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易府家姬

雲雷州，玉泉山館，易府別院。

闵郁容醒了。她在單薄的衾被中睜開雙眼，黑色的瞳仁仿佛一雙黑洞，一眨不眨。驀地，兩滴眼淚自她的眼角無聲地湧出又落下，消失在頭底的竹枕上。

索帥終究還是死了，她想，何訓這個千古罪人，是自己看走了眼、害死了節帥。

皇帝是扶不起的，只要神策軍左右兩衛還在魚元振和陳明佐這對師徒手中，他們便牢牢捏住了皇帝的性命，哪怕加上何訓的左金吾衛和索帥偷偷調遣入京的少數精銳也毫無用處。未經軍旅終究是自己的弱點，有些事只能想當然了。何訓呀何訓，別管他對自己多麽言聽計從、迷戀恩寵，自己沒能從他魯直的武人外表之下看出他的怯懦不堪，反而将重注下在他身上，活該大計落空。

但千不該萬不該，自己不該連累了索帥。哪怕索帥沒有死在含元殿，還能夠逃出長安，但他終究也是因着這一次的舊傷而暴亡。

索帥逃出長安之前，她便在何訓為她打造的錦繡堆之中嘔血而死，這是晏寧給她用的憐卿的副作用，他對此早有明言。哪怕有着種種不足，但憐卿終究是起死回生的神藥。晏寧當年說過，憐卿只有一枚，用在自己身上，便要物有所值才好。對他而言，這句話也許不過是句調侃；但對于闵郁容而言，不管是在泾陽還是在長安，這句話她片刻不敢忘記。現在看來，這卻是自己心上一道猙獰的裂口——若是當時索帥任由自己爛成一灘碎肉，這枚憐卿，是否便能在多年之後，救下他自己的性命？

她死之後，索帥逃回泾陽，但他已是先機盡失，大義名分也全掌握在魚元振手裏。之後幾年，索帥便在朝廷和心懷異志的各方勢力之中苦苦支撐，直到他再也撐不下去。他死之後，在索家手中傳承三代的泾陽節度，也一夜之間、風流雲散。

而宦官們的好日子卻是剛剛開始，挾天子以令諸侯，陳明佐親自将皇帝軟禁在重重宮闱之後，而他師父魚元振便可以在前朝從容措置，将朝堂上的衮衮諸公、長安城中的簪纓門閥，殺了個血、流、成、河。

但她不關心這些大臣們的命運，她只悔恨，恨自己沒有盡早認清。

哪怕那一次的計劃成功，天子和何訓便會履行承諾麽？又或者自己一開始選擇的不是帝黨而是宦官，難道泾陽軍就能從此高枕無憂？

不，不是的。這個世道，沒有何訓也會有王訓、張訓。而不管是天子或是魚元振，他們面對權力，其實并無分別。

在将重注都壓在他人身上的那一刻，自己便已經輸了。

但索帥卻信了她，并不惜親身進京，為此，闵郁容幾乎不能原諒自己。

萬幸，上天竟願意給她重來一次的機會。

不知為何，闵郁容發現自己已經轉世重生、回到她“過去”的軀體之中了。

她不是從身周的擺設環境看出這一點的，也不是從腦內憑空多出的那個“天仙寶卷”上發現的，更不是從她“死後”還能“目睹”幾年之中的身後事上判斷的——她是從她眼睑上熟悉的拉扯感、和她即便熟睡依然被硬木板捆紮矯直的雙腿上确定這一點的。

她回到了多年前，身為易府家姬的自己身上。

闵郁容，原名闵二妮，雲雷州砀山縣碾子村人，父親是村裏一名普通的獵戶，母親操持家務之餘還善于伺弄莊稼，上頭有一個比她大十歲的哥哥，早早便能跟随父親進山打獵。有糧有肉，又有皮毛出産，闵家原本的家境在附近也算是很過得去。

變故是突然來臨的，整個碾子村人大都靠着砀山為生，但一夜之間，這一片山林便姓了易，再也不許庶民們進山打獵了。據說易府的家主在京城長安做了大官，要在家鄉置下別業，好待他翌日告老之後優游林泉。而為他擇址的風水先生、門人清客一眼便看中了碾子村附近這一片荒山，尤其是山中的一眼溫泉，更是被他們吹捧為千山靈眼、一甕秀壑。

這些典故都是她在被賣到易府之後漸漸聽說的。在此之前，不足七歲的闵二妮只是知道，除了爹不再出門打獵，而娘開始喜歡嘆氣以外，家中的飲食起居一如往常，但忽然一天，睡夢之中，自己便被哥哥抱着離開了家門。離開家之前，只有剛來到自己家的嫂子為哥哥和自己送行，她塞給哥哥一包不多的幹糧，又讓自己不要吵鬧，便催促着哥哥上路。

那一天，哥哥從破曉走到傍晚，終于來到了易府在砀山那眼玉泉邊新建的別莊，于是闵郁容便被賣給了易府。闵郁容沒有去想，若是易府沒有買下她，哥哥是會帶着自己回家，還是将自己領進深山；她也不願意去想，爹娘事先到底知不知道哥哥的打算。事實上，自從來到易府，她根本不允許自己再想起闵家的任何一個人。

她和那個家唯一的聯系變成了一個闵字，她的名字也被改了，闵二妮變成了闵郁容。聽教管媽媽說，本來起的名字是玉容，但被公子看見，說是太俗，于是便改成了郁金的郁，借一些芬芳馥郁的意思。

