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薛雲的報答

“一碟玉尖面、一道碧澗羹、一壺羊乳。你們這兒可有現成的幹糧肉脯？若是價錢合适，我要的量可不小，小二哥可能做這個主？”闵郁容笑着問。

跑堂王三被這個笑容晃得眼前一花，卻不敢多看，只是一面連連點頭，一面重複着闵郁容的吩咐，“玉尖面一碗、碧澗羹一碗、羊乳一壺，一會就來！幹糧有烤馕、饅頭、幹烤的豆面、饆饠，最耐久放；肉脯新作了鹿肉、和獐子肉兩種。咱們店裏平日也做熟客的生意，價錢還得喊掌櫃的上來和您談，請您稍待！”

說完這些，王三便又見那位好看得吓人的女客沖他一笑，他心裏又是一陣驚跳，先前進門帶着帷帽的時候可看不出來長這樣啊！但王三又向女客對面那位粉面含霜的紅衫女子一瞧，在心裏嘶了幾聲，知道這八成便是東家等的貴客到了，一會這一頓和幹糧保不準都要白送，自己可不敢冒犯了貴客。在心裏連連默念幾聲阿彌陀佛，王三才總算穩住心情，轉身下樓傳話去了。

等小二下樓去了，闵郁容才端起面前的茶盅喝了一口，也不說話，只是看着對面的金鈴笑。

金鈴終于沉不住氣，她伸手在桌面上一拍，先是從鼻子裏扔出來一個哼聲，再粗喘了幾口氣，這才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你瞞的我好苦啊！闵、二、妮！”

這座和源樓是易府的産業，闵郁容上樓之後見到小二對金鈴的态度時，便明白了這一點，金鈴當然是被易府裏什麽人允許或是專門派出來等着自己的。而那個什麽人當然不會是甩手掌櫃易公子，而必定是思慮周全的薛娘子了。

只是不知道金鈴對自己離府的內情知道多少，闵郁容放下手裏的茶盅，渾不在意金鈴特意喊她的小名，反倒是敏銳地問：“這麽說來，府裏明面上的說法就是我被爺娘贖回去了？”

金鈴沖天翻了個白眼，闵郁容拒絕接招，她一肚子的質問也只好先放一邊，又從鼻孔裏噴了口氣，再開口時，金鈴的表情已經平靜得多了。“應該是吧，不過你走的第二天我就跟出來了，現在府裏傳的是什麽說法我可不知道。”

“不過我猜，你私底下的名聲不會好的。”臉上浮現出幸災樂禍的笑容，金鈴說：“你是不知道，冷教習恨透了你，你離府這件事就是她告訴我的，你可以猜猜她當時是怎麽編排你的。”

闵郁容聞言一臉無奈，還能怎麽編排？左不過就是貪慕富貴、忘恩負義、不擇手段一類呗？要不要再加個心機深沉、狐媚成性？

見她的臉色，金鈴就知道她猜得七七八八，便接着道：“具體的我就不說了，說起來我還嫌髒了嘴。她自己心思龌龊，便以為咱們都和她一樣，德性！哼！”

揮了揮手，金鈴看來是徹底看不上冷月梅了，畢竟冷月梅管着她們平日的練習，金鈴從前談起冷教習的時候還不會這麽直白。“但要不是她，我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知道，你招呼也不打一個，便要展翅高飛了。”金鈴直視着闵郁容，語氣裏卻沒有多少質問的意思。

闵郁容低頭默了默，也不再微笑，“娘子怎麽跟你說的？”她問。

金鈴嘴角扯出一個弧度，聲音裏卻并無多少溫度，“她說得離奇，我不想相信，但我左思右想，又覺得沒有別的解釋了。”

“闵真人，”金鈴喊得鄭重，聽在闵郁容耳裏竟有一種決絕的氣勢，“在西院這麽多年，咱們兩人都是一道。你以前和我說過，雖然舞姬聽上去卑賤，但是在易府幹幹淨淨的活着，就算是一輩子都是舞姬，也沒有什麽不好，咱們不必覺得低人一等。”說起往事，金鈴的語氣柔和了些，“這是傻話，我們都知道。但我明白你的意思，若是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來，那我們這樣的人活着又有什麽意思？”金鈴笑得鋒利，果然絕不肯露出半點自卑之色。笑容一綻即收，她斂容問道：“但若你只當易府是個修行的地方，遲早要走，那你當時說這些話，都是看我可憐，哄我一個人的嗎？”

