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清風訣

闵郁容在易府十年，跳過的舞樂極多，但她最拿手的還是一曲蘭陵王入陣曲。

她便是其中的鬼面将軍、蘭陵王高長恭。

這一是因為她的長相柔媚，最适合鬼面摘下之時的反差，于是被易含章欽點；二是因為她習練時從不吝于下苦工，能在最短的時間內一改女子身段，跳出的舞步最為雄健。

金鈴私下常對她說：你這樣的刻苦，害得我也不好意思偷懶啦！也難怪冷教習那張天生的臭臉，卻獨獨對你是個例外。

此時的天仙洞天之中，闵郁容再一次進入忘我的苦練。

她正在全神貫注地練習清風訣。

她深知貪多嚼不爛的道理，而眼下時間并不充裕，劍法又需要身法作為基礎，于是她決定先專心掌握清風訣的入門，待到天亮之後，回到外界，弄清眼下的時間點後，再做進一步打算。

進入洞天之前，闵郁容便從窗外的星空估算過時辰，離晨起還有兩個時辰，算了算，她約莫能在洞天內待上兩個月。

天仙洞天只是攝入闵郁容的心神，所以任憑她如何苦練，都不似在外界的時候。她的身體不會疲累、困倦，肚子也不會饑渴，更從不會有凍熱之患，正是闵郁容夢寐以求的練功寶地。

不過中途闵郁容的集中力也難免渙散，那時她也不會勉強自己，她會停下重複枯燥的練習，當真翻開那幾本标題驚悚的小書，以為放松消遣之用。

結果她便發現，自己果然還是自大了。從那幾本書中，那兩本講述天界大事和紅顏劍君的往事的，倒是貨真價實的消遣，自己不過得以跳出凡人的視角，知道了一些發生在另一個世界中的故事；

更令闵郁容感興趣的，卻是那些她聞所未聞的江湖手段——醫毒蠱術、暗器陣法、易容縮骨、甚至是各種騙術，受此啓發，她看完了江湖叢談那幾本書之後還不滿足，還特地在近乎無窮無盡的洞窟典籍之中翻找，找到了更多有關這些“小術”的記錄。于是對于該如何對付魚元振，她又有了新的思路。

夜以繼日的兩個月之後，闵郁容已經脫胎換骨，她回到自己的身體之中，輕輕解開腿上縛着的木板，從榻上起身，在熹微的晨光之中，她緩緩活動起筋骨來。

作為易含章最為看重的雲聲部的一員，闵郁容得以擁有一個單獨的寝室，并不寬敞的開間之中，只有一榻、一櫃、一幾而已。

闵郁容就在這間寝室裏輾轉騰挪。

一開始，她的動作還有些僵硬，但漸漸地，她的動作便越來越流暢、身影也越來越模糊。她像是一個技藝格外精湛的舞者，正在從頭學習一套嶄新排練的舞步，肉眼可見地，她正以不可思議地速度由一無所知到熟極而流。

這便是天仙寶卷內修洞天的功勞。

不過盞茶的工夫，屋內便看不見闵郁容的輪廓，她已經變成一團模糊的影子，倏地，這團影子又鑽過洞開的窗戶，像是一陣飒飒清風；又是一個閃念，這陣清風便重新從窗外吹回，無聲之中，重又變回闵郁容的模樣。

立定的闵郁容忍不住驚詫地檢查着自己，哪怕在洞天中已經多次演練過清風訣的效果，但她還從未想過，使自己真正的身體達到同一水準也能如此順利，只需要短短盞茶的适應時間！

如此一來，事情将大有可為，闵郁容心情振奮，決定盡快進行計劃中的下一步。

冷月梅是主管西院所有舞姬的舞蹈教習，她的住所離雲聲部不遠。

洗漱過後，闵郁容敲響冷月梅的房門。

冷月梅一向看重她，這其中卻并不是如金鈴所說，只是因為闵郁容練習刻苦而已，她還有着其他的算計。

她更看重的是闵郁容的臉。

在冷月梅成為西院教習之前，她曾經是易府如今的當家女主人、易含章的妻子薛氏從娘家帶來易府的女婢。薛氏娘子本就是易含章的嫡親表姐，母喪後多次被老夫人何氏接來易府教養，便如同在易府長大一般。她和易含章的婚事又是何氏臨終前親手敲定，所以完婚之後，薛氏接過易府內務也并不需要使什麽多餘的手段。

婚後不久，易含章便發現冷月梅的舞技不低，恰好可以作為他新立西院的教習，便開口向妻子讨要。而薛雲既知道他的性子，又念在冷月梅多年勤勤懇懇的份上，幹脆便将冷月梅的奴籍一銷，讓她以平民的身份接受易府的雇傭。

