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薛雲

遠山雲晚，朱閣簟涼。

薛雲在醉煙樓上遠眺，風中傳來時斷時續的學唱聲，“千裏~雁，九秋~蓬，遠塵難入夢，樽前數颦眉”。

聽見這被魚元振用作借口的女樂，薛雲眉尖一蹙，不免再度憂心起自收到消息起便盤算過多次的局面來。她心知，魚中尉此來，對于易府和姨父而言，都是禍非福。不管他當真只是為了路上無聊、想要一觀歌舞，還是背後另有籌謀，以姨父在京中的處境和易含章的性子，這事情都極難了結。為今之計，便也只有盡量減少一切惹對方不快的可能。

唉，最好的法子，莫過于有人能讓魚中尉打消前來玉泉山館的念頭，但這又談何容易……

她輕聲一嘆，身邊侍奉的采薇便識趣地合上東西兩扇隔窗，又取來一件素色竹紋的外衣要給娘子披上，但卻被薛雲擡手制止。

“郎君還在聆風閣？”薛雲的語氣中有些倦意。

侍奉薛雲多年的采薇卻知道，娘子極少流露心事，這已經是她十分煩心的表現。于是她更加謹慎，只是回了一個短促清晰的“是”字。

薛雲沒有再問，她從闌幹邊轉身，回到鋪開筆墨的書案邊，她拈起一管紫毫并吩咐道：“掌燈。”

采薇在角落裏清理過燭淚後再點亮燭臺，上好的牛油蠟燭并不熏人，雖未添加任何名貴香藥，但這只是薛雲的偏好而非易府財力不支。随着采薇的動作，象牙白的蠟燭在烏銀的燭臺上從容布置，幾點暖黃明晃晃地亮起，又被她輕輕放在書案的一角。

噔噔幾聲，先前被娘子打發去辦事的采萍從樓下上來，聲音在安靜的房間裏略顯突兀，但薛雲并不擡頭。趕在采萍開口之前，采薇連忙給她遞了個顏色，采萍心裏一緊，便又将回話的聲音降低了幾度。“禀娘子，膳房的盧媽媽說，娘子給的單子她掂量了，撤幾道魚鲙不打緊，但這個時節，替代的糖蟹和青柳熟蚬卻不好尋，須得和采買的小吳管事商議試試。若是終究不成，或者換成炙鹿尾、熊掌一類山珍，這在縣裏總還容易找到，還望娘子示下。”

“嗯，知道了。”薛雲的聲音穩如泰山，一時的情緒好像已經過去，她又是那個處變不驚的易府掌家了。

“既然如此，便兩邊都備上，這不是儉省的時候。”

薛雲手中不停，又吩咐道：“貴客既是為了咱們家家伎的名聲來的，那宴飲上便只需注意不犯忌諱，其他的咱們也管不了了。”

采萍躬身應是，又等了等，見娘子不再有別的吩咐，她便要轉身下樓，身後卻又傳來娘子的聲音，“讓采苓去一趟聆風閣把公子叫來，楊縣尉送來消息，說是離別院不過三天的路程，這事他再不知道就說不過去了。”

又應了一聲“是”，采萍便重又下樓去，這一次她的手腳放輕不少。

薛雲還在伏案疾書，采薇看了看天色，便準備将對着樓外回廊的門關上，正在她轉身之際，采萍急匆匆的腳步聲又從身後響起。

“禀娘子，西院冷教習求見，她身邊還跟着一位女婢，應當是她教管的家伎。”采萍的聲音中透着一股疑惑。

“嗯？”薛雲擡頭看她，“冷月梅？”她問。

“是，确實是冷先生。自從她去了西院，和咱們便再不來往，但确實是她親自來了。”說起這段往事，采萍的語氣中還有些忿忿。

“都多少年的陳年舊事了，值得你這樣計較。”薛雲一如往常的冷淡的語氣被采萍聽出不屑一顧，這讓她心裏一爽，而薛雲已經又低下頭去，“她心思上進，自然耳聰目明，和咱們家那位郎君可是很不一樣。”頓了頓，薛雲才吩咐道：“叫她上來吧，這個時候，猜她也不是為了別的。”薛雲擱下手中紫毫，後退幾步，側頭打量着寫好的短箋，語句中也終于露出些許諷意。

“是”，采萍爽脆地一應，便又噔噔下樓，往膳房的傳訊可以等等，她想，冷月梅的熱鬧輕易可看不着。

采薇在身後瞪了心思直白的采萍一眼，這熱鬧可不是好看的，她也不知即将到來的那位貴客是個什麽來頭，但單看娘子這幾天來夜裏起來的次數、和一應瑣事都不放過的态度，阖府上下誰不在猜測？而作為貼身侍女，采薇更是知道，那必是位連身在京城的家主都惹不起的大人物。而采萍這丫頭竟然還能不當回事。

