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陳明佐

同一時間，在離大略整理好的營盤極近的地方，闵郁容正藏在一株她叫不出名字的喬木茂密的樹冠裏。

先前在山裏那一通折騰可把她累得不輕，她有一眼沒一眼地盯着忙亂的營地，并不真正在想着後續的計劃。

山裏的事情自然都是闵郁容的手筆，她從易府離開的時候，身邊不僅有她事先要求的硫磺硝石、衣物食水等物，更有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薛雲從自己嫁妝裏找出來塞給她的。

闵郁容想了想也就收下了，薛雲大概是知道了她在易府做舞姬的時候，跳得最好、最多的，便是蘭陵王入陣曲裏的蘭陵王。

不過闵郁容收下這柄劍卻只是為了分外實際的理由，雖然還沒有來得及，但她遲早要練習紅顏劍法。只等将魚元振打發走，她便打算在趕路前往泾陽的路上，将休息時間都花在洞天之中的劍法上。

所以她當然需要一柄寶劍。

說起來，寶卷洞天的功用真是不可小觑，經過這一次，闵郁容對此已經深有感觸。

在離開易府之時，闵郁容的計劃尚且十分粗疏，她打定主意要用鬼神之事吓走魚元振，但她對其中的細節并沒有完全确定，她準備到了現場再就地取材，這本也是題中應有之意。

不過一上路，她便發覺了自己的天真。

闵郁容這才想起，雖然多活了幾年，但其實自己從未試過，如何只憑自己一人一馬，在野外不迷失道路。

想想她作為昂貴的玩具的上輩子，終其一生，不過是從一個籠子前往另一個籠子，連她身為“玉覺真人”在長安城外短暫存身過的白雲觀，都不過是為了更好地尋找目标而營造的誘餌，而絕非什麽真正的出塵清修之地。

頭一次面對廣闊天地，闵郁容只得感嘆，自己要學的東西尚有很多，正在她恍惚之時，天仙寶卷便為她解決了這個難題。

眼前一花，她被強制吸入寶卷洞天之中，定神後她便發現，她在其中練習過江湖絕技的白玉廣場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與外界一模一樣的山野小道，她身邊還站着一匹毛色體型和易府為她準備的那匹完全一致的駿馬。

不過和外界伸手不見五指的真實環境不同（薛雲對她自有摸黑趕路的手段已經深信不疑了），在這裏，随着闵郁容的心念轉動，她便既能洞見正确的方向，又能明了腳邊的障礙。

這可真是仙人手段。

但更神奇的地方還在後頭，正當闵郁容以為，自己可以利用寶卷洞天來熟悉路徑，之後再實際上路的時候，寶卷洞天又一腳把她給踢了出去。等一頭霧水的闵郁容再次身處荒野之後，她便驚奇地發現，自己雙眼所見依然是幽暗的小路，可腦海中卻是方才在洞天中洞察遠近的視角。

在外界看來，這一切變化不過是闵郁容立在原地，怔愣了一彈指。

适應了雙重視野之後，認路的難題便迎刃而解，她再不遲疑，催動駿馬，連夜飛馳進了深山小徑。

之後的事便簡單多了，找到一座安全的山洞之後，闵郁容一閉眼便進入了天仙洞天，果不其然，這一次洞天已經為她模拟出了一座完全一致的砀山。

借此，她得以在砀山裏真切地摸爬滾打了一番，并最終完善了自己計劃中的第一部分。

魚元振的大隊到達之前會有一隊探路人馬，這一點她是早知道的，而她也知道神策軍身為禁軍，其中不說個個精銳，但也都是見多識廣，要想吓住他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好在她對此早有準備。

雷震子——這就是她在第一次進入寶卷洞天的不到一年中受到的最大的驚吓。

她是在用來《奇門機巧》這本書中看見有關雷震子的描述的。

那句話分外簡單——雷震子，火器、暗器，又，道門所謂□□是也。

闵郁容身處天仙法寶之中，當然對一切號稱道門之物分外好奇，于是她便認真看起有關雷震子的一切來。

其中最為關鍵之物，不過是被稱之為火藥的藥粉——硝石、硫磺、木炭，通通研成末子再加蛋清混合陰幹。闵郁容見號稱能夠引雷開山之物竟然如此容易就能得到，便幹脆在洞天中親手實驗起來。洞天模拟萬物的功能不是吹噓，這些材料又不過凡物，闵郁容也不是什麽冒冒失失的性子，她一次便成功了。

而若是要問實驗的結果？

她當場三魂便去了七魄。

這還是她自己制備的粗陋版本，她便覺得九天驚雷也不過如此，也許是看她當時的反應太不像樣，洞天還憑空為她提供了一枚手藝更精細的雷震子，之後的事情也就不必再說。

心魂甫定之後，闵郁容便意識到，這門江湖奇術能夠起到極大的作用，尤其是在戰陣之中……這其中的細節，她暫時還未想好，軍旅之事她從來霧裏看花，一定要再和索帥商議才是。但對于迫在眉睫的魚元振，她倒是因此而冒出了這個裝神弄鬼的點子。