可冷月梅卻因此起了別的心思，她以為這是易含章想要納她為小的鋪墊。

殊不知易含章易公子在美色上根本是半個瞎子，他能分辨美醜，卻只是為了歌舞效果。再美的女人在他眼裏，不過都是道具罷了。

可惜冷月梅在西院多年，都從未看透過這一點，哪怕是她眼看就要徐娘半老的現在，還在做着靠獻美而重新吸引易含章視線的春秋大夢。

所以她格外看重闵郁容。

冷月梅開門見是闵郁容，原本冷淡的臉色也略微緩和，她将闵郁容讓進屋內，主動詢問道：“這麽早來，可是有什麽不适？”

闵郁容卻不答話，她右手端着一杯溫熱的水，左手從懷裏掏出一塊潔淨的帕子，便當着冷月梅的面将帕子在粗瓷杯裏浸潤，又敷在自己的雙眼上片刻，如是者三。

确認般地眨了眨眼，闵郁容這才将手中的物件放下，再擡頭看向冷月梅的時候，冷月梅便憑空倒吸一口涼氣。

闵郁容的眼睛完全不一樣了。

勾、魂、攝、魄，一時之間，冷月梅的腦子裏只有這四個字。她知道闵郁容是美的，無論五官還是身段，在西院之中，她也是百裏挑一的，否則她也不會早早選中她。但冷月梅卻沒想到，這還是她刻意遮掩之後的結果！

有這樣一雙眼睛，恐怕這世間已經沒有男人能夠抵得住她一瞥！而自己可是看着西院這批舞姬們長大的，又格外留意過闵郁容，但自己卻從未意識到她的遮掩之舉，這便說明，可能早在未到豆蔻的年紀，她便已開始藏拙！

既有如此美貌，又有如斯城府，冷月梅身上一陣惡寒，她再也沒有将闵郁容推薦給易含章的打算。

闵郁容還在看着她，冷月梅定了定神，心裏想起昨日府中的流言，于是她便自以為明白闵郁容此舉的用意。

“哼，”冷月梅忍不住冷嗤出聲，“原來如此，枉我照拂你多年，竟然今日才見到郁容你的真面目。真是好心機，好手段！”

“先生何必動怒，先生對郁容的打算如何，郁容也并非一無所覺。”闵郁容答得坦蕩。

冷月梅臉上諷意更深，“但你卻從未拒絕，”她覺得自己一直在被闵郁容暗地裏笑話，語氣更加不善，“今天我才懂了！你是連公子都看不上了，你這樣的人才，自然只有京裏來的貴人才消受得起。若非如此，你又怎麽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向我袒露真容？沒有我從中牽線，你又要怎麽才能巴得上前？哼！”

——原來時間已經這麽近了，離魚元振到達易府沒有幾天。

闵郁容不想這麽快便得到具體的消息，唇角一勾，她笑得格外妩媚。這一幕看得冷月梅心頭火起，只覺得對方竟全不把自己放在眼裏。

闵郁容察覺到冷月梅的心情，她不疾不徐地道：“先生何必動怒？郁容此來，也是為了先生的将來。”

“別說你還會照拂我的夢話！你以為我還會信你？！”冷月梅柳眉倒豎，“你想讨好貴客、攀上高枝，也該想想公子對你如何！”

闵郁容面色一肅，“易府對郁容的恩德，郁容不敢或忘。”話鋒一轉，闵郁容又笑了，“但郁容以為，先生在見過郁容的真面目之後，更該急于将郁容獻出去才是。”

這一句頓時驚醒了冷月梅，是啊，一時的激動不能令她完全失去理智，她看着闵郁容笑意盈盈的臉龐，心中只覺冰涼，這種等級的禍水，決不可讓易含章看見哪怕一眼。

不僅如此，如果還想讓自己多年的願望留有一絲希望的話，自己還必須盡快将闵郁容送進連易府也無能為力的人家手中。而倉促之間，這樣的人選自己又哪裏找得出來？除了就要到來的京中貴客之外？

思前想後，冷月梅恨得牙癢癢，卻又不得不承認，自己只能如了這禍水的心願。

冷月梅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這讓闵郁容對她的心思變化了如指掌，闵郁容只覺得冷月梅活得可憐又可嘆，因為她從不知道，她心心念念的易含章，反倒絕不會被自己的容貌打動。

“……我懂了，你今日便不用來了，等我的消息吧。”沉默之後，冷月梅的回答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闵郁容對冷月梅滿意地點頭，冷月梅不說，白日的練習她也是要告假的。既然已得到确切的消息，她當然更要抓緊一切時間進入天仙洞天，将面對魚元振的準備做到萬無一失。

不再刺激對方的情緒，闵郁容轉身便離開了冷月梅的房間。等她一走，冷月梅便再忍不住，砰地一聲，一手掃落闵郁容留在她房內的粗瓷杯子。

“小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