“放心吧，有姨父在，咱們家還倒不了。”

采薇心裏一暖，知道這是娘子說給她聽的，娘子在煩心的時候還能顧着身邊人，竟還要被人說是塊捂不化的冰。哪怕是說着頑的，聽着可不叫人寒心？難怪即便青梅竹馬、又是老夫人一手牽線的姻緣，娘子對郎君也漸漸沒有話說。采薇沉默着想了會兒心事，再擡頭時，便看見采萍又腳步狐疑地走了上來，身後跟着的卻不是冷月梅，而是一位青衣素髻的女婢。采薇心裏一轉念，便猜到這是方才采萍話裏的那位跟來的家伎。

薛雲也有些意外，采萍已經在主母疑問的眼神中解釋了起來，“冷教習說，她就不上來惹娘子的眼了，今次她不過是個中人，這位雲聲部的闵郁容才是有話要和娘子說的人。”

雲聲部？薛雲的眉毛一擡，那便是自家郎君最看重的一部，再加上她還能讓素來眼高于頂的冷月梅做這個中人、并體貼地不在自己眼前露面。看來這位闵郁容不僅有能力、有手腕，想說的話也并不簡單。

于是薛雲便細細打量起眼前這位舞姬來，她是知道易含章的，雖然性耽于歌舞，但在女色上頭卻是從不開竅的。不管外人如何看，她是從未懷疑家裏這一班女樂在易含章眼中的用處。而能被他青眼的伎子，便也只有是真正有天賦又肯下苦工的人才行。

烏發青衣，來人立得挺拔，仿佛一柄鋒芒內斂的寶劍；光溜溜的發髻上一應插戴也無，卻更顯出她五官之美。同為女人，薛雲和冷月梅在看見闵郁容真容時的感覺卻截然不同，她們都一眼便被她的眼睛吸引，但薛雲只覺得來人一雙眸子如同碎星，尤為光彩熠熠。不僅如此，薛雲更是注意到對方眼中的堅定——這絕不是一個伎子該有的神态。

薛雲心中疑雲大起，她的眼神掃過來人細細的腰身，此時此刻，她不免想得有些多。

另一邊，闵郁容也在細細打量眼前這位她兩世以來，頭一次謀面的薛娘子。

面是頭一次見，但薛氏的名聲她聽得可是不少，這都多虧冷月梅對她一貫的青眼。

在冷月梅的嘴裏，薛雲是個毫無感情的人，她從未見她大喜大怒過，就連和她夫君易含章相處的時候都是如此，闵郁容聽得出來，這讓冷月梅尤為惱恨。

諸如此類的評價聽得多了，闵郁容心裏自然有個影兒，不過現在見到正主，倒仿佛并不完全如此。

注意到薛雲望向自己腰身的視線，闵郁容不免有些失笑，看來，哪怕是八風不動的冰美人，心裏也有在意的事。那麽事情倒也好辦。

“魚元振的事，我能為娘子分憂。”闵郁容一開口，便是石破天驚。

“放肆！娘子面前，敢不稱奴？敢不行禮！”率先反應過來的并非薛雲，而是采薇，因為她不知道魚元振是誰，而她已經被闵郁容語氣中的不卑不亢激怒。

薛雲卻是真正錯愕了，她還沒有向府中的任何人透露過貴客的身份，真正夠資格和她商議這件事的不過是她那個在正事上只是個擺設的郎君——而她這才準備告訴他。再加上，外頭遞進來的消息一向是直接到她案頭而不經外院，除非府裏的內外交通出了問題——這也是她身為主母的責任，否則這間立在山中的別院裏，不該有任何人知道魚元振這三個字。

闵郁容沒有再開口，薛雲的表情卻真正凝重起來，此事雖非秘辛，也絕非一個府中舞姬能知道的，背後實情若非事關重大，便是匪夷所思。薛雲揮手制止了采薇，并吩咐道：“采薇采萍下去守好樓梯，冷月梅還在？把她打發走，別讓任何人上來。”

采薇身子一震，她心裏擔心，還想争辯兩句讓自己留下，但卻被此時格外靈醒的采萍一把拽住，兩人連拉帶扯地離開了醉煙樓的二樓。

細碎的交談聲自樓下傳來，接着又是有人離開的腳步聲，一時之間，這間觀景樓臺內無人說話，都在等着真正的清場。

不多時，樓下已經安靜下來，這個過程裏，薛雲一直盯着闵郁容，但對方在她的審視之下，也并未表露出半點失态。事情越發吊詭，薛雲抿了抿唇，想起對方的名字，主動開口問道：“闵郁容？”

