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局勢
這道測試的目的也很簡單。晏寧只是想知道,既然很大的可能對方背後并無什麽勢力,也是真心看中了泾陽和索冰雲,認為在這裏可以一展胸中抱負。那麽對方是從何得知如此多的秘辛的?若是這都是他一個人調查出來的,那他這一手能耐,早足以直接到李彥來那兒報到了!而倘若并非如此……那麽他先前所說的道術雲雲,竟真的有這麽神奇?
“既然兄臺不答,那小弟便當兄臺默認了。”晏寧有些着急,“不瞞兄臺,小弟最近心中正有一事,想求幾句神明指引,既然兄臺便是真人,小弟自沒有見仙不拜的道理,不知兄臺可否幫小弟這個忙呢?”
闵郁容聽見晏寧這一頂頂高帽帶下來,簡直渾身起雞皮疙瘩,她當然知道晏寧的目的,不就是想探一探自己的本事嗎?而且試探手法萬年不變,一聽這個開場白,她就知道他這是要拿他耍弄街頭騙子時常用的那一套來試探自己了。
“問姻緣是吧?你想問的是怎樣方能孤獨終老,才不是憂心佳偶難覓呢!你放心吧,沒人能眼瞎了看上你。好了,下一個問題。”闵郁容朝天翻着白眼。
诶诶诶!這人怎麽這樣!有真本事了不起嗎!?晏寧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他還有一整套的鋪墊和圈套沒有使出來呢!
……
晏寧離開之後,索冰雲也從側門出了帥府,來到了泾陽軍監軍太監傅進用的私宅。
他輕車熟路來到後院,便見此地主人穿着一領碧色的斓衫,斜斜倚在廊下一方憑幾上,正對着面前一座盆景出神。
索冰雲揮退替他引路至此的管家,在傅進用清瘦的背影身後幾步停下,也不出聲,只是端正地跪坐了下來。
後院中古木參天,松柏交柯,啁啾的鳥鳴聲遠遠傳來,更顯此處景色清幽。
“冰雲來啦?看看我這盆‘白銀盤裏一青螺’,可還有哪一處不妥?”傅進用側身回頭,笑眯眯地看着索冰雲。
傅進用讓開的身前,正擺着一個瑩白的淺盤,其中一層薄薄的水,大片空白的水面上,靠後卧着一塊秀特的青石,遠望滴翠,前方又有一條泥捏的小舟,正似詠景的詩人所乘。盆景做得精巧,索冰雲卻只望了一眼便不再看,他轉頭對傅進用說:“阿公問我,是對牛彈琴了,冰雲何曾懂得這些?”
傅進用對索冰雲硬邦邦的回答不以為意,即便是在自己這裏,這孩子也學不會湊趣,這也不是什麽新聞了。“阿寧又送藥來了?”傅進用問。
索冰雲點頭,伸手從袖子裏取出一個玉雕的葫蘆,搖動之間發出嗒嗒的聲響,他将葫蘆在廊下鋪設着茵褥的地面上放下,朝傅進用的方向一推,解釋道:“阿寧剛送來的,他說眼下正用着的湯藥方子不必添減了,這批新制的丸藥,他做了一些改動,應當對咳喘更有效用。待得這段時日過去,他再上門為阿公診脈,看看還需要做什麽調整。”
傅進用花白的眉毛一抖,對自己的病情毫不在意,反倒問起了別的,“‘這段時日’,這句話當不是阿寧自己的意思,是你勸他不要親自來的?局面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
被一語道破,索冰雲也不慌張,他只是點了點頭,淡淡答道:“阿公不必操心,冰雲應付得來。”
“嘿!”傅進用被氣笑了,他右手在憑幾上一拍,把方才裝出來的修身養性工夫丢到了九霄雲外,“你這小子忒不老實!嘴裏從來沒一句實話,什麽時候問你不是這一句?應付得來?我看你就要把你老子的泾陽軍給應付進去了!”
“阿公何必動怒?只要阿公還坐在監軍的位置上,這泾陽在不在索家手中,不都是朝廷的兵馬麽?”索冰雲眉目不動。
仿佛才想起自己的監軍身份,傅進用足足沉默了半晌,良久,他方才自嘲一笑道:“哼,你說的不錯,這泾陽,老夫恐怕是不能為朝廷守住啦!”