剩下的事情倒也簡單，天仙寶卷雖有千般妙用，但終究不能為她隔空取物。雖然以她現在的身手，她大可不告而取，但那又何必？所以她先是在薛雲面前廢了一番唇舌，得到了這些道門中用來燒煉金丹的常見物品，又實踐了一番她剛從洞天中摸熟了的步驟，得到粗略版本的雷震子之後，這才正式從易府出發。

而到了砀山之後，她更是在心神之中細細模拟過雷震子的效果和用法，并抓緊時間新學了幾門手藝——口技和篆刻、做舊。回到真實的砀山，她先是就地取材的血紅色漿果汁混上用火堿調好的化冥水，這東西化別的都對不起這個名字，但用來對付皮子卻是一絕；又挑好幾株葉片形狀合适的藤蔓，并在進山的路口處設計好用藤蔓做的絆索，再把“砀山神君”的黑石神主準備好，這才萬事俱備，只等獵物上門。

不必她費心，獵物竟主動進山了，這卻省下了她不少事。于是闵郁容便如同漂浮的幽靈，一路跟在葛圖和金複川這支隊伍的左近。

清風訣的身法之詭異，此方世界中從未有過，于是所有人都沒有發覺，就在他們身邊，一直都有一位“隐形人”。

金複川的絆倒是因為她拉起了絆索，事後不留痕跡是因為她在他們走過後便收拾了現場，詭異的侵蝕變色效果是化冥水的功勞，奇怪的聲音則是闵郁容口技的小試牛刀，最後的雷擊則自然是雷震子的完美收場。

至于砀山神君是如何“被冒犯”的？當然是闵郁容事後才捏着鼻子在金複川他們撒尿的地方布置出來的場面——挑一棵老樹，切掉一段樹皮露出樹心，将刻好字做好舊的神主牌位牢牢黏上去，再用之前切割下來的木料做出石頭長在樹心裏的假象并整體打磨、做舊，沾上些苔藓地衣，最後撒上水跡……

這就是石護兒後來看見的模樣。

就算沒有石護兒回頭查看，闵郁容也打算啓發啓發那群慌不擇路的兵士的，稍加布置，将一兩人引來此處并不困難，不過石護兒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也着實為她省下了些手腳。

所有這一切苦功，卻不是為了讓這群當先探路的人馬回去阻止魚元振的，闵郁容既知道他們阻止不了，更知道他們只要有點腦子，都不會選擇這一條路，而是只會死死瞞住。

——這只是一場規模盛大的伏筆罷了。

她真正想要将“砀山有山神、且山神并不歡迎外人”這個故事植入腦海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她此時正翹首以盼的陳明佐、陳公公。

和魚元振不一樣，闵郁容和陳明佐在某一段時期裏，竟也可稱得上一句君子之交了。

那是在她于長安城中名聲鵲起的時候。她做女冠打扮，在白雲觀裏小心地經營着自己的名聲。

那時，她身為泾陽節度府在京城的暗樁，自然要避開所有可能令她身份暴露的人。雖然因為憐卿的緣故，她已經和被魚元振折磨之前有了不同，在泾陽的三年更是讓她氣質大變，再加上衣着打扮的變化，她并不覺得自诩洞明的魚元振還能認出她，但她依然極力避免和魚元振照面的可能。

可千般算計，她卻也忽視了同樣在易府宴席上見過她一面的陳明佐。

當她在一場文會之中意外見到陳明佐之時，只一眼，她就知道對方認出了她，而那一場文會之後，陳明佐便成為了她在白雲觀靜齋中的常客。

陳明佐第一次拜訪靜齋的時候，他們兩人沉默地對坐了一個下午，再之後的每一次幾乎都是如此。闵郁容能夠感覺到，因為他們也許便是這世間唯二兩名在見證過魚元振最為暴虐的一面之後還活着的人，陳明佐在利用自己安放他本人的一部分真實。

他們都不排斥這樣的共處。

陳明佐偶爾也會說說話，這對闵郁容來說是個難得的套話的機會，于是她便也當做他們之間的微妙關系并不存在一般，坦然回應他。若說在他們之間短暫的交往之中，誰是更加別有用心的一個，那也只能說是闵郁容本人。

這一段“君子之交”，一直持續到闵郁容選中何訓為止。

陳明佐在闵郁容告訴他之前便自己發現了這一點，何訓是皇帝的人，而那時候魚元振已經将皇帝視為獨屬自己的籌碼，他遲早會對所謂的“帝黨”動手。于是在最後一次拜訪中，陳明佐頭一次說起了自己的師父、當時已經如日中天的魚元振。

他說他“威福自用”。

這不過是自以為是的另一種說法，如此不客氣的評價令人很難想象是出自于以謹言慎行聞名的陳公公口裏，于是闵郁容便知道，這句話就是陳明佐好自為之的臨別贈言。

之後闵郁容便果然再也沒有見過陳公公。

直到現在——

陳明佐邁下了馬車，正在一位軍官的陪伴下走進闵郁容用餘光監視着的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