“是。我進易府是十年前的事了，娘子想必不知。”

“嗯，我們素未謀面。”薛雲對闵郁容的語氣并不在意，她更在意的是十年前這個字眼。這件事很好查證，對方沒有理由說謊，那麽闵郁容是居心叵測之人在易府安插下的探子的可能性便很低。

“魚公公的名號你是從何處聽來？分憂二字又從何說起？”

“娘子不必有所顧慮，易府對我有救命之恩，我是誠心報恩而來。”

“哦？”薛雲并不相信。

“看來不露一手，娘子是不會信我的。”闵郁容理解地一笑，“我身負仙人傳承，馭物、挪移、隐身之類的法術麽——”闵郁容一頓，見薛雲依然是一副不動聲色的表情，便話音一轉，坦言道：“我學藝不精、一概不會，便不在娘子面前獻醜了。”

薛雲眉頭一皺，對來人托言道法的行為很看不上，而闵郁容又接着說道：“但是仙師直傳我一手觀命的神通，我願為娘子試演一二。”

大言唬騙，薛雲在心裏為闵郁容下了斷語，“此處不過你我二人，觀命、觀命，你這是要算我的命數喽？”她心中不信，話中不免帶刺。

闵郁容只當看不出薛雲的鄙夷，她點頭又搖頭，“我并不會将娘子的命數直言以告，知曉天機對娘子并無好處。”因為今後的天機在自己這個變數改命之後便會出現變動，那麽當然無可奉告。

雖還未在他人身上試驗過天仙寶卷觀命的秘術，闵郁容卻顯得胸有成竹，她接着說：“但為了讓娘子相信我的本事，過去發生在娘子身上的事，我可以為娘子列舉一二。”

見闵郁容三兩句之間便真的打算從自己的往事說起，薛雲心中先是冷笑一聲，但見她篤定的樣子，漸漸卻不免緊張起來。闵郁容看着薛雲并不說話，但她寧定的神情一直在提醒薛雲：“魚元振”三個字總不能憑空而來……

不過薛府和易府也并非市井人家，想要借此取信于人，恐怕還要看她接下來到底能說出什麽。

薛雲心中盤算已定，面上卻終于流露出一絲好奇，“哦？那你可是要我的生辰八字？”

闵郁容将薛雲流于表面的好奇神色盡收眼底，了然一笑，她說：“娘子不必試探我，我不是為了壓勝娘子而來的。”在心裏默念‘觀命’，闵郁容眼神一變，牢牢盯着薛雲身邊半尺附近的虛空。

“更何況娘子的生辰八字我也已經知道了。壬子壬子丁卯丙寅，娘子是兩儀之數的命格。”

薛雲眼皮一跳，這是她的八字沒錯，她父親也未必記得，但總歸還能從當年合婚時問吉的翠微宮中得到……

“親情不立、兄弟相隐、夫妻緣淺，”闵郁容咽下後頭的子女離散、年壽不永，“娘子的命途之中，坎坷甚多。”

薛雲聽得不動聲色，對于在易府呆了十年的人來說，這些說辭編造起來并不多難。

“不過這都不是真正傷及性命的劫數，所以也不必提了。”闵郁容輕描淡寫。

但随即她的眼神便是一變，擡頭虛虛望着空中某處，闵郁容仿若失神，“娘子還記得那張救過你一命的木牌嗎？那時娘子不過七歲，尚未失恃，性子也不像如今一般穩重。那一場劫難，才是娘子前半生中，最為危急的一場。”

眼波一轉，闵郁容終于直視薛雲的雙眼，她的目光炯炯有神，她問：“娘子還記得那塊木牌上刻的是什麽嗎？那上面刻的是玉兔，一只搗藥的廣寒玉兔。”

薛雲手一抖，打翻了身前高腳案幾上一個盛着藕漿的荷葉碟。

薛雲當然記得那是只玉兔。

她更記得那張未經漆的木牌上紋理致密虬曲、刻畫着玉兔的線條也分外古拙——那是她從一位不知名的匠人手中得來的。那時候他們家還住在長安，而長安城又是那麽的熱鬧，她總是打扮成小郎君模樣在坊市中閑逛。給她木牌的老年匠戶，便在她那時候常去的一處工地上做活。

