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節度府參軍事

泾陽軍節度使府中,不聲不響地多了一位參軍事。

這位參軍姓闵名玉,表字之儀,麟州人士。據說他年方弱冠,卻文武皆能,雖有些弱不勝衣、眉目疏淡,但這在金戈之氣濃厚的節度府中,卻別有一番文秀知禮的書生風度。

冊封的中使未至,按理說節度使府是該封上節度金印、鎖起節樓節堂,也不再與其他衙門、軍帳有公文往來,但方鎮之中規矩廢弛,就連主管民政的觀察使司衙門都管不了本地的租、庸、調,這些禁令,更是早就無人嚴守了。

于是闵玉這樣官秩從八品下的節度使府參軍事,不經征調、任命,竟也能堂而皇之地就任帥府椽屬了。

坐在節度使府外衙的公署之中,闵郁容一想到自己和李彥來正是平級同僚,就讓她感到一陣荒謬。

好在她和李彥來不必打太多交道。

門簾一動,一個人影閃進了這間不大的屋子,看着李彥來那張貌不驚人的臉,闵郁容在心裏默默地糾正道:好吧,是此事過後,她和李彥來便不必打太多交道了。

“之儀仿佛對我有意見。”李彥來走到闵郁容身後,冷不丁地說。

“季章說笑了,呵呵。”不知道該回答什麽,闵郁容幹巴巴地笑了兩聲,她盲目地向門外一望,卻恰見幾個人影正在向這邊走來,連忙道:“正主來了,一會還要勞煩季章了。”

正事當前,李彥來便只是看了闵郁容一眼。他點了點頭,默默走到角落中一方案幾後坐下,又鋪開宣紙,執起筆管在磨好的一池濃墨中蘸了蘸,做好了記錄的準備。

闵郁容上前打起門簾,卻沒有出外相迎,顯得架子極大。

索冰雲親自引着兩位客人向這邊行來,入得簾中,他先向闵郁容點了點頭,又轉身向他帶來的客人道:“程叔便由這位闵參軍招待吧,君叔父那邊,他受傷不便,冰雲須得親自去看看。”見程應安面露狐疑之色,索冰雲索性挑明了道:“之儀一會要說的便是冰雲會和君叔父說的,程叔不必顧慮,他的意思就是冰雲的意思。”

索冰雲伸手一引,程應安便見那位闵玉應聲一笑,若非此時生死操之人手的局面,他恐怕還真能從中看出溫潤如玉來。

來之前,程應安對局勢的估計還是很樂觀的,哪怕他剛發覺自己看好的副将正是索冰雲的人手,還神不知鬼不覺地對自己下了毒。

不過既然自己沒有當場暴斃,那麽就說明索冰雲不過是想吓住自己,實則并不敢冒井钺旅全軍大亂的風險。還想着自己能主動歸順,将整個井钺旅全盤獻上罷了。

想清楚這一點的時候,程應安便在心內為索冰雲下了斷語:心慈手軟。正所謂慈不掌兵,一個牙兵都還沒握在手裏,就開始心疼損失起來,那不叫他竹籃打水一場空,他程應安就算是白領了這麽多年的兵、白打了這些年的仗!程應安心想:兄長當年何等氣概,身後承繼之人,絕不能是個優柔寡斷之輩。

此次節度使府之行,程應安自認是毫無危險的。青天白日、衆目睽睽,自己若是被索冰雲在節度使府內幹掉,那麽他也別想輕易控制亂成一團的井钺旅,更何況自己還特地把已經混到副将位置的“內鬼”帶在了身邊。

可惜這小子竟非優柔寡斷之人,自己真是看走眼了!

在走來的路上,索冰雲三言兩語便颠覆了自己對他的看法,這小子何止不優柔寡斷,他簡直就是心狠手辣!

索冰雲請他過來,确實是為了說服他主動歸順,但他拿出來威脅程應安的,卻并非他個人的生死,而是整個泾陽軍所有牙兵的存亡!

