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殺人
闵郁容到達驿站的時候已經晚了,她只見到了秦氏倒在血泊之中的屍體。
秦氏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人正面捅入心口而死的,鋒利的兵器幹脆利落地切斷了她的心脈,又毫不拖泥帶水地拔出,約莫是兵刃上開過血槽的緣故,秦氏的血流了一地。
兇器最有可能是神策軍中的制式長矛。
闵郁容先前猜的沒錯,被陳明佐派去執行滅口任務的人,不論他是誰,一定已經被陳公公的鄭重其事吓着了。他不僅會徹底執行滅口的命令,還會讓知道有過滅口這個命令的人維持在最小範圍。
否則他犯不着讓已經債多不愁的探路小分隊為他埋人,這一安排完全說明了他選擇動手的時機:在大部隊離去之後、身邊只有早就知悉內情的殿後小分隊的時候。
但這只是對早已身在大營的驿丞兩人而言,對于孤身留在前山驿中的秦氏,行事則不需類似的顧忌。
闵郁容想通這一切的速度很快,但她依舊沒能來得及。
她從秦氏身亡的竈臺邊找到了一把小巧而鋒利的割肉小刀,那大概本是為了魚元振在此用膳而準備的。她将小刀揣在懷裏,又一次返回了正迅速拔營的營地。
重新到達營地,她按照記憶中的方向找到了關押驿丞二人的帳篷,那頂帳篷又小又不起眼,但卻是此時一片忙碌的大營中,唯一不受影響的地方。
躲在暗處向懷疑中的關押處窺看時,闵郁容已經換了一身打扮。軍中外衫本就五花八門,從易府出來時她便是一身便于遠行的男子裝束,于是她也沒費心再找一件。她只是順手拿了一套保養良好的犀皮軟甲,又紮上革帶、帶上頭盔,将做工精良的寶劍佩在顯眼的地方,便大搖大擺地向那頂帳篷走去。
闵郁容上輩子不是沒殺過人,只不過不是親自動手罷了,現在她發現,親自動手好像也沒什麽難的。
她看着眼前那張年輕的面孔上的神情由疑惑到恭敬又到錯愕,最後終于一動不動。
那把割肉小刀錾銀嵌寶的刀柄正插在護衛的胸口上,幹淨得仿佛只是一個別致的裝飾。闵郁容終于發現天仙洞天對自己而言有多麽寶貴,即便是殺人這樣的事,只要下定決心,自己也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變成熟手。
她沒有将小刀拔出,只是将軟倒的護衛輕輕放在地上,便閃身進了帳篷。
驿丞和那個少年雜役确實被關押在裏面,依舊活蹦亂跳。
闵郁容心中,繃緊的弦放松了一瞬,将兩人從繩索中放開之後,她才重新返身将帳外護衛的屍體拖了進來,并希望在這短短的時間內,沒有人注意到營地中這一角發生的變故。
此處不是解釋的地方,他們也遠未脫離危險。營地中往來着衆多無甲的兵丁和民夫,闵郁容眼前這一老一少身上的裝束實則并不打眼。她打量了他們爺倆一眼,便将護衛頭頂的頭盔取下,一把扣在了張驿丞花白的腦門上,又将護衛手中的長矛塞給了石護兒,再看了看兩人的腳底,見他們因為常在山中走動,都穿着靴子,便也不再動作,只是開口吩咐道:“一會兒跟在我後頭,遇見人別慌,我來應付。”
張驿丞和石護兒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鄭重的神色,他們剛從目睹護衛屍體的驚愕中回過神來,兩人不再出聲,只是向眼前人緩緩點頭。
闵郁容笑了笑,雖然這一次的微笑在張驿丞眼裏除了令他寒毛直豎之外再無別的感受,但他也終于麻木了,他拍了拍石護兒扶着他的小臂,石護兒便松手站直,搶先一步,立在張驿丞和闵郁容中間,像是在護着他。
闵郁容對此并不在意,她繼續留意着帳篷外的動靜,在她身後兩人的屏氣凝神之中,她終于認為時機已到,向身後揮了揮手,便一馬當先,向帳外走去。
賀孚目送着最後一隊民夫跟在車馬後離開,他筋肉虬結的面龐一抽,向重新變得和野地沒什麽區別的營盤中走去。
身處群山之間,哪怕是暑熱正盛的六月,賀孚也只覺得一陣陣的森冷。想到整座營地中除他自己之外,便只有他将要親手處決的兩名活口和他派去看守他們的親信護衛梁武子,賀孚更覺得身周環境說不出地安靜。
葛圖和金複川被他打發回驿站收拾那一頭的場面了,不光那兒還有個死人要埋,魚公公的擺設更是不能丢着不管,這一場算是白折騰了。但好消息也不是沒有,至少山裏大抵是不用再去,少繞些路也好早日到達泾陽。
