盯着淡綠色的茶水, 泛着熱氣。

本來也是如此, 季初不覺得自己的份量到了被人大動幹戈派兵将搜尋的地步,頂多加上一個理由,跟着她的莫青青是衛長意的夫人。

她呢?不過是一個前任尚書的女兒,頂多身上有些銀錢而已。

無為道人聞言,輕撫了一下已經摻雜了白色的胡須,長嘆了一口氣,說了意味不明的一句話,“總是避免不了的,季居士避免不了,貧道也避免不了。”

無為道人的語氣幽遠,季初擡頭看他,眼中帶着疑惑還有幾分迷茫,“道長,您說我避免不了是何意?”

她的心裏早就亂成了一團麻,似乎她一直的認知在短短的數月間被颠覆了,季初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又該信任什麽。

“抉擇。貧道要說的只是抉擇,只是抉擇的結果太重。”無為道人飲了一口茶水,将從前自己見到她的父親季尚書和那個孩子的第一面說了出來,語調平緩地仿佛就發生在昨日。

“貧道見到他第一面就明白,他如若成就大業,就要有流不盡的鮮血。數不盡的人因此死去,而換來的不過是昙花一現。所以貧道同你的父親言他應該入道門,無欲無求地度過一生。”

“有朝一日,季居士你會面臨和貧道一樣的抉擇,那個時候不會太遠。貧道不知你會選擇怎樣的結果,但希望你做出的抉擇能夠讓鮮血少流一些。”

“血流成河,遍地哀鴻的場面也許季居士還記得。”

無為道長一雙眼睛古井無波地看向年紀輕輕氣質超脫的女子,又飲了一口茶。

但季初卻感覺到自己像是被看透了,心中一驚,端着茶杯的手不由得一抖,含糊地應了一聲,“季初不知道長口中的抉擇是什麽,季初只知道我做出的任何選擇都是時下我心之所向。即便,我不知道将來會出現怎樣的結果。”

她有些局促緊張,可瓷白的一張臉卻帶着堅定,無為道長在她的身上仿佛看到了曾經的好友,不由喟嘆,“随心而為,果然是他的女兒。罷了罷了,先前小道童說你要為亡魂做道場,可是為你的父母?若是為了他們倒是不必了,貧道先前已經為他們做過一場了。不,是兩場。”

從無為道人口中說出的話又是讓季初一驚,她那時操持父母的喪事累得腳不沾地,千裏葬在潞州城已經是操勞至極,并未給父母做往生道場。兩場道場又是何意?

“不是,是為我的孩兒做的。他,他還未出世就沒了。”季初語氣澀澀地否認了無為道長的猜想,事實上她也是才起的心思。看到莫青青懷孕,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的那個孩子。

加上衛長意的那些話,她不禁在想,如果沒有那麽多的紛紛擾擾,或許今日她的孩子早就出生了,也會在地上跑了,也能張口喚她娘親了……

“原來如此,貧道會派人打理的。”無為道長也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有些怔忪,又有些悲憫地嘆了一口氣。

季初颔首致謝,起身離開的時候忍不住輕聲問了一下,“敢問道長,為先父先母做往生道場的人是誰?”

如果日後遇到的話,她要當面道謝。直到今日才知道,父親在地下定會怪罪她的禮數不周。

“師弟無欲曾做過一次,昔日定國公世子也曾做過一次。”無為道人看了她一眼,答道。

“轟!”季初的腦袋又像是被雷擊中了一下,心跳如鼓,這裏是沈聽松住過的無欲齋,沈聽松曾為她的父母做道場不難猜到。可是聶衡之,那些時日對自己極為冷淡挑剔的他竟然也特地到這清淨峰一趟為父母做了往生道場嗎?

是了,她記得有幾日聶衡之不在府中,說是出了公差……

“多謝道長告知。”她再度失神地走出去,臉色微微的發白,眼神随意看着一處,裏面透露出迷茫和悵然。

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去齋房,聽到房中傳出的小姑娘嬌嬌的叱罵聲,她又恍然清醒過來。

莫青青和衛長意之間摻雜了誤會和無足輕重的家人的不懷好意,弄清楚了說明白了,他們便還會是圓圓滿滿的一對小夫妻,如今還有了一個孩子。

而她和聶衡之兩個人當中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混入了生命進去,裂痕便無法彌補。再者,他們當中隔了整整一輩子的時間,永遠都回不去了。

季初深吸了一口氣走進去,朝着已經醒來的莫青青揚起了一個大大的笑臉,對着一旁的衛長意還是沒有任何好臉色,關心道,“青青,你感覺現在身體怎麽樣?可要用些補藥之類的?”