那張木牌救過她嗎？薛雲有些怔忪，略一回想，她眼前便浮現出木牌碎裂的一幕，耳邊還伴随着阿兄當時道歉賠禮的聲音。

那張木牌是在她對着陽光細看的時候，被一枚不知何處而來的彈子打碎的。待她回過神來，她才注意到同樣在花園內玩鬧的阿兄和他的同伴——他們手中都拿着彈弓。

若是沒有那張木牌，自己恐怕當場便要被阿兄親手射傷了，薛雲恍然地想，她當時并無半分可能受傷的自覺，于是事後便也沒有留下什麽印象。若非自己格外喜歡那塊木牌——那塊木牌的運刀極有韻味，是她開蒙練字以來頭一次感到筆劃之美，時至今日，對這件事自己還能記得幾分，怕也十分難說了。

這種不值一提的小事，被外人知道的可能性又有多大？乃至于具體到那塊木牌的紋樣之上？

原來這樁年幼玩鬧的往事，竟然就是自己僥幸避過的一場劫難。

輕輕一嘆，薛雲肩膀一松，像是放下了什麽沉重的包袱，面對一位紅塵中的出世人，她只覺得自己沒有什麽好強撐的。闵郁容安靜地看着薛雲，她溫柔的眼光像是一個無聲的撫慰。在闵郁容的注視下，薛雲伸手扶起了傾倒多時的荷葉碟，那麽闵郁容是怎麽知道魚元振的也不必再問，如果連自己幼年時的一劫都能算到這個份上，那麽若她說自己能預見幾天之後的未來也沒有什麽不可思議的。

“魚中尉此來，便是易府的一劫？”像是老友之間的對答，薛雲平靜地問。

闵郁容輕輕點頭，解釋道：“而易府對我确有救命之恩。一飲一啄，我便是來為易府擋去這場劫難的。”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薛雲垂眸不語，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雲雷州離京城千裏之遙，魚元振新領禁軍、炙手可熱，而姨父不過是光祿寺這個冷衙門中的少卿。魚元振出京宣旨本來與自家搭不上半點幹系，但誰能料到，自家舞樂的名聲在這個遠離中原的雲雷州委實是太突出了些！竟到了魚公公不惜繞路，也要前來一觀的份上。但新貴的風頭又豈是好湊的？不說朝中黨争風雲詭谲，姨父全憑不起眼才能保全自身，自家若是對魚元振過于殷勤，這對于京中的姨父未必就是好事；而另一邊，自家那位郎君又是那個性子，事涉他的心血，他做出什麽難以收場的舉動都不奇怪……薛雲心中不僅左右為難，更無人與她分擔。

但闵郁容的出現卻為薛雲提供了另一條出路。

這對易府的恩情也許不啻于再造，心底暗暗做出決定，薛雲再擡頭時，眼神已經分外堅定，她直視着闵郁容星辰般的眸子，直截了當地問：“真人的意思我明白了，擋劫之事，不知真人具體是何打算？”

薛雲的稱呼令闵郁容不自覺地想起自己被短暫稱作“玉覺真人”的日子，微妙地笑了笑，闵郁容并不直言以告，反而問道：“魚元振離此處尚有幾日路程？”

“三日。”薛雲答道。

“看來他還未踏入砀山之中，”闵郁容眼睛一彎，“這正好，我想問娘子讨些硫磺硝石之類，再借一些幹糧馬匹，若是馬上能備齊，那麽我就今夜動身。”

薛雲不必細想，脫口便安排起來，“早年姨父也曾燒鉛煉汞，庫裏剛才盤過，這些都是不缺的，不如真人親自去庫裏挑選？馬匹食水更是好辦。”頓了頓，薛雲雙眼微眯，追問道：“真人可是打算一去不回了？”

在心裏贊了一聲薛雲的敏銳，闵郁容點了點頭，解釋道：“既然在娘子面前顯過身手，我便不便在易府久留。”當然沒有這種約束，但這不妨礙她編，“而因果兩清之後，我也有自己的修行需要完成，此事也正是分別的契機。”

“至于如何操作，”闵郁容一笑，在洞天中度過了大半年，她此時的計劃與最初的打算已經全然不同，“我會讓魚元振打消前往易府的念頭。我能向娘子保證，即便事敗，此事也不會牽連易府。其餘細節麽，嗯，則恕我天機不可洩露。”

“對了，還有有關娘子本人的一事，”看着薛雲斟酌的表情，闵郁容忍不住補充道：“無關天機，只是我個人的建議。”見薛雲露出傾聽的神色，闵郁容便接着道：“娘子不妨多信任郎君一些吧！夫妻之間若是都不能坦誠以對，又有何人能夠和娘子分擔這世間的風雨呢？”

“更何況，公子也許并非像娘子想的一樣靠不住。”

薛雲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