來了，闵郁容心裏一陣苦笑，金鈴果然會對這些事耿耿于懷，也只有她會在相信了自己身負奇術之後，還将這個問題直接問出口。

噔噔幾聲，伴随着上樓的腳步聲，王三托着一個托盤來到窗邊的雅座，打斷了座中有些凝重的氣氛。

“客人您的玉尖面、碧澗羹和羊乳，這一碟子時鮮果子是敝店招待您的。您問的幹糧肉脯，您看是您先用飯，還是掌櫃的現在就上來和您談？”動作麻利地放下手中的飯食，王三恭敬地等在座邊。

被他打斷，金鈴心裏不痛快，拿眼睛瞟了王三一眼，直看得他冷汗涔涔，這位主兒也不知和東家是個什麽關系，趙管事只囑咐他們別讓人沖撞了她。可這位主兒看面相就是個利害的，誰敢沖撞了她呀！即便有一個兩個色膽包天的客人一時糊塗，這位只要從鼻孔裏哼兩聲，又從上到下地看人兩眼，別人就先自慚形穢起來，覺得自己從頭到腳都一無是處了！唉，這兩天她就呆在店裏等人，倒是傳出去一些名聲，可到底誰都不敢惹着了她。

若是讓金鈴知道王三的心理活動，她八成會冷哼一聲，再直接告訴他：她算是什麽身份的人呢？一個家姬，比他這樣的平民都不如，她又哪裏是故意給人臉色看？不過是爺娘給的這張臉就這樣，再加上不耐煩奉承罷了。

但好在金鈴什麽都不知道。瞟過王三一眼之後，她也知道自己這是沒道理的遷怒，幹脆直接和他交了底，“比起讓掌櫃過來談價，還是找個人去縣衙把趙管事喊回來吧，告訴他娘子讓等的人已經等到了，娘子吩咐的事也請他辦了。”

果然！王三心裏一定，忙不疊地點頭答應，對兩人殷勤地說：“那您們慢談，慢用！小的這就讓後廚小辜跑一趟！他腿腳最快，保證立馬便能把話帶到。”說完王三便又躬着身子飛快消失了。

被這麽一打斷，方才的氣勢便再也聚不起來，金鈴幹脆乜眼觑着闵郁容，見她已經動起了筷子，心裏冒出一個念頭：原來真正的修行人也還是要吃五谷雜糧的嘛！

這麽一想，金鈴又突然覺得好笑，原來如此！不過如此！她自己想通了，便覺得剛才的問題也不必闵郁容回答了。難道自己心裏不明白嗎？自己難道分不出真情假意？不管郁容是怎麽得到仙人傳承的，她學習的時間一定不會太久，至少沒有久到她能在自己面前僞裝的程度。

不想再提這個話題，金鈴扭頭望向窗外，“沒想到真的能等到你，”金鈴話音中帶着惆悵，“我就是來碰碰運氣的。不管前事如何，今後你必定是要遠走高飛的了！從今往後，你也許去哪處山河修行，也許還在哪處紅塵完你的因緣……唉，但我是看不見你了，你的喜怒哀樂我也不再知道……最令我難過的是，我自己心裏已經承認了，我和你，不再是一樣的人了。”

自嘲地一笑，金鈴轉回了頭，“……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她吸了吸鼻子，竟像是有些哽咽，“我有什麽好委屈的呢？明明和真人做了這麽久的姐妹？”

“我總該知足了，還能當面和你告別。”說完這句，金鈴便垂頭看着自己眼前巴掌大的桌面，再不言語。

桌面一陣輕響，闵郁容将那碟果子推到金鈴跟前，雪白的瓷碟裏放着幾枚鮮靈靈的山杏和林檎果，亮眼得可愛。雖然闵郁容現在身上的錢帛有一半便來自薛雲的贈予（另一半則來自将財物随手扔在前山驿不管的魚公公），但既然魚元振不會再給易府帶來什麽禍害，此時不過借花獻佛，闵郁容倒也心安理得。

金鈴見眼中突然移來一片紅的黃的，覺得自己倒像是撒嬌玩賴要糖吃的小孩來，她拈起一枚山杏，擡頭對闵郁容說：“別顧着我了，一會趙管事來了，我看你也沒心情吃了。”

闵郁容卻搖了搖頭，定定地盯了金鈴一會，才說：“我從沒哄過你，今後也不會哄你。娘子跟你說的是真的，但她不知道的是，我是在去見她的前一天夜裏才有的奇遇。”