闵郁容極愛這個郁字，可不是嗎？不管是在雲雷還是在泾陽，哪怕是在長安被何訓捧在手心裏的那幾年，她最讓人念念不忘的，便是眉間這一縷揮之不去的挹郁之色。

但此時她“尚未”承蒙魚元振的青眼，這一縷郁色還未被磨成一柄尖銳的冰錐。在由雲雷而之泾陽的這一路上，為了避貴人的諱，她是一具叫做闵容的軀殼，而魚元振用他手中的鋼刷銀針在這具軀殼上重新刻下了這個郁字，直到她将之帶入墳茔。

不過現在，這一點寒冰般的銳意自然也随着她一并複活了。郁容、郁容，這次她又要不要去掉這個郁字呢？

這也許依然不由她自主，闵郁容想。如果自己沒有猜錯，這一世，易府依舊避不開前往泾陽宣旨路過此處的魚元振，而如果找不到其他辦法，她也依舊會毛遂自薦，不讓魚元振對易府中其他人動手。

是，自己在易府這十年說不上過得多好，身份也不過是個卑微的家姬，供人取樂的玩意兒。但易公子總歸對自家這些女兒家不錯，也從未随手拿了哪位姐妹送給前來冶游的賓客，他總是說，這都是他親手調丨教的好女樂，憑什麽讓其他俗人占了便宜？

看在他爹在長安當着光祿寺少卿的份上，這附近沒人敢和他計較。所以家姬的日常雖則辛苦，但終歸只需要哄好易公子一個人。而易公子又是個纨绔中的奇葩、舞坊轉世的癡人，他養着這些新鮮水嫩的小姑娘，一不需要她們陪客，二不需要她們侍寝，他只是嚴格要求她們的舞姿、身段、嗓音、樂器。為了跳好仙妃山鬼，他還要讓她們或是粗通道經、養一段出塵氣韻；或是從貓貓狗狗養起，再進山尋訪薜荔藤蘿、喚回些山林野意。

而她們也沒有辜負他，在這雲雷州中，能被易公子招待一場歌舞，便是吹噓的資本，為此寫詩做賦的才子騷客更是層出不窮。一場新舞排好，本地望族競相模仿，卻又被所有人在背後譏嘲東施效颦。自闵郁容身段長開，被公子欽點登臺以來，哪怕是天生多思的她，也在這幾年的苦練之中，找到一種所有努力都會被認可的堅實感覺。

但他這樣的心血、這樣的傲氣，也終究有扛不起的人。別說是易含章易公子，便是他親爹易少卿在魚元振面前，也不過就是個随手捏死的螞蟻。

而易府和易公子畢竟救過闵二妮一條性命。

自己又有什麽豁不出去的呢？

哪怕魚元振私底下最喜歡親手折磨美人，并欣賞她們在他手底殘破哀嚎的樣子。

哪怕她已經經歷過一次這樣的地獄，并最終被魚元振扔在泾陽館驿中等死。

但選她總比選金鈴要好。

金鈴是忍不得的，她性子那樣驕傲，當晚便會和魚元振玉石俱焚的。姐妹一場，闵郁容既不願意讓她死得毫無價值，也不願意去賭易府會不會受此牽連。

在那一場招待魚元振的晚宴之前，易公子只告訴她們今晚的貴客非同小可，令她們拿出所有的本事，演一出天仙獻舞。

那一場的主角是金鈴的仙妃，曲畢鼓停，她頓足回首，頭頂丹鳳垂下的寶珠紅得似血，場上場下，幾乎所有人都在看她。而闵郁容卻注意到魚元振的眼神。

魚元振的目光讓她毛骨悚然，這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她知道那位面目清癯好似儒臣的中年人和以往所有前來的賓客們想要的東西都不同。于是搶在他開口之前，她便上前跪在魚元振面前，竭力向他賣弄着淺薄的風情，又在他眼前演起一出貪慕富貴、姐妹反目的好戲。

出乎闵郁容預料的，魚元振竟然順着她的意思改了主意，當場便向易含章讨了她。她後來知道，這是魚元振自诩看破世情，于是格外喜歡看俗人在他面前表演人心不堪的緣故。

無論如何，她也許真的傷了金鈴的心，但她也換下了金鈴一條性命。

即便在她最痛不欲生的時候，她也沒有為此後悔過。

闵郁容擡手摸了摸左肩，觸手光潔，但只有她自己清楚，那裏“曾經”有她為了這一場由雲雷到泾陽的折磨而留下的紀念品——一枚鬼面蝶的單翼刺青。

蝶翼上的鬼面是她刻意求晏寧留下的疤痕，他笑話她記仇，可她怎麽能不記仇呢？

也許選擇何訓、投效天子也是因為她記仇吧！她太想盡早了結魚元振，這讓她犯下了錯誤。但事隔一世，她已然冷靜得多，這不僅是因為她跨過了生死，更是因為她看見了，她看見魚元振的好日子也沒有過太久。

在索帥死後，各路藩鎮紛紛撕下聽調不聽宣的面具，鼓噪着要揮師進京、劍斬奸宦魚元振、讓天下重歸聖天子之手。雖則誰都看得出這不過是他們擁兵自立的幌子，但群雄蜂起之中，魚元振不久就被他青出于藍的好徒弟陳明佐一被子蒙死，頭顱也被陳明佐親手砍下、拿出去平民憤了。

這可真是天理循環。

在深沉的夜幕中，闵郁容笑了，她現在能夠克制自己的恨意。在随時都可能與魚元振“重逢”的現在，自己在面對他之時依然能夠言笑晏晏，這一點真的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