正是崽賣爺田不心疼,程應安萬萬沒有想到,索冰雲何止半分不顧惜井钺一旅人馬,他簡直是不憚于讓整個泾陽都血、流、成、河。誠然,若是程應安暴亡,那麽井钺旅一定會鼓噪生事,他們倒也不是有這麽忠于程應安,會一心為他報仇——不,他們在索定岚死後都可以枉顧他的意志,又怎麽會忠于程應安呢?他們只不過是為自己未來的命運而恐慌罷了。這個年頭,但凡有點追求的一方節度,誰不想培植自己的嫡系軍隊?而他們這些已經被打上了“舊人”标簽的隊伍,若是跟随的主将沒有成功,或是站錯了隊,那今後便再不會有出頭之日了。而井钺旅隸屬牙兵,一向是待遇最好、地位最高的,一朝從雲端跌落,要想他們心平氣和地接受,那是不可能的……

可井钺兵士們的怒火,有沒有可能被索冰雲操縱呢?如果在走進節度使府之前問程應安這個問題,他一定會斬釘截鐵地答:沒有。但現在他知道索冰雲給出的答案了。

索冰雲會這麽操縱他的死亡:或者說他竟不必真死,只要謠傳他程應安死了,還是被他的老對頭君飛翰錘死的。君飛翰殺了他還不滿足,還想接着向索冰雲下手,而索冰雲自然是好不容易逃出了帥府,正逃到井钺旅,要領着諸位兄弟為他報仇。這個故事的可信度不需要太高,哪怕被一些聰明人猜到程應安實則是死于索冰雲之手也沒關系——因為這時候,索冰雲已經是那個更好的選擇了,就像是在索定岚死後,他們選擇了程應安而非索冰雲一樣。

在這種情況下,一場井钺旅和玄戈旅的火并勢在必行,而結果不太可能是一邊倒的。

正如同他手下的牙兵們會為跟錯了主将而恐慌一般,程應安同樣會為了手中沒兵而恐慌。若是再無一兵一卒,他就算是活着,不也和死了沒什麽兩樣?

在他意識到索冰雲并不在乎損失掉所有的牙兵之後,程應安就知道自己的死穴已經被人握住了。

程應安身後,一同前來的雲山飛并沒有進屋,而是自覺在外頭站崗,索冰雲離開前還向他點頭致意,讓看見這一幕的程應安更加心浮氣躁。程應安一摔門簾,大步走進屋中,屋內除了那位面生的參軍闵玉之外,還有一位不起眼的小吏正坐在一角,手拈竹管,似是位書記官一流的人物。

程應安在屋內唯一一張胡床上坐下,打定主意一言不發,但那位貌似溫良的闵玉卻是一張口就打碎了他的這個主意。

闵玉說:“井钺、玄戈二旅之中,索帥只打算收編一旅。程将軍不妨猜猜看,索帥會以何為憑,選出一旅人馬呢?”

索帥這個稱呼令程應安心內一陣恍惚,在他心裏,這是個只屬于索定岚的稱呼。但天妒英才,小兒輩竟也敢大言不慚,自稱為帥了!

程應安細長的眼睛一眯,狡狐般的神情隐去了,他心中悲憤,頭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到:兄長真的已經故去了,而他的後繼之人,不僅是個心狠手辣的獨夫,更是個陰險狡詐的小人!

所謂“選出”一旅人馬,程應安心中冷笑,無非還是在他和君飛翰中間挑撥離間的把戲罷了。如果說那個小人在走之前說得不錯,他和君飛翰也是這一套說辭,那麽他想“選出”的,不就是投降得更快、更徹底的一旅麽?嘿嘿!虎落平陽,龍游潛底,自己現在不過是刀俎之上的魚肉,就算心中悲憤,難道又有別的選擇嗎?

程應安耳邊,闵玉溫和的聲音并未停頓太久,已接着解釋起來,程應安本以為他接下來不過說些勸降效忠、或是剖陳利害之詞,但這個看上去比參軍更像是文書的闵玉,又打破了他的預測。

只聽他道:“索帥遴選的标準只有一個,那就是看兩位将軍手中的人馬,哪些是真正的軍人,哪些是兵痞罷了。”

說到這裏,闵郁容也是心中感慨,她從前也不知道索帥在收編牙兵的過程中,還有這樣一番考量。

常年身在軍旅,這一句話便讓程應安渾身震動。在別人眼裏,他手中的井钺四營是親兵中的精銳、泾陽軍的根基所在,就是驕悍些,也是難免!可程應安自己明白,這哪裏是驕悍不驕悍的問題?他手中一群代代相傳的老兵油子,壓根就是在心裏把他程應安當做管吃管喝管一家生計的爺娘!

兵痞、兵痞,可不貼切嗎?牙兵中父子相繼、婚姻相連,他們才是把當兵吃糧這件事當成了市井流氓一般的生意!兄長在的日子,他們還算有所顧忌,黨項在側,巨盧、平陵二軍又和泾陽關系微妙,早年也不是沒有經歷過真刀真槍的戰陣,多少也将他們身上的油滑之色洗去了一些。可現在這般動蕩的局面,他們曾經沉下去的心思又都浮起來了!再加上真正上過戰場的那一批老人不是轉向節帥幕府,便是年老榮養。剩下的這些後輩不知天高地厚,又見黨項羌族已經向朝廷上表稱臣,這根打仗的弦一松,再想緊起來,當真是談何容易!