從他親手拿下金複川開始,整件事就透着一股不尋常的氣息。而後頭發生的一切都說明,所有的不對勁都在于——葛圖他們第一次進山時到底發生了什麽。
這個問題看似很重要,但賀孚一點都不想知道。
陳明佐的果斷處置說明了一切。賀孚這個隊正不是白當的,哪怕他的腦子并不多麽靈光,也不大會讨好上司,但單單是知道什麽該問什麽不該問這一點,便足夠他在陪戎校尉上穩穩坐住了。
一聽到滅口的命令,賀孚便知道又是自己當好聾子和啞子的時候了,不僅如此,他還要将任務完成得盡可能的安靜——哪怕那只是他當時下意識的反應。
如果滅口的命令是從魚公公那兒得到的,賀孚絕不會想這麽多,他又不是不知道這一路上被獻上的各色美人最後都去了哪裏。所以他和他老大段星楠不同,他從不主動向魚公公跟前湊。
但那位小陳公公和他師父不一樣,雖然是在出京之後賀孚才和陳明佐有過接觸,但他武人的直覺告訴他,對方心裏沒有那股子嗜血的勁頭,不會無故殺人。
只帶着梁武子一人,他先去處理了沒被帶到營中的那位老婦,再用梁武子替下先前看守驿丞和雜役的護衛,嚴令閑雜人等不許靠近那附近之後,他才親自去打理拔營事宜。順便還給葛圖和金複川提前交代了一聲他們之後的任務。
只剩下最後一步了,賀孚沉重地想,最後處置完那兩個活口便可以告一段落,希望不要再出什麽纰漏。
臨時充作關押地點的帳篷在營地原本的西北角,那裏較為靠近砀山,地勢不如營地其他部分那麽平坦,以他現在選擇的路線,不走到極靠近的地方,賀孚是看不見那邊的情況的。即便知道這麽大的平地在附近已是難得,他心中不免也有些煩躁。
轉過一道低矮的山梁,賀孚視野便是一開,孤零零的帳篷邊,一個身披軟甲的身影正背對着他。
那人不是梁武子!
表面看不出任何端倪,賀孚心裏卻是一沉,事情果然不會那麽順利。他面色如水,腳下踩着不緊不慢的步點向那邊走去,但右手已扶上了腰刀的刀柄,
賀孚已經來到了那人背後,噌地一聲,他抽出了腰刀向前揮去,雖然疑惑那人的毫無反應,但他不覺得自己會在這個距離上失手。
厚脊的直刀被他揮舞出了凄厲的破風聲,賀孚曾經不知多少次目睹他對面的敵人在自己這樣一刀之後連面孔都被一分為二、翻出猙獰的皮肉甚至骨茬,但今天注定不是他的幸運日。
因為他的對手是闵郁容,她擁有一套他從未見識過的身法。
闵郁容将張驿丞和石護兒順利帶出營地之後便讓他們在山中躲好,而她自己一轉身又重新回到了這裏。她在這裏等待遲早前來滅口的人,并以“毫無防備”的後背引誘着來人搶先出手。
而賀孚的行為确實沒有出乎她的意料。清風訣暗潛時形同鬼魅的長處已被闵郁容反複利用,面對賀孚殺氣騰騰的一刀,她再次一擰身、一旋踵,如翩然起舞一般,她從賀孚大開大合的刀影下從容地避了過去。
闵郁容此時前所未有地冷靜,死生一線的感覺刺激着她,眼前的一切都像正在無限拉長,雖然只有一套清風訣在身,闵郁容心中卻并無絲毫畏懼,她一邊避開賀孚老辣的出手,一邊在心內謹慎計算自己一擊必殺的機會。
她從不知道自己還有這樣的天賦。
賀孚一刀失手,心中驚疑卻并不服氣,他覺得對方剛才跳舞一般的動作實在是全憑運氣,自己只要再緊逼一步,對方就要束手就擒。于是他氣勢更盛,整個人如泰山壓頂一般,向闵郁容合身撲去。
但這正中闵郁容的下懷。
她整個人以不可思議的姿勢蜷作一團,自賀孚腋下的空隙中游魚般鑽到了他的背後,緊接着她的身形便迅速地伸展,釘子般紮在原地飛快地一旋,舒展的右手便柔韌地從背後攀上了賀孚的脖子。
感到自己頸間那一點涼意的瞬間,賀孚只覺得寒意順着他的脊背滾滾而落,腦中大喊不妙,但一時之間,他向前撲出的勢頭已經連自己都止不住。
和剛才旋轉的方向相反,闵郁容右手中一點寒芒閃過,她腳下不停,整個人便如同一道微型的龍卷,眨眼之間,便離開了賀孚背後一射之地。
闵郁容的身後,賀孚卻是一個踉跄,他魁梧的身軀先是向前一躬,又直立而起,突然得沒有任何預兆,“噗呲——”的噴濺聲中,一腔鮮紅的頸血從他颌下噴薄而出,将他飛速模糊的視野也染做一片血紅。
疾速時如驅龍卷水、流布風雲。在賀孚終于撲通倒地之後,闵郁容便不再回顧,腳下的清風訣再無保留,不僅帶走了她本人,更是如一陣平地而起的飙風一般,吹散了這附近濃烈的血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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