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天仙寶卷

不知現在是哪一年，離魚元振被殺的明統八年還有多久。

前世的闵郁容不曾有多少閑暇時間，但她卻看過不少小說傳奇，這無非是為了易公子層出不窮的新奇點子，但她也真正看出了趣味。

無論是夜盜金盒的紅線女還是聶隐娘、空空兒、京西店老人，最令闵郁容着迷的，并非他們被著述者所盛贊的義俠之心，反而是他們神乎其技的劍法，和千裏之間、倏忽而至的能力。

現在，同樣匪夷所思的事也發生在自己身上。

闵郁容閉上雙眼，黑暗的視野中，靜靜地漂浮着一卷散發着微光的帛書。

“天仙寶卷”——闵郁容“看着”這卷帛書，便自動知曉了它的名字。正當她想該如何看見其中的內容之時，念頭一動，這卷帛書已經在她眼前徐徐展開。

展開後，帛書的最右端便是墨跡淋漓的四個大字——天仙寶卷。名稱之旁，又是一行小字說明：紅顏劍君欽賜懲惡揚善之寶。除此之外，便是正文處“望氣”、“觀命”、“問蔔”、“內修”寥寥幾個大字。

闵郁容一眼便看見“劍君”二字，不由心中雀躍，她方才想起種種劍俠之能，便得知令她回到過去的，是位用劍的仙人，若是寶卷之中有一二劍術秘傳……

而這位劍君的名號卻是紅顏，這又令闵郁容浮想聯翩，身為女子，她自然對這個顯為仙子的名號更感親切，看來女子也能成為劍仙，且在天界之中，甚至可以稱“君”呢！

可懲惡揚善……闵郁容忍不住睜開了眼睛，黑暗中散發着微光的寶卷消失了，方才壓下的恨意再度翻滾而起，她不知魚元振那樣的人，是否可以稱為“惡”？而為了懲處這樣的惡人，天仙寶卷又允許自己做到什麽地步？

眼神一凜，闵郁容想，魚元振這樣的人，一定不是善人，但她這樣的人，恐怕也并非“善人”。

重新閉上眼睛之前，闵郁容在心中默禱，她既然不知令她重生的劍君所謂“懲惡揚善”具體該如何界定，那若是劍君不贊同她此時不擇手段的想法，就請劍君立刻收回寶卷，她闵郁容一定毫無怨言。

閉眼之時，闵郁容分外忐忑，她不是不貪戀奇術，但她更知道贈予背後必有代價的道理。她懼怕的不是劍君在聽見她的祝禱之後收回寶卷，而是劍君惱她不識好歹，收回令她重生的仙術，使她種種渴求、頓成夢幻泡影……

不過再次閉眼之後，闵郁容便見，天仙寶卷依然平靜地懸浮在那裏，一動不動。瞬間，她心中如釋重負，就當劍君對她如何使用寶卷都全無異議，她終于能夠将心思放在探究寶卷的神異上來。

将心神依次投向寶卷正文處的幾個墨字，當她的注意力集中在“望氣”二字上時，原本空無一物的間隙之間，瞬間便出現了一行墨色稍淺的小字，正是：山川地理、堪輿風水，望氣可察氣脈流轉之秘。心內默念“望氣”即可發動，每日限用一次。

看來是道家堪輿的本事，闵郁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這在建房子點吉穴的時候或許十分有用吧，但她覺得自己恐怕是用不上的。

又将注意力集中在“觀命”之上，另一行說明出現，正是：凡人有命、天定有數，觀命可知凡人命數幽微。心內默念“觀命”即可發動，對任一凡人只可使用一次。觀命只觀原定命數，爾為變數，不可拘泥。

能看見凡人命數本是個不小的助力，但又只能觀原定命數，這便和自己的前知之能相重疊，闵郁容沒有為此過于興奮。她只是從寶卷上特地叮囑的一句“爾為變數、不可拘泥”之中恍惚感到，送給她這封帛書的仙子，內心其實十分溫柔。

感到自己對紅顏劍君好似更敢于親近了一般，心中一動，闵郁容繼續“看向”下一項“問蔔”，那裏出現的說明則是：蔔筮吉兇、謀斷惟慎，問蔔可問前程吉兇。心中默念“問蔔”即可發動，每日限用一次。

提前知曉行事吉兇确實重要，闵郁容終于找到一項實用的本事，即便一件事做不做不由吉兇決定，但怎麽做，總可以憑此多加斟酌。

最後就是“內修”了，闵郁容渾不在意地将注意力轉到最後一項之上，但等她看完出現的小字，卻在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幾乎又要睜開雙眼。

只見天仙寶卷寬闊的幅面上，最後的空白處正端正地寫着：仰賴外物、終難成就，內修之道，在于锲而不舍、積少成多。心中默念“內修”即可将心神投入洞天靜室，世上一日，其中一年，并可模拟萬物、更兼典籍真傳。不限次、不限時。