莫青青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擰了下環在自己腰上的胳膊,嗔了一眼歡喜不禁的夫君,讓他出去,轉而摟住了季初的手臂,親親密密地和她嘀咕,“季初姐姐,夫君之前都和我解釋了,他說是我的庶姐故意設計他不成才懷恨在心胡說八道的,還說他以後後院幹幹淨淨的只會有我一個夫人。從頭到尾他喜歡的人都是我,也沒有碰過那些後院的女子,我才,我才讓他抱我的。”

季初有些訝異地看了一眼衛長意的背影,從前他在平京城的風流名聲就是她也有所耳聞,衛長意居然沒有碰過那些妾室,倒是真的沒有想到。

她并不懷疑衛長意說謊,因為那些妾室大多都是衛長意在娶莫青青之前納的,碰過也是人之常情無可指摘的,他沒有必要在這個上面欺騙莫青青。

“不過我還是要冷着夫君,誰讓他一直都不和我說,讓我一個人傷心。我,我要讓夫君睡在書房去,我還要讓大白撓他,撓的他滿臉開花不能見人,以後等孩子生下來也只教他喚娘親。”莫青青摸着不明顯的小肚子,湊到季初的耳邊,圓圓的臉上色澤紅潤,菱唇翹着很開心又很嬌憨的樣子。

夫君還和她說他很久之前就喜歡她了,只是他不好意思說出口。哼,是夫君先喜歡自己的,她以後可以狠狠地拿捏夫君,話本子裏面說了最先喜歡的那個人肯定要聽另外一個人的話。

莫青青心中的小算盤打的叮當響,她決定了自己以後要做一家之主,誰讓夫君是先喜歡的那個人呀,日後就該聽她的話!

“如此,甚好。”季初沖着喜滋滋的小姑娘也真心一笑,真好,她還會是無憂無慮幹淨單純的小姑娘。

“既然如此,你就和他一起回去潞州吧,剛好,再幫我送些書信給堂伯父堂伯母,免得他們為我擔心。”衛長意一定是會帶走莫青青的,而季初,即便知道了背後那麽多的隐情,也不會回去潞州,不會和自己的前夫再見面。

往事不可追,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他們都該往新的一條路上走到底。

她的路上,和她相伴的人,應該是江南的那個人。等莫青青離開後,季初打定主意自己要去江南一趟,無論如何都去一次。

聞言,莫青青小臉一怔,默默地點了點頭,末了還拍了拍胸脯讓季初不要擔心,義正言辭地說道,“夫君要想帶走我,就必須不能幹涉季初姐姐的選擇。他要是敢逼迫季初姐姐,我就還和他和離!”

又是選擇,第二次聽到類似的話語,季初有些恍惚,愣了一下才将怪異的滋味藏起來,笑道,“那可都要仰仗青青了。”

莫青青笑的很得意。

果然,在懷有身孕的小夫人威逼利誘之下,衛長意無可奈何地同意只帶她一人回京。

至于季初,還是留在清淨峰下的鎮子裏面,過着平平淡淡波瀾不驚的生活。

“陛下不會承認那人的身份,已經下了聖旨讓衡之處理叛黨。嫂夫人,長意最後再勸你一句,識時務者為俊傑,有些事有些人不要沾。”即便你真的和衡之沒有可能了,狠心地切斷和衡之的一切,也不該和沈聽松在一起。

衛長意在臨行之前對着季初說明白了他的意思,抱着嬌嬌軟軟的小夫人離開了這塊所謂清淨無欲的地方。

馬車被護着遠去,季初久久不語,而後等到人影消失不見的時候她突然搖了搖頭。

随心而為,她從來不是一個能被他人說動的人,選擇了誰就是誰,愛人也是如此。除非被背叛心灰意冷,除非生死兩隔再也見不到面。

從前她面對聶衡之便是心死了,縱然知道了有些事只是誤會,心也無法活過來了。

而她和上輩子相知這輩子相識的沈聽松,她的心還沒有死。

季初想想上輩子,又笑笑,這輩子她和沈聽松應該都不會死吧,死也應該不會死的那般早?潞州城的亂象他們已經避開了,眼下沈聽松陷入困局卻不是死局,她得用自己有些笨的腦子盤算盤算,怎麽才能避開。

往生道場完畢,季初收拾收拾包袱,帶着青色的玉佩,離開了清淨峰。

***

三日後,衛長意帶着夫人莫青青回到了潞州城中。安置好夫人後,他馬不停蹄地去了別館。

陛下聖旨降下,徐內監已經同江中節度使領兵朝江南發難,唯有定北侯,因為舊傷未愈,暫時未行。

衆人只以為定北侯傷勢嚴重,或者未将江南的一幹烏合之衆放在眼中。只有衛長意知道,他在等一個人的消息,他的頭痛症也愈來愈嚴重了。

衛長意踏進房中,感受到其中無比沉悶的氣氛,一句廢話都沒有說,将季初的情況原原本本地交待了,“嫂夫人喜歡安寧的生活,住在清淨峰下,只與幾個百姓來往,約莫有向道之心。”

又是幾日未見,他擡頭,看到深淵一樣寂靜黑沉的眼睛,心中發酸。

聶衡之的臉龐又消瘦了許多,身上的氣勢更加尖銳陰沉,聞言只動了動眼珠子,“哦,本侯知道了,退下吧。”

衛長意還想說出口的話被堵住了喉嚨裏面,他哽了一下将沈聽松去過清淨峰的事情埋在了肚子裏,也将自己因為要做父親的歡喜藏了起來。

他嘆了一口氣離開,卻又聽得背後的人冷聲吩咐,“守好潞州城,本侯明日會親去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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