也許這樣的軍隊在逞勇鬥狠、和自己人內讧火拼上還是靠得住的,雖程應安也并不敢全然指望他們,但他還是自诩明白這些兵痞們對失去生計的恐慌。但若是将這一群人用在防備新附的黨項羌人身上……

程應安眉毛一凜,全身上下湧出一股豪情,他當場便想為索冰雲的胸懷擊節叫好,但他不是君飛翰那個莽夫,他還要掂量掂量,索冰雲是否有能和他心胸氣度相匹配的能力。

可既然索冰雲本人不在眼前,那被他派來商談此事的僚佐,必也是他精挑細選的心腹了,程應安抱着嚴陣以待的心情,終于說了進門以來的第一句話——

“闵參軍可知,郎君準備如何進行這項遴選?”

闵郁容聞言,心中便是一定,她知道,程應安只有被這個提議打動,才會關心如何執行的問題,若是他此時滿口誓死效忠的空話,闵郁容才要警惕呢。

至于如何遴選?上一世,索冰雲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便是壯士斷腕,形勢不允許他從容分辨,只好用挑起內讧的方式去除所有蠢蠢欲動的兵士。

但這一世卻不必如此決絕。

展顏一笑,闵郁容對程應安說:“程将軍容禀,若是玉誇口此事不過輕而易舉,便是在戲弄将軍了。但若是有程将軍配合,遴選一事雖要費一番工夫,卻能層層推進。”

程應安緩緩點頭,對闵玉并不大言相欺的行為十分滿意,只聽闵玉解釋道:“索帥的安排是這樣的:第一步,程将軍和君将軍,都要在衆位将士面前公推索帥為主。玉以為程将軍對此已經有所準備了。”

程應安沒話好說,坐下之前他還一腔悲憤,但現在卻對索冰雲的手段沒那麽抵觸了。畢竟他自己也知道,若是那小子沒有先露出獠牙,自己根本就不會好好聽他說話。

闵郁容見程應安面色只是凝重,卻不反駁,知道這一關已經過去,便接着道:“既有程、君兩位将軍的背書,想必二位帳中的軍士們對索帥執掌大印都不會再有什麽意見。那麽此時便可以進行第二步,便是親衛營的招募。”

收買分化?程應安眉毛一挑,心下不以為然,闵玉卻只是說:“既然軍中意見統一,那麽索帥也不會薄待軍中兄弟。程将軍當知道,這親衛營的差事,在外人看來,一向是輕省光鮮的,且又是飛黃騰達的捷徑。只要程将軍表态不阻礙諸位軍士們的前程,那麽想必軍中應募之人必不會少的。”

闵玉語氣不祥,程應安在其中嗅到了不懷好意的味道,“不過名額有限,索帥希望能借此選出真正有志于富貴的兄弟,好在之後送他們一個大大的前程。”闵郁容頓了一頓,見程應安面露不忍之色,她才解釋道:“程将軍不要想歪了,索帥沒有坑害兄弟們的意思。不過傳旨天使就要來了,若是索帥和将要到來的魚中尉談得好的話,那麽這一營新招募的親衛兄弟們,也許便要送給魚公公當做泾陽軍結盟的誠意了。”

“到時候,他們才是求仁得仁,到了長安禁軍營中享福呢!”

聞言,程應安不禁露出了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索冰雲這小子,是要把牙兵中最根深蒂固的那一批老油條們,給一掃而空啊!什麽叫“有志于富貴”?說的不就是那群打仗後退、拉關系精通、争功诿過卻又盤根錯節的兵痞麽?而一旦“名額有限”,他們肯定就會各顯神通了,自己再推波助瀾一番,那麽這等高枝兒,也就只有真正的老人才能攀得上呢!

不過事先決不可告訴他們,這一營親衛最終是要上京的,他們自己最清楚,自己離了泾陽,便什麽都不是了!程應安面色一肅,鄭重承諾道:“郎君的意思某明白了,某一定在軍中好好宣揚一番郎君的求賢之心。郎君新掌泾陽,自然應當擴充親衛,原本一營的人馬,實在是太少了些。”

闵郁容見程應安一語不提魚元振,只說擴充親衛,直指此策中的關鍵,深感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勁,她也斂容向程應安深深一揖,說道:“那便有勞将軍了。”

程應安端坐受了這一禮,他對索冰雲已經心服口服,受了他下屬這一禮,之後便要全心全意為他賣命了。

闵郁容直起身來,對程應安一笑,知道她總算不辱使命,代索帥收服了這一員宿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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