索冰雲心知傅進用這是自傷命不久矣,但壽數之事,他和晏寧也想盡了各種辦法,終究是人力有窮極。索冰雲垂眸不語,而傅進用卻越說越激動,他用枯瘦的指節敲打着手邊的憑幾,砰砰咚咚地,“想那魚元振,一介妄人!昔日老夫尚在太極宮時,他在老夫面前豈敢高聲?現在不也敢來泾陽耀武揚威了麽?他打量着他那點心思瞞得過誰!他哪裏是為了聖人傳旨?他這是為他魚公公自己,外結盟友來了!”
魚元振行事如何,本不在索冰雲的算計之中,他見傅進用語氣中仿佛對其頗為不屑,便順勢問道:“阿公對魚中尉知道得多麽?冰雲只是聽聞,魚公公對聖人極為忠心。曾經有都人給豢養的猧犬起名阿保,恰逢魚公公出行撞見,以為違禁不敬,竟将人當街打死。不顧‘菩薩保’不過聖人舊年乳名而已,先帝和太後皆有口谕以為不必避諱。聖人偶爾聽聞,也只說魚公公的處置雖失之過苛,卻念在他忠心可嘉,只是罰俸罷了。”
傅進用一聽這一句,嘴裏便是一嗤,他當即便駁斥道:“他這哪裏是忠心!他這是飾詐邀名!那時正是王弼口出惡言、惹聖人不快的時候,魚元振不過是借此舉替聖人出氣罷了。你既知道這事,又怎麽會不知道從此魚公公便平步青雲了?若是你還會被這種把戲蒙蔽,我看你也別再苦撐了,趁早上表請辭,回鄉做個田舍翁吧!”
索冰雲也是這麽懷疑的,得了傅進用的肯定,他對即将到來的傳旨天使便更有把握了。
傅進用看索冰雲面上并不意外,心裏放心,便又舊事重提,“泾陽的事,你到底是怎麽想的?最近竟然連韋不疑都蠢蠢欲動起來!但這也就罷了,他總歸是文官,翻不起浪來。倒是你父親留給你的那些個惡狼們,可都不是好對付的。”
因為阿公身體的緣故,索冰雲已經很久不願意用這些事來令傅進用徒耗心神了,不過他也知道若是自己什麽都不說,傅阿公只會更加操心。“我準備向朝廷保舉高叔為泾陽軍節度副使,”索冰雲道,“既然魚中尉是為了外結援手而來,那他想必不會駁斥我的舉薦。”
索冰雲說得雲淡風輕,傅進用卻被這一句話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他伸手指着索冰雲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連說了幾個“你”字都沒有成句,最後竟一口氣沒喘上來,劇烈地咳嗽起來。
此時的傅進用才露出些病重的衰弱神态來,索冰雲趕忙前趨幾步,一伸手抄起了放在茵褥上的玉葫蘆,拔出塞子,從中倒出兩粒棕褐色的小巧丸藥,右手穩穩扶住傅進用枯瘦的小臂,左手一遞一彈,眼疾手快地将藥丸送入了傅進用的口中。
索冰雲正替他撫胸拍背,垂頭便看見傅進用右手的衣袖卷上去了一截,露出的手背手腕上,是虬結凸出的青色血管。傅進用如老龍探爪一般,伸手攥住手邊一個樸拙的竹根雕的杯子,連喝了幾口杯中的清水,這一場咳喘才漸漸平複。
緩過勁兒來的傅進用頓覺心灰意懶,已經滑在嘴邊上的數落也覺得再沒必要出口,他無力地擺了擺手,讓索冰雲不必再扶。索冰雲定定地看了他兩眼,仿佛是在确認他确實無事了,這才重又退了回去。
這一套無聲之間的進退,看在傅進用眼裏,卻是看出了無盡的肅殺之意。傅進用登時恍悟,在他看來是後患無窮、引狼入室的法子,在索冰雲看來,卻未嘗不是一次殺人立威的機會。
高密手中本就握着泾陽軍三分之一的兵力,以傅進用多年以來對他的了解,若是索定岚尚在,提拔他坐上這個副使的位置,他心裏不會有任何想法。別管他在其餘軍頭之間有多麽好的名聲,仿佛在整個泾陽軍中都一呼百應,但他自己心知肚明,這些虛名在面對索定岚的時候不值一提,他自然只會乖乖當好副手。
但現在的局面則完全不同。
首先便是朝廷的态度,朝廷想要削平藩鎮已經不是一年兩年了,自己在泾陽監軍的位置上一坐十三年,更是沒有少往這方向使力。但可惜的是,朝廷一無兵力、二無財力,出兵進剿無從談起,最後自己也不得不和索家妥協,或者更确切地說,是不得不相信,索家已經是朝廷最好的選擇了。換了別的人選,恐怕連名義上,朝廷都不再擁有泾陽節度中這八州之地。而且索冰雲比他老子更傾向于與朝廷合作,這總是個好的跡象。
但自己眼看就要咽氣,再沒有人能夠為了索家在朝中折沖轉圜了,而這個節骨眼上,來到泾陽宣旨的又偏偏是魚元振這個能左右聖人想法、但內心狂悖的人。
對此有想法的人,又豈會只有高密?