闵郁容先是盯着“世上一日，其中一年”幾個字瞠目結舌，之後又看向“模拟萬物”和“典籍真傳”開始浮想聯翩。她唯恐自己理解有誤，幹脆直接默念“內修”兩字——

轉眼之間，闵郁容身邊一片光明，她發覺自己來到一片白玉廣場之中。

借着這裏無處不在的瑩白光芒，她頭一次看清了自己此時的裝束，她身上穿着青布窄袖的小衣、同樣用料剪裁的長褲，絕非自己死前披着的那件華彩通身的錦繡羅衫和十二幅夾缬的長裙，她的身形也要瘦弱一些——在易府做舞姬的時候，她們的飲食總是經過嚴格控制，她還是在魚元振那裏，才首次知道吃飽的滋味。

這裏沒有鏡子，她看不見自己的臉，而只是“心神”投入的意思，恐怕是指她眼下看見的這具身體，不過是躺在外頭那一具的模拟，并非當真被攝入洞天之中。但不管怎樣，她現在終于可以用雙眼再一次确定，她身上的光陰已然扭轉，自己回到了多年之前。

“啪嗒”一聲，她身邊落下一沓字跡潦草的書冊——像是剛被人寫就，又從天空馬虎地被扔了下來。闵郁容先是一驚，原地等了半晌，卻發現再無其餘異動，她方才恍悟：這些書冊，該不會就是傳說中的典籍真傳吧？

不知該說什麽，闵郁容只感到那位紅顏劍君在她心目中的形象隐隐有些崩塌，她上前拾起身邊的書冊，認真翻閱起來。

最上頭一本是本劍法，闵郁容一看《紅顏劍法》四個字，心中就倍感親切，這果然是劍仙隐俠的手筆，正是為自己一擊不中、遠飏千裏的夢想量身定做的。

紅顏劍法：紅顏劍君為凡人時所創劍法，劍君以之登臨武林絕頂。紅顏劍傾，如風雷急落、風波蕩平。習練前，需有身法基礎。

闵郁容翻開第一頁，對着扉頁上這行潇灑的說明頻頻點頭，心思已經飛到了千裏之外，遙想起自己練起劍法來，能有紅顏劍君尚未成仙時的幾成功力。出神片刻，她又注意到說明中的最後一句，既然需要身法基礎才能練習，闵郁容便先将這本劍法收在懷裏，又看起其餘的真傳來。

清風訣：身法輕功，疾速時如驅龍卷水、流布風雲；暗潛時如春風入夜、入戶無聲。

躺在紅顏劍法之下的，便是一本身法秘籍，闵郁容雙眼一彎，又覺得自己先前對劍君的腹诽真是大大不敬，自己不過一介凡人，既無德行又無學識，更兼心思狹隘，還死不悔改——如何承受得起劍君如此煞費苦心？

看來只能勤學苦練，方能報答一二了。

這兩本秘籍令闵郁容心中大為感動，但等她将清風訣也收進懷裏想要拜讀剩下的幾本典籍的時候，她便愕然發現，剩下的幾本從書名和篇目上看便再不是這般用途明确的技擊之術，而是仿佛鄉野奇談一般的筆記小說——

比如名為《仙神遠引，此方天界大事考》的，雖然讓人很想翻開看看，但好像知道了也不過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并不能對她眼下的處境和未來的計劃有任何幫助；至于《江湖叢談》、《紅顏劍君斬魔記》、《震驚！你忽視的身邊草藥，還可以這樣用！》和《奇門機巧》這些，更是令闵郁容提不起認真對待的興趣。

但考慮到這即便是鄉間怪談，也是紅顏劍君“欽賜”的怪談，和普通的書生妄想絕不相同，記錄的想必都是真實的仙界、江湖中的掌故。闵郁容目瞪口呆之後，也只好收下這份來自紅顏劍君的拳拳心意，并打定主意，自己只有在練武疲累之時，才會翻開這些書籍，以作消遣之用。

檢視完這幾本從天而降的典籍之後，闵郁容興奮之餘也不免有些失望，如果這幾本書便能稱之為典籍真傳的話，那這個天仙洞天，最重要的功用，也就是身外一日，洞中一年的時間流速了……

仿佛感應到闵郁容心中的小視，“轟隆隆——”巨大的響聲在洞天深處響起。

闵郁容向遠方看去，原本冥冥濛濛、渾然一體的天仙洞天之中，天際忽然裂開一個巨大的口子，像是傳說中立在大地盡頭的天柱，又像是一道貫通天地的傷疤，猙獰的裂口之中，幽深的顏色深不見底。闵郁容極目遠眺，情不自禁向天邊走去。

看上去遠在天邊的裂口卻只花費了闵郁容幾步的工夫便走到近前，她壓下心頭一陣驚跳，向裂口中探頭望去，只見裂口之內岩壁古拙，像是某種來自荒古的猛獸的巢穴，讓闵郁容不敢多看，洞穴深處自有照明，她乍眼望去，一片密密麻麻，幾乎讓她以為自己正面對着數不勝數的骸骨。

那裏面層層疊疊的，竟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書架！

闵郁容站在裂口邊，心神劇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