沒想到闵郁容會對她全盤交代，金鈴微微張開了嘴巴，只聽闵郁容接着說：“沒來得及和你道別是我不對，但當時事态緊急。現在看起來，府裏已經避過了這次的事……唉，你若是願意知道，一會找個地方，我再和你細說吧。”

闵郁容說不哄她，便真的不哄她，金鈴心裏也說不清是什麽感覺，但眼裏亮晶晶的，嘴角不覺之間已笑得甜軟，像是一只讨好主人的小貓。

知道闵郁容心裏待她還是同從前一樣，金鈴其實便不需要再知道其他的事了，她終于将這件事完全放下，重又站在闵郁容的角度替她考慮起來。輕巧地搖了搖頭，金鈴說：“別和我說了，我若是知道了，回去娘子問起，也不好什麽都不說。但我覺得，你還是高深莫測一些的好，我看娘子心裏對你十分敬畏呢。”

說到這個，闵郁容也有些好奇，若說薛雲會派人在縣城等消息這不奇怪，畢竟要知道魚元振那邊的變故，通過易府和衙門間的關系才是最快的。但怎麽還特地選了金鈴？這是像她先前所說的，特意撞運氣來了？

這時金鈴卻不解釋了，她笑眯眯地催着闵郁容趕緊用飯，自己陪着吃了兩個果子。不一會兒飯畢，金鈴見趙管事還沒來，才撿起話頭，開始交代闵郁容走後易府中發生的事。

金鈴說，她是被冷月梅三言兩語激怒，主動闖到公子面前去鬧的。她當時只以為是公子或是娘子終于看她們這些家姬不順眼，将闵郁容主動獻出去了。不過等到了公子面前，她才發現，若非是她，易含章竟還不知道他的入陣曲裏已經沒有了蘭陵王！結果本是破釜沉舟前去質問的金鈴，反倒是稀裏糊塗地被易含章一同帶了去，同仇敵忾地向娘子問罪去了。

薛雲對易含章倒是坦率，連帶着竟也沒瞞着金鈴，但金鈴一個內院舞姬，什麽京中如何、易府如何，她即便當面聽見，也不大明白其中的利害。倒是闵郁容是自己出去的，這一點她完全沒有誤會。

而且闵郁容還是位借易府歷劫的修行人。

後來她就蒙了，直到娘子直接叫來趙管事，讓他進城随時候着消息，又指着金鈴讓她也去，就在縣城中顯眼的産業裏等着認人。若是京中客人不來了，那便在縣裏等上一個月，若是京中客人還是要來，那麽便趕緊回來。但無論如何，到縣裏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衙門裏把闵郁容的賣身文書給銷了。

所以金鈴就到了縣裏，才在和源樓等了兩天，竟就真的等到了闵郁容。

心情恢複的金鈴說起主人家來也半點不客氣，她學了幾句易含章被薛雲三兩句打消氣焰的模樣，感嘆道，西院裏所有人，誰不知道公子是最不講情面的？但那時候她才發現，公子竟也是個“蠟捏的金剛”，有什麽脾氣，“見了娘子就軟了”。知道金鈴說這些是有讓自己別擔心她的意思，即便知道自己可能今後都和易府再無交集，闵郁容也聽得開心。

不過這也提醒了她，觀命雖說只能觀前世之事，但若是有可以避開的意外，還是事先知道的為好。一邊聽着金鈴的玩笑，闵郁容一邊在心裏決定：在正式告別之前，自己應當為金鈴看看才是。

正在她們聊得開心的當口，姍姍來遲的趙管事終于回到了和源樓。

趙豐是易府外院的管事，年紀不過三十多歲，但行事一向穩妥，是薛雲處置外事時離不開的幫手。立在樓下，他将下巴上短硬的胡子狠心一揪，臉上一痛，驅散了眉間一點愁意，又撣了撣身上的衣衫，這才滿心敬畏地擡腳上樓。

待他上到二樓，打眼便見到這一層的西南角上沖着街道的窗邊，一位紅衣麗人正和另一位男裝打扮的青衣客人言笑晏晏。

趙豐不敢再看，他趨前幾步，不顧樓內還有別的顧客，沖着那位青衣客人便伏跪下去，行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易府管事趙豐，見過真人大駕。倉促之間，招待不周，還請真人見諒。如蒙真人不棄，家主尚有話吩咐小人轉達，此處說話不便，小人懇請真人移步。”趴在地上，趙豐恭敬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