傅進用用腳都能想出這些大半生都在打打殺殺的軍頭們腦中的思路:當年老帥就是因為結好了朝廷派來的太監,從此便風平浪靜地做着泾陽的土皇帝,那若是自己也能如法炮制一般,豈不是……
若是讓傅進用來點評這一類想法,他便只有四個字:白日做夢!
自己也不是一開始就認定了索家的,在這些人看不到的地方,索定岚和自己當年過的招還少麽?哼,若是當年換了他們這些草包廢物坐在索定岚的位子上,自己擡擡手,就能收拾得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過這些人自己是看不清自己的,但仗着手中兵馬,他們也确實能給只有一營親兵的索冰雲造成不小的麻煩。
這便是高密另一個不甘低頭的原因——兵馬。
索定岚死得太突然了,傅進用感嘆,他本以為自己會是先死的那一個,卻沒想到索定岚反倒是走在了自己的前頭。
但現在再說這些已是無益。離索定岚遽然逝世已經快有半年,索冰雲手中能夠完全信任的還是只有一營親衛,這還是因為他幾乎便是在親衛營中長大,弓馬娴熟之後更是親領着這一營的緣故。
在索定岚手下不過看家護院的獒犬們,換了威望未立的索冰雲來,便是一群蓄勢待發的惡狼。尤其是高密,一向以索定岚之下第二人自居,而他手中的豹騎、次飛二旅共計十個營萬餘人馬,雖未見得如何精銳,但也不是擺設。這半年的風平浪靜,不過是仗着索定岚的餘威和自己尚在,勉強鎮住罷了。
但他的觀望恐怕就要走到盡頭了。雖然那些軍頭們胸中絕無半點對于遠在京兆府的聖人的敬畏之心,不過他們總算還知道名正言順的道理,如果有圖窮匕見的打算,随着朝廷正式冊封的到來,眼下便是最後的時機了。
如果在這個時候,再給高密的野心上澆一勺滾油——節度副使的位子,在索定岚的手裏可是從未給出去過,那麽他是果然再不忍耐、順利地和魚元振勾搭成奸、将索冰雲取而代之,還是如索冰雲謀算的一般,被底下同樣虎視眈眈的軍頭們群起而攻之、啃噬殆盡,還都是未知之數。
從朝廷的角度來說,用高密取代索冰雲好似不僅沒有損失,反倒是收回泾陽軍的一招妙棋。但傅進用卻不這麽想,這不僅是因為他更了解泾陽軍內情和索冰雲的品性能力,知道這只會将整個泾陽都拖入亂局;更是因為若是高密憑此上位,終究也不會是朝廷的忠臣,而只會成為魚元振在地方上的強援。
所以傅進用只會支持索冰雲。
可他憂心的是,索冰雲這一手明晃晃的挑撥,若是奏效還好,不過是泾陽軍元氣大傷;若是不能奏效,反而令高密成功上位,那不管他自己下場如何,朝廷才是最大的輸家。更何況若是只論個人感情,他一點也不想索冰雲出事。
唉,若是能夠徐徐圖之,有自己在京城和泾陽之間折沖,将來泾陽也許真有重回朝廷的一日,但……
罷了罷了,都是要死的人了,傅進用強硬地終止了自己的思緒,他對着杯中清水一笑,水面瑣碎地抖動着,令所有倒影都難以成形。傅進用更覺得自己時日無多,不管是為朝廷盡忠、還是為老友保住基業、再或是看顧小輩,他都早已力不從心啦……
“你心裏有數就好。”傅進用終究只是說了這麽一句,便揭過了他看見的那片籠罩在泾陽軍上空濃重的血雲。
……
“……就這麽着,他這一手怕是真的了,他說他是機緣巧合之下得到了仙人傳承,而且據我看,他後頭有人的可能性不大。”搖動的燭光下,晏寧用一句話結束了午後他與闵玉會面過程的講述。
索冰雲沒想到會聽到這個,道門傳人?望氣算命?別說他一向敬鬼神而遠之,就算是他業已在道觀出家的阿娘,對送上門來的“高人”,都絕不可能驟然相信。
若是闵玉不提自己有些非凡的手段,只憑他直接将帖子投到阿寧門上,又在其中暗示自己的機密布置已經為他所知的舉動,自己對他的投靠,恐怕是絕不敢相信的。畢竟想要得知這些信息,最可能的便是在自己身邊最為親信的人中,有對方的探子。
所以他一開始的推測,是朝中某家著姓出手了。他們看中了此時泾陽動蕩的時機,便派這位闵玉前來向自己示威,以此令自己方寸大亂、或是誤殺一兩名幫手,并接受他們開出的某些條件。
但若是如此,來人便絕對不會說什麽投效自己的笑話,他們已經在自己身邊埋下了一個掩藏完美的暗探,再送來一個明目張膽的闵玉,又有什麽意思?
阿寧判斷闵玉背後沒有根基,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有着酒後胡言的毛病,但索冰雲對此清楚得很,他更知道對方也一定知道他知道。
那麽對方到底有什麽倚仗?認定自己一定會相信他能掐會算,而非一個随處可見的江湖騙子?
正在他沉思之際,晏寧又想起一事,連忙補充道:“對了,他一見我便說了一句話,當時我沒有當真,不過你也許會想知道。他說:索帥所思重歸朝廷一事,他以為不妥。”
索冰雲猛地擡頭,擡起的右手生硬地頓在半空。原來如此!原來這便是他的倚仗!
這個念頭,他和誰都沒有說過,他也敢肯定,自己絕沒有露出過半分跡象。
如果不是真正有着非凡的手段,索冰雲實在不知還有什麽辦法,能知曉別人深藏內心的、離成型尚且很遠的決定。
不知是該恐懼還是激動,他難得地怔愣了,而晏寧也從他的失态中明悟了他未曾出口的心事,于是他也激動起來。“……你在想什麽!阿雲!”晏寧嚯的一聲站了起來,他站在原地揮舞着手臂,“你又不是那些讀書讀傻了的進士、秀才!你難道還想過什麽忠君報國的蠢話不成!?”
索冰雲從沒有這個意思,他反倒從晏寧的激動中找回了自己的神志,他任由晏寧發洩了片刻,在他終于口幹舌燥之際,從茶壺中為他倒了一杯冷茶。搶在晏寧再度開口數落自己之前,索冰雲平靜地問:“那位闵玉在哪?我現在就要見他。”
正想整頓旗鼓、大說特說的晏寧又是一噎,他氣鼓鼓地哼哼了幾聲,才答道:“你不知道?我和他一道從甲戌號密道來的,他就在你那間辟霜堂中,此時大概正被李彥來招、待着吧!”
聽見晏寧說出招待兩個字時咬牙切齒的語氣,索冰雲也想起先前接到的彙報,看來近來事情太多,自己難免也有些精力不夠集中,他自失地一笑,便轉身推開書房大門,親自去請客人了。
索冰雲不打算再解釋的态度看得晏寧又是心頭火起,等在書房裏,他暗暗打定主意:一會自己非給他好好唱唱反調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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